《九堡》小说集,2009年10月作家出版社出版
是本能还是觉醒?这是个问题
刘 忠
小说《九堡》(顾艳)写的是一个乱伦的故事,公公与儿媳乱伦的故事。依照现代汉语解释,“乱伦”是指在法律或风俗习惯不允许的情况下,近亲属之间发生的性行为。在中国这样一个有着浓厚人伦观念的社会里,乱伦不仅为世俗社会所不容,而且也会遭至强烈的道德谴责和人格贬损;俗称“爬灰”的公公与儿媳之间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更是如此。文学作品中涉及这一人伦视域的,最有名的莫过于白居易的《长恨歌》了,关于李、杨关系,尽管历来评价不一,但“尤物”误国说却是不绝于耳的。在一个道德体系健全的国度,“乱伦”关系附载着丰富的家族、社会信息,选择这一话语作为叙事窗口,姑且不论审美表现,就是主题传达,一不小心就会落入时下的欲望化写作渊薮。对于此,作家顾艳显然早有思想准备,《九堡》不仅没有家族史、村落史的私密勾沉,没有血腥恶俗的暴力展示,更没有拿 “性”做噱头,拿“乱伦”做渲染,而是深入到男人的隐秘心理,执意开掘其面影背后潜在的东西——本能与觉醒的纠缠和拆解。
《九堡》写的俭省节制,剪除杂草与不必要的枝蔓,由十个生活片段串联起主人公潘东东并不复杂的一生。“想要成一个家”是潘东东选择丧夫寡居的青鹅为妻的直接动因,也是他的最终目的。总之,他要成家,压根儿都没有想过什么叫爱情。成家后,潘东东的生活平凡而不失温馨,间或还有点亮色,如宠老婆、爱孩子,尽心尽力地演好丈夫、父亲的角色。随着逝水流年的远去,青鹅与前夫所生之子潘城渐渐长大,在潘城的教育问题上,潘东东与青鹅进退失据,潘城泡舞厅、泡酒吧、打麻将牌,与一批不三不四的人鬼混,直至吸毒上瘾,挥霍尽全部家产,并间接导致青鹅的病逝。在人去楼空的日子,潘东东与酒交上了朋友,除了种菜就是卖菜,偶尔也与邻居翠花苟合。如果说“成一个家”是改变了潘东东人生航道的起始点,青鹅的病逝、潘城的堕落使航道陷入淤塞,那么潘城之妻李冬梅的出现,则激活潘东东枯寂的心田,让他萌生了“我有自己亲生的儿子”的本能想法。经过“偷窥”、“过新年”的铺垫,李冬梅顺利地怀上了公公潘东东的孩子,并生米做成熟饭,最后,小说在潘城 “你们走开,他疯了”的喊声中戛然而止。
当然,小说叙事远不只这些,上述情节链条不过是一个粗略的轮廓,重要的是沉潜在链条之间的心理细节与隐秘空间,它们见证了男人经由性而繁衍后代的本能追求,以及由丈夫、父亲而男人的角色错位与转换。“潘东东之于潘城,无论是亲爹还是后爹,就这么一个爹。而潘城之于潘东东,无论是亲生的还是继养的,也就这么一个儿子”。“潘东东艾艾地应着,心想这是我的儿子啊!”“我有儿子啦!我有自己亲生的儿子啦!”这些犹如电影中“画外音”般的简单细节,让我们领略到小说对男人心理的窥视与拿捏。顾艳总能在人生片段的间隙捕捉到一些不为人察觉的隐秘讯息,如:家的稳定、爱的传染、生子观念的根深蒂固,细节的处理精巧有致,伸展自如,蕴含着男性文化中心的诸多规训。试问,小说前半部分的勤劳务实、本分守旧的潘东东哪里去了?艰辛的生活没有压垮他,老酒的麻醉只能是暂时的,倒是对儿子的本能渴求,使他爆发出前所未有力量,越过重重道德禁忌,与儿媳发生关系,怀孕生子。
其实,从小说中,我们看不出潘东东对性爱的一星半点情的愉悦,他有的只是“送上门来的天鹅肉为什么不吃”的原始冲动,以及逐渐复苏的稀薄的男人意识。应当说,《九堡》对男人一部分心理的把握是深入、成功的,写实手法与生活流的自然抒写丝毫不影响人物性格的发展,相反,还平添出几分冷静、深邃,淡淡的叙述于粗砺的人物关系中融化生活的硬块,让游弋在社会底层的潘东东们体会些许温暖,尽管这温暖是扭曲的,甚至是罪恶的。
就这样,透过潘东东的人格裂变和戏剧性的一生,《九堡》触及到一个很难做出价值判断的问题——是本能还是觉醒?从小说的情节推进来看,潘东东的角色定位经历了一个从丈夫、父亲到男人的过程,他对性的渴望、对儿子的占有也有一个从萌生到安然的心理演变过程,但就此得出潘东东的男性意识开始觉醒不免武断。这里,不光涉及传统道德禁忌、家族伦理,而且涉及人们对女性、男性的不同评判,尤其是对待性爱、生子问题。显然,从潘东东一方来看,他对儿媳李冬梅的占有,并非出于爱情,为的仅是“我有了自己的儿子”的冲动;而李冬梅对公公的感情至多也停留在“那是因为你父亲,看他埋头干活地帮你,你对他又不够好,咋办呢!只好我对他好一点,让他老人家有个安慰”的层面,遑论爱情可言。巧妙的是,顾艳用“潘城对着这群围观的人喊:你们走开,他疯了”悬置了这一命题,是主人公潘东东不堪忍受伦理禁忌真疯了呢?还是作家顾艳越过道德评价藩篱之后的逃逸行为呢?《九堡》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难解的命题。
刘 忠:1971年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博士后、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潮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