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艳小说|山冈上的野天鹅

文化   2023-10-19 01:05   美国  

山冈上的野天鹅

顾艳

  

凌晨两点,张布琪总算驱车来到小镇。朦胧的月光下,食品店、星巴克、麦当劳,红砖小教堂都在寂静中沉睡。她顺着一条黑漆漆的山间小道往前开,路两边是参差不齐的树木。车前灯照着几只横穿马路的小鹿,张布琪放慢车速、在反光镜里看见一只黑熊:它体态庞大,缓缓而行,还有点吓人。

张布琪猛踩油门,宝马车在黑夜狭窄的小道上飞奔起来。接着,在一个三岔路口,她拐入一条宽阔空旷的大道。海的气息扑鼻而来,她感觉到了广袤的空间。山冈上,有一座弗兰克留给她的房子。弗兰克去世两年多了,城里的房子租期已满,张布琪不想再付房租,索性辞了工作,搬来山冈上。

她的全部家当就几箱子衣服、几箱子书、几袋子食品。她没有孩子,也没有男人,在美国她连亲戚也没有,她习惯了一个人的世界。虽然刚过三十六岁生日,却有着历经沧桑的凌厉目光。

弗兰克留给她的房子在山冈最高处,是一栋两层楼的米色小木屋。正门前面有一片草地,草地旁边是两座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平房,一座红色的、一座白色的。红色的在右边,白色的在左边。也就是说,山冈上有三户人家。

张布琪将车开进车库,卸下六、七只箱子,打开通往二楼的门,将一盏盏灯全部点亮。顿时,楼上、楼下灯火辉煌。她发现新冠疫情前,弗兰克托人把餐厅和客厅打通了,变成了一个长长的房间。客厅的壁炉油漆成白色,看起来醒目清爽;餐厅的长餐桌铺上大红色餐布后,比原先赤裸裸的桌面温暖多了。

可怜的弗兰克,那次去纽约感染了新冠病毒,住进医院没几天就去世了。原本他想与她一起搬来这里隐居,却意外死在了纽约。命运与弗兰克开了一个大玩笑,留下她一个人独守空房。

客厅里的长沙发、茶几,两个紫色书架,还是张布琪与弗兰克一起选购的。睹物思人,她非常感恩弗兰克的遗嘱,否则她哪里能住进这栋房子。弗兰克与前妻育有一儿一女,他们的年龄比她还大几岁,各自都有家庭,算是中产阶级。但张布琪还是被迫与他们上了法庭,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

这栋房子的楼上有三个卧室、两个卫生间。张布琪洗好澡,躺到床上,她想着从今往后这里都属于她,欣喜得一时难以入眠。从床头柜上抓来手机,她打开微信读书,读了詹姆斯索特的一个短篇小说。小说很精彩,把她置入高贵又平凡的境地。她还想再读一篇时,眼皮沉重起来,只好熄灯睡觉。

醒来时,张布琪的思绪还在梦里,梦中的笑容停留在嘴角上。起床后,她精神朗朗地坐在餐厅里喝咖啡、吃面包。说是早餐,其实已是晌午了。

三口两口,她把早餐吃完了,坐到书桌前阅读和写作。只要坐到书桌前,她的心如同游到海底的鱼儿,徜徉在无垠世界。她的手头刚开始写一个短篇小说,琢磨着用什么语调、该怎么推进故事。忽然手机铃声响了,是一个陌生人的手机号,她随手摁掉了,接着又响,莫非有什么事?她接通了电话。

“喂,我是你的邻居毛里拉,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谢谢!不用。”

张布琪搁了电话,心里对自己说:我昨天晚上才到,就有隔壁邻居来电话,还知道我的手机号,这是怎么一回事?莫非这屋子里有个鬼魂,与这个叫毛里拉的男人串通好了?

思绪被打乱,张布琪一时无法继续写作了。她想看看家里到底有没有鬼魂,开始给新家做大扫除,还故意乒乒乓乓弄出声响,给自己壮胆。擦玻璃窗、吸尘、抹桌子、拖地板,每一个角落她都不放过,她知道鬼魂最怕亮堂干净的环境。

张布琪从海边绕到小镇去买米、面条等食物和日用品,她喜欢听山路上水在沟渠里哗哗流淌。前面路边三、四只胖鸭,摇摇摆摆往前走,她觉得有趣,想去抱抱它们。可是停车下去,它们就撑开翅膀飞走了。毫无疑问,它们是野鸭,一种会飞的鸭子。

小时候在上海,外婆常常带她到河边去看野鸭。那些会飞的鸭子,被外婆说成野天鹅。外婆说:“你要像野天鹅那样展翅飞翔。你一定能飞起来,飞得很漂亮的。”

张布琪不懂外婆所说的含义,不过她相信自己真的能飞起来,而且飞得比野天鹅漂亮。她告诉小朋友们她能飞起来,她的自信全来自外婆的鼓励。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张布琪找来弄堂里一帮小伙伴,到她家后花园观看她的飞翔表演。她穿着喇叭裙子,撑开双臂,从馒头山上飞下来,确切些说是跳下来时,瞬间就伴着她“啊”的哭喊,摔断了腿。什么叫飞翔,是她摔断腿后才明白的。

 

张布琪在烤箱里烤了一块面包,用咖啡机煮了一杯咖啡。她戴着大棉手套,把面包从烤箱取出来时,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邻居毛里拉的声音。她还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长啥模样,也不知道他做啥工作。一时间,她胡思乱想起来。想象他是一个儒雅的教授、一个拿手术刀的医生,或者一个隐居的作家。

站在后院一角,她能够看到大海。白色的海浪清晰可见,偶尔还能听见海潮如巨雷般席卷而来,又在呐喊和嘶鸣中飞奔而去。在这样的自然之境中,她想起了弗兰克。

那时候,弗兰克在上海有一家外资企业,经营计算机技术开发以及翻译等服务。张布琪是英语系毕业的研究生,应聘为英语翻译。她在那里结识了她的老板弗兰克,也在那里偷偷摸摸与弗兰克谈情说爱。

节假日,弗兰克带她去杭州旅游,住在汪庄的豪华双人房里。白天,他们手拉手去雷峰塔、夕照寺、白云庵;一路说着情意绵绵的话,说着他要娶她为妻、买一栋别墅、生两个孩子,再养几只狗、几只猫。黄昏,他们在湖边公园里遛达,看见卖鲜花的小贩,他就买一束红玫瑰送给她。那是爱情的象征,她把红玫瑰紧紧握在手里。

后来她到美国读创意写作硕士,他还在上海经商,不过每年圣诞节他都回美国。他去张布琪租住的公寓看她,送她高档化妆品和漂亮连衣裙,谈论他们将会住到一个海边的山岗上,一起看海、看云彩、看日落。

晚上七点,张布琪与母亲通视频。上海正是早上七点,母亲刚起床,还没有来得及洗脸、刷牙、戴假牙。母亲上下两排牙齿只剩两三颗了,没有牙齿的口腔,看上去空洞洞的。母亲说上海疫情严重,浦东已被封四十多天了,幸亏冰箱里还有梅干菜扣肉,可以省着吃几天。母亲丝毫没有抱怨,对居家生活早就习以为常。

张布琪五岁时,父亲患癌症去世了,张布琪的亲人只剩外婆和母亲。在她来美国前,外婆也去世了。母亲在一家公司做会计,还没有计算机的年代,她晚上睡觉前,总能听见母亲在家里算盘珠子拨得“啪啪”响。

新冠疫情前,张布琪就想接母亲来美国与她一起生活,可母亲不愿离乡背井。前几天,张布琪在上海的网上给母亲买了蔬菜、猪肉和零食,快递还没有到,母亲就让她别再买了;然后说自己假牙没戴,惨不忍睹,随即挂断了微信视频。

一到晚上,张布琪发现书房里间断地发出一种声音,像一个男人的轻轻吟唱,又像是一支轻柔舒缓的古典乐曲。它们好像从墙壁里出来,又好像是从天花板上流淌下来。当张布琪静耳聆听时,这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

强烈的写作欲望,伴随着灵感忽然而至。张布琪赶紧到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敲下了小说题目。正写得入情入景,门铃响了。她屏住呼吸、关掉灯,不声不响地走到门前,想起美国一个个的暴力事件和枪击案,吓得瑟瑟发抖。

门铃继续响着,似乎有一种不打开门不罢休的味道。张布琪想,万一是个抢劫犯,破门而入怎么办?为了给自己正当防卫的准备,她去厨房拿了一把水果刀别在腰间。宛如武打片里的女侠,她的眼前出现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人,挥舞着长剑,凌空飞起,“唰唰唰”地就把对手打得抱头鼠窜。张布琪少女时期也学过剑,对这样有功夫的女人,羡慕不已。

由于紧张,张布琪回到书桌前灵感全没了。倘若不是抢劫犯,她实在想不出晚上还有谁来敲门。难道是那个自称邻居的毛里拉?

第二天早晨,张布琪趁着早上的新鲜空气,去山冈走了一圈。原来山冈是个四通八达的地方,有几条小路都可开车下山。山冈上除了她家后院的那片森林,还有一大片如荒原一般的空地,距离她家不过一英里路。从荒原沿着小路开车下去,山下就是小镇,比她绕着圈圈开车近多了。

从荒原返回,张布琪走了二十多分钟。也就是说,打一个来回也不到一小时。这个路程非常适合散步,她想以后就到荒原来散步吧!现在张布琪对周边环境已相当熟悉,左边的白房子里,住着小学老师贝蒂和她的牧师丈夫,以及两个女儿。右边的红房子呢,就是那个她刚搬来时,给她打电话的混血男人毛里拉。

实际上,毛里拉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单身汉,黄皮肤、黑头发,只有一双大眼睛像混血儿。他从没见过父亲,生下来就和中国母亲住在红房子里。高中毕业,他被大学录取,一直读到研究生毕业。拿到硕士学位那天,母亲病逝了。

他在小镇初中教英文,爱上了镇里一个小老板的女儿,给她送花、请她吃饭,还带她去看电影。可是她拒绝与他接吻,甚至都不让他摸一下手。圣诞节那天,他去她家,看见她喝得微醺,投入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据说是房地产包工头,不久她就嫁给了他。

失恋的毛里拉自暴自弃,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有次他看见有领养宠物狗的,就选了一只吉娃娃,还给它取了中国名字:乐乐。有了乐乐的陪伴,他的日子过得并不寂寞。乐乐白天看家护院,晚上霸占着一大半床铺。毛里拉的几个房间,都有乐乐的玩具、狗窝和餐盆。他啥也舍不得丢,脏不拉叽的瓶瓶罐罐随处可见。

床下是最脏的,母亲在世时,喜欢把不用的东西塞进去,吃的、用的都有。有一盒奶糖,当初一定是嫌孩子吃糖太多藏进去的,结果忘记了。时间一久,奶糖化了,黏在地板上,汪汪的一床底还有一把龙泉宝剑,那是母亲年轻时,在上海晨练用过的少林剑。因为是母亲的遗物,毛里拉视若珍宝。

虽然毛里拉一半是中国血统,但中文说得并不流利,几乎不识字,也不会写。母亲花钱给他请过中文家教,只是他三日打鱼、两日晒网,没学完一学期,就半途而废了。自从上学后,学校里没人说中文,他与母亲的对话,也变成了母亲说中文、他说英语。有时互相听不懂对方的话,可以逃避不少母亲的指责。

毛里拉二十岁,才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是有德国血统的美国人,红房子是父亲留给他们母子的唯一馈赠。毛里拉不愿意告诉别人自己的身世,只要别人问起他父亲,他就照着从小母亲告诉他的说法:“癌症死了。”

毛里拉青少年时,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无忧无虑。他孤僻、不合群,每天都心事重重。只要有人交头接耳,他就怀疑别人说他没有父亲。为此,他很自卑,又想出人头地。他把同学们聚在一起聊天、说笑话的时间,都用在复习功课上了。他还是学校乐队的小提琴手,多次参加县里的演出和比赛,拿过两次冠军。

现在隔壁米色木屋里住进来的女人,被镇上人说成了一个传奇。有人说她是弗兰克的情妇,逼着老头写了遗嘱。有人说她与弗兰克的子女打了官司,最后这房子只有居住权,没有房产权。还有人说她辞了职,隐居到山冈上来是为了写小说。大家众说纷纭,毛里拉只觉得这女人披散的长发乱蓬蓬的,走起路来像幽灵一样神出鬼没,倒是有点像来这里隐居的作家。

小镇的人很少到山冈上,偶尔有散步的、打猎的; 只有送信的邮车,每天下午来一次。山冈上三户人家的信箱,并排在路口的高脚长条凳上坐着。张布琪去看信箱,偶尔会遇上红房子的毛里拉和白房子的贝蒂。他们有时会闲聊几句,有时只点一下头。

有次,一封从中国来的信,邮差错放到了红房子的信箱里。本来毛里拉只要把信放进张布琪的信箱就行,但他为了接近她,就来敲张布琪家的门。

“有人在家吗?”他说。

张布琪听出是隔壁男人的声音,随即开了门。她看见他腼腆地站在门口,黑色的头发里夹着一根根银丝。

“这是你的信,放在我家信箱里了。”

“噢,谢谢!”

毛里拉想说些什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说了句不客气,回转身走了。

张布琪望着他的背影,从前想象他是教授、医生或隐居的作家。现在看来,他啥也不是,倒像是一个脏不拉叽的农夫。那天她从贝蒂那里听说,他还是个私生子。虽然没什么好奇怪的,但她有点同情起他来了。她想没有父亲的孩子,母亲该是多么艰难!

万圣节来临时,家家户户门口都摆着南瓜,只有她和毛里拉家没有。于是她开车去沃尔玛,买了四只大小不一的老南瓜。她摆在自家门口两只,还有两只就摆到了毛里拉家门口,理由是增加一些节日气氛。

毛里拉压根没想到隔壁女人会送他南瓜,毫无疑问是向他表示友好,内心一阵欣喜。说实在,这女人刚搬来时,消息灵通的朋友就告诉他很多,并说:“如果哪一天她喜欢上了你,你们可以在山冈上生一群儿女。”

毛里拉惊恐地说:“若是这样,家里不就乱成一锅粥了?”

毛里拉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已经盯上了隔壁女人。如果张布琪到他家里来,他就要告诉她,他的母亲是中国上海女人。

深秋时节,山冈上到处飘坠着落叶。窗玻璃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霜,一股海草气味弥漫在空气里。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月,小镇的人开始把圣诞树搬出来。他们在树上和屋檐下,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灯。张布琪给母亲去邮局寄了一张自制贺卡,贺卡上没有文字,只画着一颗心。然后,她就去海边了。海潮汹涌,海浪扑面而来,她穿的黑呢大衣也被淋湿了。

回到家里,天快黑了。山冈上,贝蒂家的圣诞节装饰焕然一新。他们添了投影器,那五彩的灯光,照在墙上呈现出如花朵般灿烂的光圈,美丽极了。而毛里拉和她的家门口,什么装饰也没有,黑漆漆的。

张布琪走进屋里,将每一盏灯都扭亮,光线还是暗淡无比,早该换瓦数大一些的灯泡了,但她自己不会安装,只能将就着。为了让家里有点氛围,她在柴房里用柴刀把木柴劈开,点上火。一会儿,炉堂里的火燃烧了起来。她将抽屉里的红色圣诞帽和圣诞靴,挂在白色壁炉的外墙上,房间里顿时有了圣诞气氛。她开心地大声唱起一首圣诞歌曲:

我就喜欢简简单单

带你一起坐拥金山银山

歌声传到了隔壁毛里拉的耳朵里,他哼着小曲儿在她家门口站了很久。最终没敢敲门,遛回家去了。

毛里拉在张布琪家门口溜回去后,胡思乱想着该怎么接近她。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明天一早去敲门,白天比晚上敲门正大光明些。

天蒙蒙亮时,毛里拉彻底醒了。他是一个全新的男人了,他要穿上白衬衣、黑西装,系上蓝领带,然后刮一下胡须、抹一点摩丝,再套上黑色皮鞋,最好手上拿一束红玫瑰。

家里没有鲜花,他早饭没吃,心情激动地开车去沃尔玛了。在鲜花部,他一眼就看见了摆在水桶里的红玫瑰。他买了一束,回到家,捧着红玫瑰,西装笔挺地来敲张布琪家的门了。

张布琪刚起床,听见门铃声,睡眼惺忪地打开门。

“你好!张布琪小姐。”毛里拉说。

“你这是干啥?”

“我是一个全新的男人了。红玫瑰是我最喜欢的,我把它送给我最爱的女人。”毛里拉一边说,一边把红玫瑰递到了张布琪胸前。

第一次走进张布琪的家,毛里拉感到一切都是新鲜的。尽管他从没有进来过,但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倚在门框上,目光四处遛达。她这才发现他的头发涂了摩丝,闪闪发亮。

她从木橱里拿出一只白色玻璃大花瓶,加上水,将玫瑰花放了进去,摆在客厅长沙发前的咖啡茶几上。一会儿,芬芳的香气弥漫开来,温馨而静谧。

“那么,你在哪里工作?”张布琪突口而出。

“我是初中英文老师,喜欢写诗。”

“你出版过诗集吗?”

“出过两本。” 他一边说,一边情意绵绵地望着她。

“那我们是同行,我写小说,也写诗。你的诗集,可以借我读读吗?”

“当然。”

客厅里的白色壁炉内,炉火烧得通红。这个开放式的房间,一到天冷,暖气就觉得不热,要点上壁炉才暖和。这会儿,毛里拉在餐桌前坐下来,这位置本来是张布琪的专座,被他占着了。张布琪在壁炉里加了木柴,转过身问:“喝点什么?”

“咖啡。麻烦你了。”

张布琪端来了热咖啡,还拿来牛奶和糖,顺便从蛋糕上切下一大块,放到他面前。他也不客气,大口吃着,边吃边说:“这蛋糕是你做的?”

“是的,我做的。

“太好吃了。再来一块可以吗?”

“你自己切吧!

他切了一块又一块,把蛋糕上的奶油也吃在了黑色西装上。他用手去抹,奶油却在胸前越抹越大。她看见了,拿来湿毛巾让他擦。回转身,她坐下来想吃点东西,发现蛋糕已被他吃没了。

毛里拉说:“我回去拿诗集给你吧!”他就跑回家去了。张布琪想,为什么不叫她去他家里坐坐呢?一定是有什么秘密不想让她看到吧?

毛里拉把诗集送来时,还牵着他的吉娃娃小狗乐乐。他客气地说:“这是我的两本诗集,送给你吧!我签了名。”张布琪接过诗集,笑笑说:“谢谢”。

张布琪回到书房,坐在书桌前的黑色皮转椅上,翻看毛里拉的英文诗集《星空》和《窗外》。她读了几首,感觉他写得美,也空灵,的确是个有才气的诗人。她一首首读下去,读累了就望望窗外。

她将视线拉回来时,又听见书房的某个角落响起了像一个男人的轻轻吟唱,又像是一支轻柔而舒缓的古典乐曲。这声音不定期出现,每次都让她翻箱倒柜,莫不是家里有鬼?她越想越害怕。这时候她非常想有一个伴侣,给她温暖和力量。

如果毛里拉是她合适的男人,她就想要一个孩子。虽然男人讨人嫌,但又不可缺少。她能想像得出一起生活的场景,催他每晚洗澡、逼他不能乱丢臭袜子,告诉他吃东西时不能“吧唧吧唧”那么响,还要让他学会打理院子。

  

圣诞节早晨,毛里拉一早起床,给家里角角落落做了一次大扫除。然后走进淋浴间,使劲儿地搓身子,皮肤被搓得红彤彤的,把身上的老泥都冲洗干净。他吹干了头发,感觉自己的头发越来越少,有秃头的危险。他想他那个从没有见过的父亲,是否就是个秃头?

毛里拉拿出平底锅,再从冰箱里拿出一条鳗鱼,放在平底锅里煎。圣诞节前,他专门去Costco买了不少食物,还买了一只火鸡。煎完鱼,他去卧室换上了西装,还不忘系领带。出门套上黑色皮鞋后,小狗乐乐跟在他屁股后面,被他赶了回去。

毛里拉三脚两步来到张布琪家门口,按响门铃的那一刻,他还没有找到不请自来的说词。张布琪刚起床,听见门铃声,就知道是隔壁那个混蛋男人来了,不过她心里还是高兴。毕竟,一个人过节太孤单,有人陪伴终归是好的。

她由着他按门铃,自己先去卫生间。因为来了例假,鲜血弄到了短裤上,她只好再去换短裤。每次来例假,她就会想如果有一个男人,在她排出的卵子得到受精,就会变成一个小人儿。这时候她就像母鸡孵蛋那样,等待孩子的出生,那该是多么美妙幸福的日子啊!

张布琪不否认自己想做母亲的愿望。她为弗兰克打过胎,那个小人儿还没有成形,就被五马分尸了。在这件事上,她非常痛恨弗兰克不让她要孩子。她想到这里,有一种迫切要孩子的愿望。于是,她披上外套快快乐乐地去开门了。

“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她打开门,看见毛里拉西装毕挺,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嘴里语无伦次地说:“没、没什么事,就来邀请你去我家里看看。”

“当真是这样?” 她半信半疑。

“还能假吗?”

“好吧!你等一下。” 张布琪回头套上红色羽绒衣和黑色靴子,锁好门,就跟着他走了。他家前院荒草凄凄,一眼就能看到几堆狗屎。紫色的木门边,仍然放着万圣节时她给他放过去的两只老南瓜。

毛里拉打开门,张布琪第一次来到这个单身男人的家里。门上的蜘蛛网,差点碰到她的头发。毛里拉“啊呀”一声说:“这里忘记擦了。” 张布琪脱了靴子,她嫌他递过来的拖鞋脏,宁愿赤脚。

“唉,男人哪里擦得干净呢?你看,地上的甲壳虫。张布琪抓到了把柄,得意地说。

“我刚打扫过房间呢!这里又忘记擦了。家里没女人,只能这样啦!” 毛里拉不好意思地说。

张布琪脱掉羽绒衣,闻到了鱼香说:“你煎鱼了?”

“嗯,这是为你煎的鳗鱼。他一边说,一边从平底锅里把鳗鱼放到了白色盘子里,端到餐桌上。张布琪肚子饿了,拿起刀叉吃起来。她不忘夸奖几句,夸得毛里拉自信十足,自我感觉特别好。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与在张布琪家不同的是,这次他们围绕诗集。有了聊天的内容,没让她觉得无聊。有时聊到某个让她喜欢的诗句,还忽然有了写小说的灵感。

毛里拉面包吃了一半,跑进卧室把他母亲的照片取了出来,还从床底下取出来母亲的少林剑,拿到张布琪面前说:“看,这是我母亲,她已经去世了。这是中国少林剑,母亲少女时在上海跟师傅学剑。

“除了眼睛,其他你都像你媽。你媽也是上海人?“

“是的。”

“那我们是同乡。你会说上海话吗?

“不会,我出生在这座房子里,没去过中国。“

“那你父亲呢?“

“我从没见过,不瞒你说我是私生子。听母亲说,父亲是有着德国血统的美国人。鬼知道他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小时候别人问我父亲,我都说他得癌症死了。”

若不是弗兰克逼着她把孩子打掉,那么她和他母亲的命运是一样的。张布琪想到这里,未免有些感伤。望着他母亲的龙泉宝剑,她拿起来“嘿嘿”地舞了两下,毕竟自己少女时学过,基础在,舞剑的姿势还是优美的。张布琪忽然来了灵感,她想在网上找出舞剑视频,学习一下,或许能办个舞剑学习班。

毛里拉感觉张布琪对他私生子身并不在乎,倒是喜欢他母亲的剑。于是他说:“这剑你拿去吧,放在我这里一点用处也没有。

张布琪说:“好吧,听说小镇上不少人喜欢中国功夫。如果我学上几套剑,办一个培训班,教孩子们学习中国剑术怎么样?”

“这创意真好,我支持你。”毛里拉说。

就这样,张布琪收下了毛里拉视若珍宝的东西。都说剑有一种避邪功能,把它挂到自家大门的门背后,如果遇到不测,就可以一剑刺过去自卫了。

圣诞节的白天很快过去了,他们吃着、喝着,一整天不是说说笑笑聊着天,就是在吃东西。张布琪喜欢看着他的眼睛,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有点像弗兰克的眼睛。

  

张布琪从毛里拉家出来时拿着剑,撞见了白房子里的贝蒂和她的牧师丈夫,以及两个女儿。他们在贝蒂的父母家过节,刚从汽车上下来。张布琪感到很尴尬,没打招呼,就在圣诞节五彩的灯光下,狼狈地逃回了家。

回到自己家里,她开大了暖气,在浴缸里站着淋浴。几只飞虫在灯光下飞旋,一只蟑螂在水池里爬来爬去,而她想着毛里拉,想着怎么就让自己流血的身体和他交融在一起了,而且都不嫌他家那脏兮兮的床单和被子,还吃光了他家有可能是廉价的食品,说不定等下就会拉肚子了。最糟糕的是回来时,还遇上了贝蒂一家,鬼知道贝蒂会如何到处乱说呢?

快到凌晨三点,张布琪迷迷糊糊睡着了,睡到中午才醒来。这时毛里拉已给她发了一堆的短信,还给她写了一首情诗。爱情仿佛是灵感的源泉,健康的滋补品。张布琪气色红晕,皮肤细腻滋润,心情愉快。她想弗兰克与毛里拉,到底不能同日而语。诗人浪漫而激情的爱,更能激发她的灵感,她忽然又有了一个新的小说构思。

小镇的人因为太空闲,也因为太孤独,使他们有不少时间用来说八卦。那个家具店里的墨西哥大妈,前些天刚刚给贝蒂家送来一张折叠小床。此刻,她就在和她的同事说:“毛里拉肯定尝过鲜了,男人没个好东西。”

“听说弗兰克死后她就搬进来了,也许是太孤独了吧?”

“你们想想,两个单身男女在一起,孤独已久,不就像烈火干柴那样,一点就燃了吗?”

流言蜚语就像苍蝇一样,在张布琪头上飞舞。好在她不在乎,我行我素。到小镇购物,她听见有人说:“毛里拉这光棍,终于有女人了。”

“何止有女人,还会有孩子呢!”

张布琪的脸倏地红了,很快钻进车里。开到星巴克门口,她停了下来,想买杯咖啡,但又怕听见小镇居民的议论,还是没敢走进店去。

转眼就到了二月早春,张布琪完成了一个中篇小说,写了一些抒情诗; 还真的跟着视频学会了两套少林剑,一套是少林九宫剑,另一套是三十六式少林混元太极剑。为了让自己更像武林女侠,她还请裁缝师傅做了两套舞剑服;一套红的,一套白的; 上衣是中式的带琵琶扣,裤子是灯笼裤。她觉得穿在身上英姿飒爽,像煞了武打电影上的女侠。

张布琪想让小镇上的人都来学习中国剑术。这想法一经确定,她就付诸行动:去小镇贴招生广告。她开车穿过荒原下山时,想起了艾略特的诗:“一个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焚烧的玫瑰留下的全部尘灰/尘灰悬在空中/标志着一个故事在这里告终。她觉得这诗意,恰好用在她与弗兰克的关系上。也就是说,随着弗兰克的去世,焚烧的玫瑰留下的全部尘灰就是结束。有结束就有开始,只是难以预测新的开始,将给她带来怎么样的结局?

开到小镇主街,她在一家冷饮店门口停下来,然后去找电线木杆贴广告;每贴一张,就有人围上来问长问短。她不厌其烦地解释着,邀请着,说到兴头上,她就告诉他们:“我的目的就是让孤独的人团聚起来,学习中国功夫。”

有个从北京来的中年女人,在这里帮儿子管两个月大的婴儿。由于语言不通,她感到特别郁闷和孤独。此时,她见到同是中国人的张布琪,仿佛遇到了亲人似的,表示一定来参加学习班。那些白人和墨西哥人听说是中国功夫,有的很感兴趣,有的马上报了名。

人群散去后,张布琪为自己骄傲。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张布琪在她家后院办起了舞剑培训班。每天一早都有人拿着剑、穿着灯笼裤来到场地,跟她一招一式学动作。仙人指路、飞针走线、蜻蜓点水...... 大家学得不亦乐乎。他们中有白人、印度人、墨西哥人、越南人和中国人。

不可否认,自从办了免费舞剑培训班,张布琪在小镇里的名声越来越大。有时候学员不小心扭伤了腿,她就自学武功推拿,试着在经络穴位上以点、按、揉、滚等手法给以治疗。那些被治愈者,一传十、十传百,把张布琪传得神乎其神,使那些不是舞剑学员的小镇居民,有个腰酸背痛的,也来山岗找她免费治疗。

她来者不拒,让毛里拉懊恼至极。毛里拉冲着她怒吼道:“你到底教舞剑,还是做医生?”

“我很高兴,我能够帮助到别人。“ 张布琪平静地说。

“你不觉得这样打乱了我们平静的生活吗?”

“我又没住在你家,打乱你什么?“ 张布琪一边说,一边离开了毛里拉。

有天在微信群里,她遇上了一个在国内的高中女同学。女同学告诉她,丈夫把她娶回家后就不太理她了。她嫁给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婚姻刚开始就死气沉沉。况且她快生孩子了,多年的积蓄都给丈夫拿去炒股,输了个精光,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张布琪听后,二话没说就给她在微信里转过去两千元人民币,以解她的燃眉之急。

母亲知道后说:“你这容易相信别人,不怕她是骗你的吗?

张布琪想了想说:“如果彼此建立在不信任的基础上,那么离文明太遥远了。”

母亲一时语塞,半晌说:“你的钱也是辛苦挣来的,没必要去做好人。”

张布琪想,如果都和母亲一样的观念,那么这个社会是非常可怕的。难怪老人摔倒了没人敢扶,歹徒伤害了女子也没人敢见义勇为。

这是一个什么世道?

     

张布琪回到家,脱掉了鞋、脱掉了外衣,直接去了书房,打开电脑,记录着小镇的所见所闻。这些就是写小说的素材,她绝对不放过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尽量让自己真正融入到小镇居民的生活中去。此刻,她忽然灵机一动,有了新的小说构思,写一个孤独的残疾病人。

她马不停蹄写起来,写了一页又一页。她已经在人物、时间和地点上,有了很好的切口,只要往里注入一种气氛、一些细节,还有渴望,那么就构成了她的小说世界。他们在她的纸上,准确些说在她的电脑屏幕上,有天空、有土地、有男人和女人,还有疾病和深深的孤独。她用本质的、朴素的笔调,塑造男主人公,介绍他的亲戚,起草着他的遗嘱。她用好几段文字讲述他的右腿被截肢后,双眼望着天花板的情景。

写到这里,张布琪望望窗外,路灯已经亮了,树篱在灯光下闪烁。她站起身时,那个一直让她困惑不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先前她觉得像一个男人轻轻吟唱,又像是一支轻柔舒缓的古典乐曲,而现在她觉得像是一个鬼魂在如泣如诉。

这房子是否从前有冤死的人,导致阴魂不散,来纠缠活着的人呢?在她看来,这是一个无法破解的谜。只是每次听到这声音响起来,还是让她胆战心惊。她想,如果毛里拉住进她的屋子,这鬼魂还会叫吗?

毛里拉来敲她的门,邀她一起散步。她披上羊皮外套、穿上靴子就跟着他走。

“我是弗兰克的女人,我曾经爱过他,可惜他感染了新冠病毒死了。”张布琪开诚布公地说。

“这些我知道。”

“我怀过他的孩子,可惜我堕胎了。”

“为什么?”

“弗兰克不让我把孩子生下来。”

“那太残忍了。”

毛里拉一边回答,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他想他曾经爱上过小镇里一个小老板的女儿,但是她不爱他,算是单相思吧!于是他很诚实地说:“我爱上过一个女孩,她连手也不让我碰一下,转身就嫁给了房地产包工头。她是嫌我穷呢,你也会嫌弃我吗?”

“那要看你的表现。”张布琪调皮地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如银铃般坠落在海里。

快到家时,张布琪忽然告诉毛里拉自己书房里的奇怪声音,像鬼魂似的。毛里拉说:“我去看看,也许是你的幻觉吧!”

张布琪说:“我听得明明白白,怎可能是幻觉?

这天晚上,毛里拉就留在了张布琪家里。他们在书房里等奇怪的声音出现,但那声音迟迟未响。

毛里拉对张布琪说:“肯定是你的幻觉,这世界哪来什么鬼魂?”

   

接连几天的呕吐,张布琪觉得自己怀孕了。她去药店买了测孕棒,果然她的判断非常正确。她开心地去毛里拉家,一进去,小狗乐乐就冲着她跑过来吠叫。

“我有身孕了。”张布琪迫不及待地把测孕棒给毛里拉。

“我们有孩子了。毛里拉抑制不住自己的狂喜,大声喊道:“我要当爸爸啦!”

毛里拉把耳朵贴在张布琪的肚子上。张布琪笑道:“才多大啊,哪里能听到胎音?”

的确,毛里拉也不食言,差人把房子里里外外粉刷一新,还买了一张新的大床、一套新的组合沙发,看上去有点新房的样子了。他还在小镇教堂,预定了婚礼日期。办喜事那天,一些喜欢说八卦的小镇居民,为他们终于把八卦说成了事实,兴奋不已。

随着张布琪的到来,小狗乐乐不能与毛里拉同床共眠了。它知道毛里拉不爱它了,每天耷拉着脑袋,一股愁眉苦脸的样子。而张布琪呢,嫁到毛里拉家后,家里的布局全部由她重新设计摆放。那些瓶瓶罐罐以及床底下的报纸杂志,都被她拖出来整理,用不着的就准备扔到垃圾箱里去。

在积满灰尘的报纸堆里,张布琪看见一个米色封面的中文笔记本。封面上写着:毛阿凤。毫无疑问,一定是毛里拉母亲的笔记本。张布琪蹲在地上读起来,婆婆记录的都是生活琐事,但读起来有种散文的味道。她读了一页又一页,忽然读到婆婆记录毛里拉父亲的一段文字:“毛里拉父亲弗兰克,是个有着德国州血统的美国人。他是商人,有妻子和孩子。因此,我只能带着孩子住在这座红房子里......

“啊,弗兰克?”张布琪近乎尖叫了起来。

“怎么啦?”

“你看看你母亲写的,你是弗兰克的儿子啊!”

“这怎么可能?”

毛里拉抓起母亲的笔记本,但根本看不懂中文字。这时,一张照片从笔记本的夹页中飞落下来。张布琪从地上捡起来说:“看,你母亲和弗兰克的合影。”

毛里拉简直惊呆了。母亲和弗兰克的合影,看了又看。他想,那时候他们那么年轻,那时候一定还没有他。的确,这个事实给毛里拉打击很大,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就是弗兰克。

“我们是母子。” 张布琪冷静地说。

“我们是夫妻。”毛里拉说。

“好吧,就当没看见你母亲的笔记本,没揭开你的身世之谜吧!”

自从知道身世后,想不郁闷是不可能的。毛里拉经常独自呆呆地坐着想些什么,有时他想着想着,就掉下眼泪来了。

临盆前的某日,忽然洋水直流,很快湿透了一条裤子,又湿透了一条裤子。毛里拉慌乱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倒是张布琪镇定自若,换上漂亮的外套,把长发梳成了辫子,又洗脸化妆了一番后,对毛里拉说:“去医院。”

一到医院,躺到产床上,孩子就迫不及待地哇哇哭着出来了。医生说是个男孩子,给张布琪看了孩子的小鸡鸡,然后称重量,说:“7.3磅。”张布琪十分惊讶,自己这么大的肚子,孩子才7.3磅,也就是66两。

毛里拉有了儿子,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他要给孩子取名毛杰夫,被张布琪否认了。张布琪给儿子取名毛晓东,与一代中国伟人只差一个字。意在毛晓东虽然出生在美国,但他永远是个中国人。

十一

自从张布琪嫁给毛里拉后,兰纳山冈的三座房子,实际上只有两户人家了。毛里拉用白色木栏,将两座房子的通道连接了起来。张布琪一早去自家后院教舞剑,午后去自家客厅教中文都走白色木栏通道。后来毛里拉嫌孩子吵,影响他写诗,她就索性带着孩子,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

此后,每天黄昏,毛里拉从学校下班回来,就躲进自己的小屋阅读和写诗。不到一月,家里到处是空酒瓶,口乐罐,桌面也积满了灰尘。开始张布琪还隔三差五地去打扫,实在忙不过来就只好随他去了。但院子里的粗活,每星期她都逼着毛里拉割草,有时还逼着他给树木施肥剪枝。几乎每天都差他去小镇买东西,不是买奶瓶,就是买尿不湿等,还逼着他刮胡子;这使懒惰惯了的毛里拉非常不情愿,有时忍不住妻子的啰嗦,两个人就吵起来了。

毛里拉觉得娶了妻子、有了孩子,完全没有了自己的自由。而张布琪觉得这个毛里拉,远没有他父亲弗兰克好。弗兰克不仅热爱中国,普通话说得不错,还资助过贫困地区建造小学。最重要的是他还不忘留下遗嘱,给她一个能够遮风避雨、抵挡冷雪酷日的家。而毛里拉除了在学校里教英语课,写几首破诗,几乎没想过为别人做些什么。

因此,一到夜深人静,张布琪就会想起弗兰克,想着他的好,也想着他差强人意的地方。她觉得世界真奇妙,没想到弗兰克当年让她打掉了孩子,如今却生了一个他的孙子。

毛晓东一天天长大,五岁的他,每天早上跟着舞剑学员一起学剑。狮子摇头、怀抱日月的动作,做得有板有眼,赢得大家的称赞。毛晓东长得壮实,喜欢父亲带他去山沟沟里玩,喜欢在湿地里赤着脚走来走去,喜欢吃甜食。他还跟母亲一样喜欢吃中国菜,尤其喜欢吃糖醋里几和糯米甜藕。

再过一年,毛晓东就要上学了。张布琪不想让孩子在小镇上学。为这事,她与毛里拉意见分歧,甚至都吵了几次。吵到最后,张布琪歇斯底里地说:“孩子的事,要么你全管,要么就闭上你的嘴。”

毛里拉当然管不了孩子的。他要去学校上班,还要每天阅读和写诗,这都是雷打不动的事。他只能放弃,由着张布琪安排。他觉得女人就是烦,喜欢折腾。但是他又想,如果带儿子离开小镇,她能带孩子去哪里上学呢?毛里拉感到奇怪。

其实,张布琪心里老早盘算好了。她要带孩子回上海读小学去。这些天,她的免费舞剑培训班已经结束,中文学习班也快结束了。当张布琪告诉毛里拉已经把她自己的房子托管出去,准备回上海后,毛里拉一言不发,转身拿来斧头,把通道上白色的木栏都砍掉了。

“你疯啦?” 张布琪凶神恶煞地说。

“是的,我疯了。”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这次毛里拉一点都没有怕妻子,他好像豁出去了。毛晓东见爸爸妈妈吵架,大哭起来。张布琪抱着孩子回进了屋,“砰”一声把门重重地甩上了,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疯子,疯子,再不要见到你了。”说着,她伤心地掉下了眼泪。

晚上等毛晓东睡熟后,张布琪在网上改签了回国机票。比原定回国时间,足足提早了十天。好在机场不需要测核酸了,减少了麻烦。买完机票,上海那边正好是午餐时间。张布琪拨通了母亲的视频电话,可母亲说:“我在银行里呢,如果没有事情,我就挂断了,你早点睡吧!”

“没事、没事。”张布琪回应着,很快挂断了视频。

接着,张布琪来到书房。她要整理一下书橱,把该拿的,拿回上海去。这时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那个像男人轻轻吟唱的声音。它们好像从墙壁里出来,又好像是从天花板上流淌下来的。当她静耳聆听时,这声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回她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实实,根本不像毛里拉说的是她的幻觉。好在她要回上海去了,无论是什么鬼东西,她都随它们去了。

出发的那天清晨,张布琪叫来了Uber,两只旅行箱放进了汽车后备箱里。临走前,她把房子的钥匙,放在车库门边的密码箱里,抱着毛晓东坐进了车。此趟回上海,也许不再回兰纳山岗了。说真的,以后的日子怎么样,谁知道?

毛里拉听见汽车声,从屋里赶出来时,Uber车正好朝着荒原的方向开去。他在后面拼命追赶着喊:“张布琪、毛晓东......

张布琪头也不回地走了。

毛里拉好像听见儿子的哭声,心疼极了。他气喘吁吁地,一直追到看不见Uber的踪影,才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抬起头来,看见小狗乐乐正乖乖地坐在他身旁望着他。他一把抱起了它,站起身,沿着海边往回走。这时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的故乡上海。在汹涌澎湃的蓝色海洋里,他仿佛看到了母亲的影子、张布琪的影子、毛晓东的影子,而每一道波纹都有母亲的低语、儿子的微笑、妻子的怒吼。在时间的嘀嗒声里,他们变得广大无边,空明幽远。

发表于《大家》杂志20234


作家顾艳
顾艳教授的文艺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