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写一边把命改一改

民生   2024-06-10 12:55   新西兰  



   一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书听了一遍,马上又看了一遍,因为实在太传奇了,传奇到以我的人生经验和认知只有将信将疑。一个出身于极端摩门派教徒家庭的孩子塔拉从没上过一天学,从小在垃圾场上拆破铜烂铁,常常受铁条插进大腿这个级别的分钟要命的伤,被哥哥语言和行动重度施暴。然后一个动念人生开挂,自学考上杨百翰大学,继而成为剑桥硕士,哈佛博士的故事,这本书比尔盖茨写书评推荐过,大概原因之一塔拉是盖茨奖学金受益者。



不仅仅是完成阶级跨越这么世俗,不仅仅是励志这么单纯,更不是怎样用一手烂牌打出王炸的方法论,不然我也看不下去。对一个完全没正常有接触过文明社会,没有和同龄人相处经验的女孩来说,与其说自学代数更难,不如说完成文明进程更难。而且她不是这个敌对现代文明的家庭走出来的唯一的孩子,她家出了三个博士,这是什么改命基因啊。


塔拉的爸爸显然有双向情感障碍,并以宗教的名义,把家庭成员禁锢在一座山中,孩子不上学,有病不去医院,活在受到政府武力攻击和世界末日的臆想中,这是很多极端教派的共同路径。其中来自家庭的暴力、血腥、惨案,惊得我肉跳,让人怀疑人类这是个什么物种啊。


要命的是,这一家人经历那么多大灾大难,都可以大难不死,成为占山为王,富可敌国的传奇。一切都解释不通,除非真的有庇护和神迹。这个家庭生产的精油、中草药膏、使用的顺势疗法这些东西,其实离正常生活并不远,远的是它们成为排他性的生存和治愈手段,加之他们家人轮番一次次从必死无疑中活过来,治愈让现代医学无力的重创,让周围人心服口服,以至于像信仰神一样信仰他们。


作者对这些无比矛盾的存在的描述,不是勇往直前告别扭曲原生家庭的直线式的表达,而是有禅宗中无常即常常即无常的影子。



自传体的《你当像鸟一样飞往你的山》出来以后,塔拉最依赖哥哥泰勒做了回应,他喜欢这本书,但是认为有些情节与事实不符。泰勒说,极端家庭,父亲不信任政府,捍卫持枪权都是事实。但他们父母不是从来没上过学,都上过一年左右大学教育,泰勒自己上大学也是父亲鼓励的,说家中需要一个工程师。塔拉书中所写的所受虐待,多数发生在他离开家后,之前则远没有这么严重,意思是他质疑书中描写的真实度。


泰勒的声明是很多人质疑《你当象鸟一样飞往你的山》的依据。我倒是觉得,来自亲人的质疑很正常,这还是来自她最信赖的哥哥的声音,如果来自她病态极端的父母,他们认为的事实肯定完全相反。


首先来自这样的家庭,塔拉没点妄想症没点精神病不太可能,她写的自传,估计百分之六十真实,百分之十臆想,百分之十杜撰,百分之十记忆错误,百分之十模糊地带。就算正常人的书写,如果有真实人物蓝本,都会让被书写人有被污蔑的感觉,他人视角就是地狱视角。就算完全写实,作者选择性书写也是常态。自传自传,那个自字,就是笔在自己手中的意思,没强调真实以及事实。



   二  



这一段因为《我的阿勒泰》电视剧爆火的李娟。她的文本创作算是散文体的纪实文学,她笔下的阿勒泰,会被当成田园大片看,足够诗情画意,足够远方,足够异域风情,足够激荡想象力。


李娟在凤凰卫视的直播采访中说,我写的细节是很短暂我很偶然的,不是我的常态,所以我在文字里尽量放大渲染它,去延长它,这些东西都是沧海一粟。但我体验到了幸福。我的讨好型人格也体现在文字上去,希望读者喜欢和接受。我做不到恣肆做自己,甚至损伤自己都感受和自尊,也要希望读者喜欢。


所以我有时候很讨厌我自己,很讨厌《我的阿勒泰》,和《阿勒泰的角落》,就是因为写的太讨巧了,那里面的确有我真实的感情,真实的意愿在里面,在表达这种东西的时候,我精确地衡量的别人的情感,把握了别人的态度,这是一种算计式写作,当然也是真实的。像《乡村舞会》像《木耳》,都有这样的东西在里面,但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写得挺好。我对自己有些失望有些厌弃。


李娟比其他写作者,有更多写作批判自觉。注意一下她的关键词,“算计式的写作”,“精确地衡量的别人的情感”,“把握了别人的态度”。阅读自传体写实体体文学时候都不要忘了这些,作者知道你们想看什么,会集中和放大地投喂什么,真实的远方,远远不止这些,真实的生活不是不够艰苦,一定是更加日常更加日复一日和不动于衷。



   三  



对专业作家来说,自传也是创作,也存在作品优劣问题。斯特凡·茨威格说过,在一切艺术形式中,自传是极少可能成功的,因为它是一切艺术形式中最有责任心的一种。


茨威格的《三作家传》,他说 “害怕别人讥笑,随时随地都会把一部自传引上最危险的歧途。”“艺术家最难于真实塑造的不是他同时代和任何时代的人,而是他的‘自我’。自我描述的成功率很低的,这就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这种大胆行为的不可估量的困难。用书面语言描绘出个人的活灵活现的画像的作家是屈指可数的。”


茨威格还讲了两个例子很好玩:让·雅克·卢梭看起来彻底坦白、懊悔地承认,他这位著名教育小说《爱弥儿》的作者,让自己的子女在育婴堂里变坏了。不过事实上,这种貌似掏心掏肺的供认,只不过是掩盖更让他羞耻的生理真相,那就是他很可能从来就没有孩子,因为他没有能力生育孩子。这个翻转很狄更斯啊。


托尔斯泰宁愿在他的忏悔里痛斥自己是嫖客、凶手、窃贼、奸夫,而不肯用一字一句承认这样一件小事,他一生中对他的伟大对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判断都是错误的,并向来对后者毫不宽容。想必对托尔斯泰这样的大作家来说,世俗的名状清晰的错或者说罪可以和盘托出,但涉及思想上的误判刻薄才是完全无法启齿的。


戈特夫里德·凯勒曾就这种声东击西的手段讥讽过所有的自传作品。他说:“这个人承认七种大罪,可是有意隐瞒他左手只有四个手指头;那个人讲述和描写他的一切色斑和后背上的小胎痣,惟独对他所作的一次使他良心不安的伪证讳莫如深。”这有点类似娱乐圈公关,如果明星恶性出轨了,公关团队由于时候会抛出该明星身上更戏剧更吸引人的一些岔子,来转移视线。


这么说,不仅仅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人类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人类自己会把她打扮得尽量得体,最多抛出一些自己可以接受的低质量品格和过往,掩盖真正死也不能说的讳莫如深的内心羞耻。


有几个人有张爱玲写《小团圆》的勇气呢。但就算张爱玲的《小团圆》,不用胡兰成出手《今生今世》,让张爱玲的妈妈或者姑姑批注的话,估计也得是另外一本书。


茨威格说,在写自传的这个最虚荣的人本人(而且恰恰是他)认为自己并不是完人,不是像他想在他人面前表现的那样完美无缺。因此,他很想让他的丑恶的秘密、他的不足之处和他的狭隘浅薄跟他一起灭亡,同时他又希望他的形象活在人间。可见,羞惭是每部真正自传的永久的敌人,因为羞惭企图以妩媚的态度诱使我们不去真实地描述自我,而是按照我们希望被看到的样子去描述自我。


后面的私货:


我当记者时候,采访过一些名人,如果交流得好,话到深处,总会碰到禁忌,我不止一次听过这样的话,这事我不会说,活着时候不会说,死后也不会说。这差不多就是碰到需要修改的记忆之处了,不会对别人说,有朝一日自己用文字或者什么其他方式表达的话,比如自传,那一定是修改编辑过的,或者说买一藏一,用比较体面的弱点,把永远无法面对的黑暗掖好。这么说来说自我描述,也就是自传的确有一种不可能性,因为记忆是不可靠的,是会被修改的。不用名人,我们自己对自己昨天的经历,表达出来,都不可能百分百准确,都有意无意放大或缩小局部。


在这个基础上,回头再说《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从那样的家庭出来,修改记忆,编辑时间,不可能不啊。






黄啸的橙子林
看书写书看电影写电影扒八卦写八卦养鸭子写鸭子做吃的写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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