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对
曾孝濂的妻子张赞英说,
下辈子绝对不跟他过。
曾孝濂是植物科学画家,中国植物志插图作者。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教授。用许知远的话说“看曾孝濂的画,就像走进了《指环王》的世界。”鲜活诱惑,万物有灵,生命力勃发。
妻子张赞英是北京人,她自述说,她还是北京女士二中初二的学生的时候,因为受到《五朵金花》蛊惑,考入昆明军区政治部文工团 ,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被精简到植物所。和同样边缘人物曾孝濂分在一起学习改造。那时候觉得有人跟你说说话就很感恩了,后来武斗,大家都走了,张赞英也回了北京。曾老师自己在书中说,张赞英回北京后,给没地方可去的他留了封信,说实在不行,你可以来北京找我。曾老师一下子被打动了。
张赞英坚持说,自己没打算打动他,那封信只是同为边缘人之间的互相关心,就是一个临别交代。
许知远问她这辈子跟曾老师在一起最开心的是什么的问题。张赞英说很少有开心的时候,他除了工作投入以外,其他的事情都不在意。包括他被查出肺癌,检查、手术、治疗,都是要吵着骂着才能进行,他自己不面对这些。
那下辈子碰到曾老师还跟他过吗?答曰,绝对不过。我这辈子困死了,我也想出去看看啊,出去走走啊,但是我走不了的。我的时间和精力全耗在他身上了。我觉得他有想干的事情,我只有支持他。我母亲没什么文化,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挣钱,所以家里吃好的,都是紧着我父亲,然后是孩子,最后才她是自己。现在我也是这样。有好的就是他的,他不吃的我吃,一切时间也是保证他的。从他的画的数量上看,他做不了其他事情了。我这辈子我活得很憋屈的。我出来的时候,父亲对我说,做不出成绩来不准回家,不准登门,结果我一事无成。
张赞英此时泣不成声。如果有来生,我绝对走自己的路,我只要一份自己的工作。
再问,曾老师他身上最吸引你的东西是什么呢。张赞英的反应是,他?他有什么可吸引我的?我除了喜欢他的画以外,他没有什么看吸引我的。所以他必须一直画下去。他的画我百看不讨厌的,我会看得发呆。
他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让他帮收下洗干净的衣服,他就去收,往那一站,说呀,这是谁的衣裳,别人家的衣裳怎么在我们家,他完全分不清的,心没有一点在俩个人的日子里。在云南时候,所里要烧柴火,捡柴火,买柴火,锯柴火,劈柴火,都是张赞英一个人的事,卖煤砸煤,也都是她一个人,一个北京姑娘,什么都会干了。
张赞英把一个为了男人的事业奉献了一声的女人的怨,一点不掩饰地表达了出来。她的憋屈,她的不甘,都来自一个她非常欣赏他的作品而且照顾了一辈子人。他的画可以让她看呆,他却让她感觉不值得。
看曾孝濂表达,应该也是一个有激情的人,他说“所有的植物都很聪明,都比我聪明。”“人对植物有点自作多情。”“画画像不像在于真,真不真在于生命。”“不把自己当回事,要把自己的工作当回事。”看得出了曾的工作态是有魅力的,他不介意说自己是画标本的,画画界的鄙视链一点也影响不到他。不知道他在情感上的约等于零的输出,是不是也是这种顿感的延伸。他是那种AB面非常鲜明的人,A面是璀璨热爱的事业B面是苍白的情感链接。他的生活完全依赖妻子照顾,完全忽视妻子的情感需求。
而妻子则在得不到回报的付出中,度过了憋屈的一生,她慕恋才华,但有时候才华是要大量吞噬周围能量的包括自己的能量,一切都供给了才华,所以这样的人常常有严重短板,张赞英就更加是被吞噬了的周边,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骨。
第二对
许倬云的妻子曼丽说没有我这个伯乐,
你这个千里马跑不动。
这个我很自信。
十三邀采访过两次许倬云,他的妻子曼丽,总是获得满堂彩,这也是一个全职太太的故事。
许倬云先天残疾,手脚弯曲,无脚无踝。他说“我心里一直存着一条界线,必定要有一个女孩子,能识人于牝牡骊黄之外。就像伯乐识马,她看得见另一边的我,不是外面的我,而我也看见这个人。”
家中嫂嫂们劝他:“去乡下随便找一个女人回来,可以生孩子管家就行!”他说,“我为什么就只能找一个人来生孩子管家?”许倬云在学术上不做任何妥协,婚恋上,自然也不。许倬云说,我今生最快乐的事,就是我看到了曼丽。
许倬云和曼丽是台大期间的师生恋,相差12岁,她是他活泼的、俏皮的、美丽的敢说敢做的学生。在美国,孙曼丽充当了许倬云的手和脚。他不会开车,她每天接送他,上台阶时,下汽车时,她的臂膀,就是他的依靠;她一个人独担了所有的事务,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她带孩子、扫雪、剪草,一切都包下来。许倬云得意地说“上帝对有缺点的产品都有产后服务,会派个守护神补救,我前半生是母亲护持,后半段就是曼丽了。”
曼丽在采访中说,很多人认为,结婚以前两个人争争吵吵没关系,等结婚以后,我就想办法治他,结婚以后就好了。结婚以后好不了,结婚后更吵得厉害,所以这个婚姻这个事情啊,生活都是小事情。价值观一样了以后,什么事情都有解了。还有人会觉得夫妻两个人必须黏在一起。没有这个事情,夫妻之间要有这个空间。你如果有了互相信任之后,你做什么都无所谓,双方都能理解。婚姻不是把人绑死,是把人给激活。
许知远问曼丽,您这么有能力一个人,生活完全围绕许先生召开,您本来可以创造一个更大的世界,这是很多观众的疑问。
曼丽说,这个事情我是经过一个过程的,我刚美国的时候,儿子才8个月。要看医生的时候,我想我跟医生怎么说呀,我连中文都不会说,还要说英文呢。好,就立刻去注册,一门心理学,一门生物学。我这个人有个毛病,我不念书就不念书,我要念就非得个A不可。我就去专心念我的书。
回到家一看这一老一小,可怜的嘞。想想看这两个人过得什么日子。挣扎一阵之后,想通了,不念了。那个挣扎过程很长,想通以后,也没什么后悔的。我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念书,向上走。当时(放弃学业)只能靠自己想通,眼前这两个人,我不可能不管他们。
问:“许先生后来觉得不好意思吗?”曼丽说,他倒也没有。我们俩人的关系是这样的,我在家,他在外头工作一天,回来一定把一天的工作都跟我讲一遍,做了什么事,跟谁讲话了,跟谁见了面。所以我从来没脱节。他的学生朋友我几乎都清楚。我后来找到第二条路,去做义工。那十年,我的语言进步了,交了美国的朋友。
曼丽第二次彻底回归家庭,是在2019年以后,她说19年是我青春期的顶尖,最快乐,然后掉下来了,没啦,没啦,没啦(三个没啦,仍然说得很欢快。太有力量了)这四年改变很大,他不能走路,坐轮椅了。他的整个生活状态改了,我也得跟着改变。你想想看,一个人从早晨到晚上要做多少事,我要替他做。工作量太大。吃喝拉撒,穿衣喂饭。我倒是没有觉得不能做,因为是突然发生的,第一年很辛苦,他也辛苦我也辛苦。你有没有发现我瘦了很多?瘦了15磅,变漂亮了。他只要在家,我就不能离开。他自己在家一两个小时不会出问题的,但他自己没有安全感。觉得家里没有人,就害怕。我觉得你既然觉得害怕,那我就陪你吧。我现在出去最多半个钟头,而且现在老先生年纪大了以后,想妈妈的菜了。我没做过但吃过,就做。她对他说,你是千里马,我是你的伯乐,没有我这个伯乐,你这个千里马跑不动。这个我很自信。
我乐观,喜欢做的事就快乐地做,不得不做的事,比如照顾许先生,也会快乐地做,因为愁眉苦脸也要做,干嘛不快乐呢。我喜欢新鲜的东西,耐性不够。许先生说哪天你喜新厌旧发作,会把我扔了,换个老公。曼丽说,这个金不换。
天哪,到这个年龄的夫妻,没有千分之一可以说出这句话吧,还是自己放弃一切照顾了一辈子的对方,金不换。
曼丽说,我内心一直很坚定。如果这个伴不是你尊敬的,你关心的,你在乎的。你就不会有这个力量。要找对的人。如果没有尊重,慢慢就看不起他,就完了。最敬重许先生的地方是他毫不苟且。认真。不觉得自己身体不方便,就找不到相知相助相恋相谅相愿的那个人。
类似的婚姻结构,都是女方放弃一切照顾男方,曼丽比张赞英更不容易,因为许先生身体上的残疾。但她一点抱怨没有,就是因为她不仅仅尊重他的事业,也尊重他的人。他对她有同等的尊重和恩情。夫妻之间的互动良好,情感天秤稳定,成就世上罕见的美好婚姻。
都说女人是用耳朵谈恋爱的,许倬云先生对曼丽的赞美和感激一直没有缺席,他还让她进入和参与了他的学术世界,夫妇两人的精神世界始终是高度融合和平等的。
第三对
何祚庥评价妻子庆承瑞,
她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
何祚庥和庆承瑞是清华的同学。现在一个是中科院院士,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研究员。一个是北大物理系教授,中 国 科 学 院 理 论 物 理 研 究 所 的 研 究 员,有反伪科学斗士之称。
和前两对不同,何祚庥和妻子庆承瑞是最比肩的一对,他俩常常一起接受采访,互相补充观点,互相支持,像一对并肩作战的战士。而且,相比之下,妻子庆承瑞的表达更加清晰尖锐,表达上完全没有老年人的迟缓态,掷地有声。
比如,数理化要当成基本功,不仅仅对理科的学生,包括文科的学生,同样需要,因为数理化的修炼是一切科学的基础,包括人文科学。现在文科包括经济学培养出来的人,太差劲。教科书太差劲,重点大学的经济学教材,10年期间没改过,印刷过几百万本了,数理逻辑都不对。这是大笑话,作者都是大权威。
比如:我们国家要虚心一点,要虚心地向人家学一点东西。从科学政策角度讲,向美国学习的都远远不够。他们的科学顾问的制度,不仅仅是总统一级的,是一个体系,国务院以下所有部门都有科学顾问。说明政策的各个层次,都必须跟当今科学密切地结合。密切地研究,这些东西我们没有。
何祚庥和庆承瑞是清华的同学 。庆承瑞比何祚庥低 3届,班里的团支部书记,拿 着组织介绍信找系里的党支部转关系时,支部书记就是何祚庥——一 个聪明干练 、学业优秀的学长。
1958年,何 祚庥来到苏联 ,在中苏合办的核子研究所参加粒子物理的研究。每个星期六或星期天,何祚庥都搭乘班车进城到莫斯科大学去找在那儿上学的庆承瑞,志同道合地漫步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庆承瑞学成回国,在北京大学物理系任教。何祚庥则专攻中 国才起步的核研究俩人一两个月不着家是常事。庆承瑞是何祚庥论文的第一读者。何祚庥说:“ 她提意见是很尖锐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留情面,争论过后会找到更好的表达方式 。”
在采访中庆承瑞教授说:“ 我们的个性上肯定有不同的地方 。我们的业余爱好就不同 。他喜欢京剧 ;我讨厌京剧。我喜欢西洋古典音乐;他就讨厌。现在还是这样,他有时候看电 视里唱戏 ,看得我烦,就嚷嚷 。”何祚庥教授在旁边也乐了。他说 :“ 关键是我们两个人的人生态度是一 致的。这一点是最重要的。至于对艺术的欣赏 ,可以不一致。夫妇之间,也要求同存异嘛 !”
何祚庥教授对妻子的评价是,她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夫人是 他事业上的同行者、生活中的伴侣,也是并肩向伪科学做斗争的战友,她是他最大的人生满足。何祚庥在涉及中医、芯片等热门话题时,常常言辞激烈。他的周围有赞扬有掌 声也有攻击谩骂和威胁。夫妻两个始终并肩作战,夫妻合力其利断金 。
这样的科学家伴侣,在科学界其实很多,相互的支持,是建立在彼此理解和欣赏的高台之上,高处不寒。
这三对夫妻里,我最喜欢的是何祚庥和庆承瑞,互相尊重互相托举面对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当然强强组合有强强组合的问题,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出了两强相撞分道扬镳的事故,你还有你自己,你的未来不需要依赖对方的人品良莠。强的意思,不一定是男强人女强人。
其实许倬云和曼丽也是一种强强联合,曼丽是许倬云的学生,学业人格上,都很立得住的那种聪明伶俐以一当十的女性。不能简单把她归类为无怨无悔的奉献型的传统女性。她当许先生的学生的时候,会因为许先生拖堂,耽误了她去和当时的男朋友约会,找许先生抗议那种,绝不是什么都忍的女孩。她是自己想明白了,愿意全心全意辅佐许倬云,做他残障肢体的健康延伸,因为他和她在某种程度上说,已经合二为一。
当然曾孝廉和张赞英那一对,也不是说曾孝廉的人品就有问题,但是他的确是情感输出力有所不逮,给了事业,就给不了伴侣,让照顾他一辈子的伴侣,完全得不到情感上的对等交流,从而严重怀疑自己的选择,好伤啊。
上野千鹤子说过,被爱即等于被珍惜,而被珍惜,则以为着对方懂得尊重你的想法与意志。用这句话衡量一下这张赞英、曼丽、庆承瑞三位女性的状态,就知道被爱的力量有多么大,而不被珍惜的伤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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