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来顺与四虎子的侦察小分队经过一夜的急行军,来到章丘南部的分水岭下。
此处视野极为开阔,明水、文祖、埠村在山岗上一目了然。那时的分水岭古木参天,遮天蔽日,三条进山的羊肠小道分三个方向通往山里。
四虎子言道:“我们这一夜东躲西藏地穿插,总算是有惊无险。弄清楚了翟毓蔚、高松坡、王连仲等几伙土顽的势力范围及他们的几处明岗暗哨。廖司令说得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福大班长的确是有勇有谋,面对哨兵们的盘问从容不迫,结结巴巴的表述更为逼真。哨兵们还真拿咱当成逃难的难民了。”
福来顺拍一拍四虎子的肩膀:“你这一口东北话,听得他们也是一愣一愣的。什么在东北混不下去了,小日本子天天抓人了,不回章丘老家就活不下去了。别说那些汉奸,我们都相信了你的表演。我看有的哨兵都被你忽悠得掉眼泪了。”
四虎子声音有些沙哑地言道:“顺子哥,我不是演,这都是真的,说不定咱的爹娘正在东北日本人的大牢里受苦呢!当初劝他们一块跟我们回山东,老人们说什么也不肯走,说年龄大了,经不起路上折腾。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当老人的是用他们的身体作掩护,好让我们弟兄顺利地逃回来。”
众人都默默不语,不知如何劝解。就听岭上一棵古槐树下有人唱道:
烽火狼烟起,日寇逞凶狂。霸占了东三省,华北摆战场。黄河虽天险,奈何无良将,屠了咱的范家园,抢占了咱的鱼米乡。劳苦大众们,拿起刀和枪。是龙你要归大海,是虎恁往山里藏。虎入山林抖威风,龙归大海起波浪……
福来顺一拍大腿叫道:“好!唱得好。我听明白了,虎子,咱俩初次执行任务考虑不周,险些误了大事。你听人家说的,水有源来树有根,龙归大海鸟入林。”
“是虎入林,不是鸟入林。”大虎抢先一步纠正道。
大伙抿着嘴笑道:“福大班长拿咱们当成鸟了。”
来顺子言道:“我从小在河边长大,对水呀林呀特别敏感。”
众人还要戏言,就见福来顺把手一摆,作了个迅速躲藏的手势。战士们迅速趴在路边的丛林之中。
只见岭下慌慌张张跑过来一人。此人身高一米七以上的个子,黑脸膛,胡子拉碴,油黑的脸上溅满了血迹。一身粗布衣衫,圆口的布鞋,一双由白变黄的布袜子装着裤角。腰里扎着一条粗布扎腰,麻杆子旱烟袋,铜锅铜嘴插在腰胯以上,蓝色的烟布袋散落下来一步一晃,上面也布满了鲜血。
大虎眼尖,离着老远就大声地喊道:“井子,是井子兄弟。”
四虎子赶紧跑上前去,刚要搭话,见井子满身的血迹,大吃一惊!问道:“井子,井子,你这是咋弄的?怎么脸上身上全是血呀?”
井子看到四虎子,锄头从肩上啪嗒掉在了地上,人也顺势瘫软下来,语无伦次地言道:“虎子,我闯大祸了,我杀日本人了。”
话没说完呢,见众人吵吵嚷嚷地言道:“起火了,起火了!”
四虎子顺着众人手指的方向一看,言道:“是三德范这方向,是三德范。”
但见浓烟滚滚,大火熊熊,铺天盖地的热浪扑面而来。
1938年2月24日清晨,一队驻扎在文祖、南大寨的日伪军突然将三德范包围,以搜查抵抗分子为由,大肆搜刮民财,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井子是前一天从三王峪来到三德范的。他每年开春出山打短工,除自己混饱肚子外,还要挣些钱粮带回家去,养活几个未成年的弟弟妹妹。
井子的家在三王峪大北头的河东岸。西岸堰边上的两家人都与井子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一个是出生入死的战友,一个是受他影响参军的“小八路”,最后成为了儿女亲家。南邻也是早期入党的老革命,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用酸枣荆棘围成的篱笆墙内几间草房,就是井子的家。院子大,房子少,碾磨齐全。院子的东南方有块巨石,巨石旁边是一口地窖,非常荫蔽。篱笆院外是半亩多地的菜园子,年年地瓜萝卜、白菜大葱不断。
园子外河道边生长着大片的枣树林子,软枣树、柿子树、核桃树一字排开,连绵几十米绿荫占据着半边河道。因树生长在河滩上水源充足,长得枝繁叶茂几搂粗细甚是壮观。结的果实,井子外出打工时带到山外,或卖、或换成粮食贴补着家里的日常开销。
据说井子家除了家门口里外这些树木田产,土地非常稀少。山上大部分土地都掌握在几家进山早的家族中,都是人家祖上一锨一镐开垦出来的。
当时还有段笑话,是反映土地稀少的人家是如何度日的。
有三王峪人去莱芜贩姜,见大部分的姜都产自山坡圹子箥箩大小的地里,便玩笑道:“没来之前,我还心思,姜是生长在像我们家的大凹子地里来,弄了一对,这姜都是生长在老婆腚一样大的小地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同样在莱芜无地可种、生活紧迫的一家人,听出贩姜人家里肯定是土地丰满。一来二去把自己家女儿许给了三王峪的贩姜人。新媳妇初次来到三王峪边走边问,咱家的地在哪呢?贩姜人只好随便指指几处肥沃的沟滩大地说道:“那不是咱的,那里也不是咱的。”
姑娘听得高兴,痛痛快快拜堂成亲。几日后,新娘子让丈夫带着上坡里去认认自己家的地。此人还是言道:“那里不是咱的。”后来才明白,丈夫说的“那里不是咱的”是啥意思。
井子的父母去逝早,家里同样是人多地少,在家难以生计,只得长年在外靠打短工度日。他不在家时,弟弟水子便成了这片林子的园长,修剪的枣树林子年年颗粒丰满个大口甜。临行时,井子把水子叫到近前嘱咐几句,无非就是让他带好弟弟妹妹,管好家里的菜园子、枣树林子等等。
三德范这家雇主一家六口,土地也不是很多,男主人在济南“祥字号”里学做掌柜,父母六十多岁,儿媳妇又身怀有孕干不了重活。往年,井子只是在麦秋收割时才到这家帮忙。
但女主人头两胎都是女孩,当老人的就催促着要抱孙子。功夫不负有心人,女主人无意间去了一趟济南,竟然怀上了。秋播秋种时,便提前约好井子,开春先来他家。因那时自己即将临盆生产了,干不了重活。
井子满口答应,几天前就收拾好锄头、板镢,磨好镰刀、洗好自己打工穿的衣裤,把弟弟妹妹的衣服鞋子分别清洗整理了一遍。起了个大早,翻山越岭,后晌才来到三德范。
因以前来过,轻车熟路地到雇主家地里,先用镰刀把地头堰边的荆条、野榆、酸枣棵子,还有地里那些七长八短的秫秸秆子收拾干净捆绑成捆,然后,把主人家猪圈里的粪三下五除二,倒腾了出来。
庄稼人的俗话:“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欢喜得两个老人直夸井子能干。女主人见井子一下午马不停蹄,干了这么多活,而且干活先后有续,特意为他炒了一盘子大葱炒鸡蛋,半壶王白庄散酒,算是为他接风了。
井子望着桌子上的饭菜,心里不免激动一番。因在家他总是照顾弟弟妹妹,偶尔炒个鸡蛋,也是紧着弟弟妹妹们先吃。他是既当娘又当爹又当大哥。
眼睛温润的井子,拿起酒壶嘴对嘴地一口把酒倒进肚里,把炒鸡蛋端到了小饭桌上。两个难分大小的小姑娘正眼巴巴地等着呢,也不客气,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女主人抢着为井子夹一块去,又被井子挡了回来,言道:“孩子们小,正长身体的时候。我一个大老爷们有窝头咸菜就够了。”
两位老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儿媳妇言道:“家里春耕秋收的活你都交给井子吧,咱不找外人了,这人干活实在。”
井子就着咸菜一连吃了两三个大窝窝头,一碗饭汤像灌葫芦头一样咕咚咕咚饮了下去。也不迭当地抽烟,拿起镢头走出了大门,把刚挖出去的肥料铺撒开,一边干,嘴里还自言自语地念叨。
“春天夜里风大,刮上一宿,明天就半干了,咱装上大板车运到地里这么一撒,到了秋后,庄稼准差不了事。”
女主人收拾完家务,见井子还在大门外忙活,说了句:“井子兄弟,床铺给你安排好了,早点去睡,明天再干吧。”
井子也不应声,直到把粪摊巴完了,再用镢头掺砸细发,才默默地回房睡下。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井子拉着满满的一车粪上坡去了。为了能多干活少跑路,井子刨完洒过粪的一垄地,才拉着板车回家吃饭。车上装着刚从地里刨出来的高粮楂子和昨天已经打捆的秫秸荆棘棵子。
心话:“人家怀着孕行动不便,烧把柴火也得自己淘腾。既然人家对我实在,咱也不能来虚的。”井子边走边想。
突然,村中一阵鸡飞狗跳马嘶牛鸣。孩子哭老婆喊,人声鼎沸,尘土飞扬。“救命啊!救命啊!鬼子来了!”人们像潮水一样四处躲藏乱作一团。
井子不明就里,把车子往墙角转弯处一停,扛着锄头就往雇主家里跑去。他心里惦记着那两个一口一个大叔叫着,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
井子慌慌张张跑进家门一看,脑袋轰的一下差点摔倒。就见一个身穿黄皮子的小鬼子,腰带褪在屁股以下,正把女雇主压在身下连咬带啃。
女主人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胸前被小鬼子撕咬出道道的血印、牙痕,嘴角上流着鲜血,见井子跑来连连喊着救命。
再一看旁边,两个小女孩被摔得一个头朝东,一个头朝西,卷曲着身子趴在那里,小手抓地,眼睛直直地看着被欺凌的母亲,已经说不出话来。两个老人脸朝下趴在屋门以内,生死不明。
昨晚吃饭的桌子也四脚朝天的翻了个个儿,盆匙碗碟砸了一地。井子怒从心头起,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抡起手中的锄头砸向压在女雇主身上的小鬼子。
那小鬼子撅着屁股正在施暴,井子的锄头像剜刀一样,连腰带胯剖了一尺多长的口子。井子用力一拉,连皮带肉地剜下一块,血流如注溅得到处都是。那块畜生肉活蹦乱跳血淋淋地沿着锄把滚到了井子的身上,弄得井子浑身是血,随后掉在地上,像血蛤蟆一样跳了一阵子才安停下来。
那小鬼子鬼哭狼嚎地还想摸枪,被井子一锄头拍在后脑勺上昏死过去,同时枪也响了。躲在墙后偷窥的两个汉奸“啊”的一声,跑去跟他的主子汇报去了。
女雇主顾不上羞涩,大声喊道:“井子!井子!快跑!枪声一响,他们的大队人马马上就到,再不跑咱都得死在这里。”
此时,大门外已经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叽哩哇啦的叫喊声。女雇主想翻身起来,但下身血流不止,腿脚已经不听使唤,孩子即将小产。
一个大男人也不敢直视,就听那女人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井子,快跑!快跑!”
井子面对这残忍的一幕,再想救人已不可能,他含着泪一手提着锄头,一手抓着墙头飞身一跃跳进了邻家的一处菜园子。
昨天挖粪时,井子透过墙上的瞭望口,还打量这家园子。心话:“这菜园子靠着猪圈还沾光了,有肥水滋润,绿油油的菠菜,跨季的大葱长得比别的地方都要茂盛。”不远处的一棵老榆树已经冒出了新芽,榆钱子几天就能长成。几只麻雀像受了惊吓一般飞来荡去。
靠街道的地方竖着几捆玉米高粱秸秆,秸秆旁边有一个用树木枝条扎起来的篱笆门子,烂麻绳子拴挂着两边的枣木杠子。
井子借着秫秸秆子作荫蔽往外观瞧,见街上的黄皮子、汉奸二狗子都被女雇主那凄惨的喊叫声、枪声,和鬼子醒来后的叽歪声引进了院子。井子拉开篱笆门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用衣袖擦着脸上的血迹。
没跑多远,就听身后有人高喊:“抓住那个拿锄头的,是他打伤了皇军。”
井子心话:“完了,那小鬼子肯定没死,知道我是用锄头剜了他的屁股。”扔掉锄头又有些不舍,这锄头是四虎子蘸过火的,铮明瓦亮,刨地剜苗除荒飞快无比。
再一看锄头上还滴着血呢,这可如何是好?若被他们逮住必死无疑。扭头一看,自己刚刚拉进村的一车秫秸楂子还横在街上。立刻掏出火镰,春天柴干好引火,那秸秆车立刻火起。
井子把车往胡同口一横,借着浓烟撒腿就跑。就听身后几声枪响,鬼子们躲进犄角旮旯不敢露面了。井子回头一看,就见街口一人,身穿便衣,腰里扎着皮带,手中握着一把短枪,身手敏捷跨过几堵断墙,飞也似地奔正南方向跑去。
井子一看有人搭救,这才稳了稳心神,提着锄头紧跟其后一路狂奔而去。
驻扎在石峪寺附近的廖司令得到汇报:有大批的日伪军在三德范烧杀抢掠,搜查抵抗分子。政委问道:“是不是我们驻扎在此处,敌人已经嗅到了味道?”
廖司令点了点头,言道:“前几日,李曼村等人举起抗日的大旗。虽是秘密行动,也难免走露风声。我们刚组建的部队也是人员混杂,难免暴露驻地。”
“现在我们元气大伤,还没有充足的弹药和武器在平原和鬼子较量。只能暂避锋芒,赶快转移,不然三山峪的老百姓都要受连累。另外,告诉咱们的伤员,无论在谁家养的伤,一定要守口如瓶,别我们前脚一走,日伪军就找上门去,给老百姓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一切安排就绪。福来顺的侦察班也赶了回来,来顺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言道:“报告司令,鬼子的大部队在三德范大开杀戒,老百姓的房子都快让他们烧光了。我们得给老百姓报仇啊!”
四虎子一手拉着井子,一手抹着不知是高兴还是痛苦的眼泪,言道:“司令员,这就是我跟您讲的井子,他用锄头打伤了一个日本鬼子,从三德范逃了出来。他打短工的那家主人,我也认识,去年还给他们修理过耙犁。那家女主人三十多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为人和善,公公婆婆都是厚道人,听说那女主人身上还怀着孩子呢,小鬼子都不放过。一家人全被小鬼子给祸祸了!”
井子把手里的锄头举起来,一字一句地言道:“长官您看,我就是用这把锄头把小鬼子的半拉身子给他剜了下来。可惜我心不够狠,若像剜他屁股那样用力,小鬼子的头就掉下来了。”
廖司令望着锄头上的血迹,言道:“同志们在战场上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只有鬼子死了,你才能活。像井子兄弟说的,心一软,小鬼子死里逃生,等他伤好了以后,不知又要祸害多少百姓……”
然后,又鼓励井子:”好样的!能用锄头把鬼子打伤也是大功一件。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井子看了一眼四虎子,言道:“虎子兄弟和俺说了一路了,俺也明白了,小鬼子已经逼得俺无路可走了。他们了解俺的底细,再在这一带打短工,说不定哪霎就会着了他们的道。现在俺只有当兵这一条路了。”
“不过俺得抽时间回三王峪一趟,把弟弟妹妹们安排一下。再说,那雇俺干活的女主人舍出命地喊叫,就是为了吸引鬼子的注意,好让俺安全脱身。俺一定为她们母子报仇!”
廖司令高声言道:“同志们!看到了吧,这就是鬼子,鬼子是一群毫无人性的畜生。一个即将生产的良家妇女就这样被他们祸害了。不消灭日本鬼子,我们老百姓还有出头之日吗?”
【作者简介】
李太文,山东章丘三王峪大北头人,章丘区作家协会会员。早年参军,北京卫戍区文艺宣传工作,退役后在家务农,后迀居淄博,对家乡有浓厚感情,爱好唐诗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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