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梦川《大树的女儿》
我们拉开房间的灯，摇晃着太奶的身体，大声呼唤起来。
“太奶奶，醒醒！快醒醒！”
太奶不再喊叫，过了一会儿，她才睁开迷蒙的双眼，终于醒过来了。我特别留意了一下她的双手——并没有搁在自己的胸口上。
太奶恍恍惚惚地看了我们一眼，眼神逐渐从虚茫变得正常，她用衰弱不堪的声音轻轻说话：“渴，口渴……”
我们扶着太奶坐起身来，三妹倒了碗水，把碗端到太奶嘴边，让她慢慢喝下去。然后，太奶用手抹了抹下巴上的水，长舒一口气：“谢谢！谢谢我娃！”
这时，太奶突然变得异常清醒，她没有像平时那样翻身又睡，而是跟我们说起了往事，那些尘封在她记忆里的百年往事。
“那些土匪强盗，杀了我全家，十一口人哪！”太奶的开场白，令人胆战心惊。
正如我梦中所见，太奶确实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自幼饱读诗书，只可惜生不逢时，她的花样年华撞上了兵荒马乱。
那是人间美丽的四月天，太奶像往常一样坐在绣楼的竹椅上绣花。天空湛蓝，阳光明媚，檐下燕语呢喃，枝头花香袭人。
七个黑衣人就像从天边飞来的七只邪恶的乌鸦，突然落到了白家院子里，个个眼神阴鸷，浑身散发着血腥和暴戾的气息。
管家第一个跑出来，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黑衣人就手起刀落，阳光下鲜血迸溅……
紧接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伯婶娘，堂兄堂弟，闻声都跑出来。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黑衣人挥刀就恣意砍杀……可怜的家人，哭的哭，喊的喊，跑的跑，最后都没能逃脱魔鬼的屠刀。
十一个鲜活的生命瞬间成为刀下冤鬼，美丽庭院顿时变成了人间地狱。
听到这里，我和三妹的心脏猛地揪紧了，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我们终于晓得了，这就是妈妈和奶奶说的那种大灾大难，确实超出了我们想象的极限。我们更无法想象的是，太奶是怎样用近一百年的时间来消解恐惧，淡化伤痛。我们平时赞美讴歌的明媚春光，竟然就是她一生噩梦的屠场背景。
可怜的太奶还在掩面抽泣，但我们只听得到悲伤的呜咽，却看不到潸潸的眼泪。太奶的眼泪已经在漫长岁月里流干了，就像海洋变成了沙漠，只有哀恸还在她心里汩汩流淌，犹如马蹄河水奔流不息。
“太奶奶，那些土匪和你家是不是有仇？”三妹不解地问。
“不！我们和他们素不相识！土匪抢劫杀人不需要理由！”
“那，土匪咋会放过你的？”三妹又好奇地问。
“你以为魔鬼会可怜我吗？他们是想掳走我啊！”太奶悲愤地说。
“掳走你有啥用！”三妹的表情又瓜又愣，“你还那么小！”
三妹太天真了，完全不懂一个身处乱世的女娃将会面临怎样悲惨的命运，魔鬼从来不会嫌弃女娃年幼。摆在白燕子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做压寨夫人，要么卖身青楼。
我心痛地拉起太奶枯瘦如柴的手，放在我的掌心里轻轻摩挲着：“太奶奶，你一个人是咋逃出来的呢？”
“这得感谢你们的太爷爷，多亏他，我才捡了条性命……”
选自“花朵”系列《大树的女儿》
绘：九千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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