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梦川《大树的女儿》
“以前他们都叫我天喜娘，后来又叫我文山奶奶，”太奶说话很文气，能让人想起她从前的富贵身份，“现在嘛，你们都叫我老辈子。”太奶说着，咧开无牙的嘴笑起来。
“万物都有命名，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呢，总该有个属于自己的小名儿啥的吧？”播音员小姐姐不依不饶。
“嗯……小时候，爹妈叫我燕子。”太奶抬头望了望天，眼睛的神色掠过几许茫然。
“我爹爹姓白……”当她轻声说出自己埋藏多年的身份秘密时，她似乎吓了一大跳，连忙低下头，显得局促不安。
后来，播音员在镇上广播里表扬了太奶，那篇广播稿名叫《大树村的种菜能手——百岁老人白燕子》，夸赞太奶热爱劳动，热爱生活，是马蹄山的老寿星。
坐在家门前的太奶突然听到广播，显得又惊讶，又紧张。她低垂着头，侧耳仔细倾听，苍老的脸颊渐渐显出绯红，双手放在膝盖上，不停地扭绞着……谁能看得出来，这个历经劫难仍似少女的世纪老人，曾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呢？
太奶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那是她的名字第一次公之于世，就像深埋地下多年的种子终于露出嫩绿的芽头，她那枯涩的双眼竟然有久违的泪光闪烁。
不知不觉，木窗已经染上淡淡的曙色，天快亮了。
太奶终于讲完了她的人生故事，她的百年经历。她看起来很疲惫，也很平静。我和三妹却像经历了一个世纪的狂风暴雨，心里震撼到极点。
“时间会变戏法，你不晓得它手里藏着啥，明天会把你带到哪儿去。”太奶轻声叹息。
“不过呢，过去再苦，都过去啦。”太奶疲惫地笑了笑，咧开无牙的嘴，“乖娃们，你们有福，赶上太平盛世啦。”
这时，太奶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掏起自己的衣兜来，好半天过后，她才哆哆嗦嗦递给我们一个东西：“拿着吧，留给我娃做个纪念，这还是我当姑娘时在娘家绣的呢。”
说完，太奶如释重负，在熹微的曙光里轻轻阖上眼睑，把一个世纪的风雨都藏进衰弱的身躯里，沉沉睡过去了。
我把那个小东西轻轻铺展开来，原来是一张丝绸手帕，摸起来柔软又光滑，翻抖时甚至还有隐隐的光泽流溢，只可惜那上面染得有点点污渍，不，应该是血渍吧？
我移步窗前，透过淡淡的曙光细细观察手帕上的图案，太奶的绣功非常了得，花鸟绣得栩栩如生。奇怪，我咋觉得这图案有点儿眼熟呢，猛然想起夜里刚刚做过的梦，差点儿惊叫出来，天哪，它正是我在梦中见到过的：一对春天的小燕子，嬉戏于柳枝间。
选自“花朵”系列《大树的女儿》
绘：九千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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