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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镇的酒馆格局，和别处不同：都是当街一个半人高的玻璃柜台，柜台里放着各式的凉菜和卤菜。柜上放着硕大的啤酒桶，桶上装有水龙头，可以随时倒啤酒。
做工的人，晌午傍晚散了工，三三俩俩地聚一桌，每每花几十来块，一条鱼，一盘肉，再加上几碟小菜，几大碗面，热热地吃了休息。
倘若肯再花上几块钱，买一大杯啤酒，就着饭菜喝下去，打个饱嗝，空气中都有麦芽的香味，甭提有多满足。
现在的小工一天两百块，大师傅能拿到三五百，许多人每顿都要喝上两大杯啤酒。
我从十六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老板娘说我样子太傻，就在外面做点跑腿送外卖的事罢。
虽然没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点单调和无聊。老板娘一股泼辣劲，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
只有老喜到店，才可以笑几声。
老喜是个医生，学的是中医。他身材高大，神色呆滞。鼻子上驾着一副厚厚的老花眼镜，一身灰色的衣裤洗得发白，脚上一双半旧的老北京布鞋，破旧的公文包鼓鼓囊囊，装的都是发黄的医书，走哪带哪儿，有时间就拿出来看。
听人背地里谈论，老喜曾经是镇里唯一的大学生，原先在省城的大医院工作，不知道怎生沦落到这般光景。
据说老喜在镇医院，除了门诊、会诊之外，比如学习、培训、考职称、发论文、评级等等，都是能不参加就不参加。从医几十年，连个中级医师都没有当上。没职称级别，并没有影响到老喜的名头。找他看病的人，从早到晚，排着长队。甚至好多被西医判了不治的病人，经过他的治疗，都依然活得好好的。有人说他医术像神医喜来乐，慢慢的，人们就以“老喜”称之，他的真名倒没有人记得了。
做工的人对老喜有点敬畏，因为他是读过大学的人。但又对他有些轻视，他们的收入是老喜的几倍。
倘若有长舌妇说什么“医生一天做几台手术，红包收到手软，一年买套房”，他们照例是要哄笑一番的，因为老喜是中医，穷到骨。
老喜是戴着眼镜喝酒不点荤菜的唯一的人。
老喜一到店，所有人都看着他笑。
有的叫道：“老喜，听说你又犯事了！”
他不回答，对柜里说：“一杯啤酒，一盘豆干，一碗素面。”
有人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挨院长训了！”
老喜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院长骂你，再开几毛钱、几块钱的小处方，就让你滚蛋。”
老喜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小处方就能治好的病，没必要开名贵的药嘛，中医讲究‘望闻问切’，不用仪器就能看透的病，就不要重复检查了吧？”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阴阳五行，黄帝内经”，什么“君臣佐使，医者仁心”……
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老喜喝过半杯啤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老喜，你当真在省城大医院呆过么？”
老喜看着问他的人，只是不说话。
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得连个老婆都娶不到呢？”
老喜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
这回可全都是“但愿世上人无病，何惜架上药生尘”之类，一些不懂了。
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老喜就是这样地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觉得无所谓，反正鲁镇上的奇葩人和事儿多了。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娘正在慢慢地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老喜长久没有来了。我一个月都卖不了几次豆干了！”
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开除了呢。”
老板娘说：“哦！”
“他仍旧去开小处方，也不开仪器检查的单子，影响医院创收。这一回，是自己发昏，遇到一个外地下苦力的病人，他竟然给人免了好多费用，自己掏腰包给垫药费！”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后来病人死了。本来就是治不好的病了，才找到的老喜，死马当活马医。病人家属把老喜告了，说他不给好好瞧病，没用好药……。”
“后来呢？”
“后来老喜赔了死者三万块钱，死者家属仍然不满意，医院索性把他开除了事。”
“开除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流浪去了，他不当医生，还能做什么？”
旁边一个人接话：“是啊，他那样的傻子，真是读书读傻了罢。现在的医院，没病还想给你找点儿病呢，得个小感冒，不花个百十块，都不给你看好。”
老板娘不再问，仍然慢慢地算她的账。
冬天来了，北风一天冷过一天，我裹紧衣服，靠在火炉边，昏昏欲睡。
大家渐渐忘了老喜。老喜让人快活，但没有他，日子也照样过。
直到某天中午，大约是“大雪”前后，一个从外国打工的人回来，神神秘秘地说道：
“你们知道吗？老喜去了外国，年薪百十万，足足是他以前几十倍哩。那里的院长挺客气，送了他一套房子，还有保姆伺候他。说什么想上班就上，不想上班就在家休息。老喜研究出了一个方子，外国人要出一千万块钱买下这个方子。”
一个人立马跳将出来，痛心疾首地说：
“老喜怎么能把方子卖给外国人呢？中医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国宝，是咱们中国培养了他，咋能干白眼狼的事儿呢？我坚决反对老喜这种卖国行为！”
“听说鲁镇医院已经把老喜告了，说老喜的处方，是在医院工作期间研究出来的，知识产权属于鲁镇。”
“老喜应该把一千万捐给鲁镇，咱们也可以沾沾光。”
几个人大声叫好：“对，凭啥他老喜一个人享福贵，咱们受穷。”
大家照例又是吵闹一番，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我替老喜高兴，又觉得有些不妥。
想起不久前那个把医生打伤的病人家属。想起前些天那个要跳楼自杀，花光积蓄的患者。我就心里寻思：老喜这样的医生，真的就不好吗？
如果老喜这样的医生，鲁镇容不下，就只能去外国吗？难道只有到了外国，我们才会想起老喜的好吗？
但我又不敢说，如果说出来，铁定被批判，说不定还被别人当作老喜一样的傻子。
老喜一辈子行医，钻研医学，没有职称，收入微薄。为了生活，他去了外国，一个处方，就卖了一千万。有人说就算是这样，他也不该把处方卖给外国人。
如果用圣人的标准去要求他，他自然不合格。
可我们又有谁是圣人？道德上的高标准，难道不是用来约束自己的么？
一个地方，如果好医生都呆不下了，中医还会有未来么？
赵旭生，韩愈故里孟州人，现在内蒙古杭锦旗东胜气田工作。喜欢文学，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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