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田樱桃（小小说）/赵旭生

田樱桃

他叫许以安，持之以恒，修己安人。

我叫田樱桃，水果万千，樱桃最甜。

“樱桃，出来玩！”他在大门外声嘶力竭地喊。

几秒钟后，我在屋里大吼一声:“马上来！”

然后，两个小娃娃，合骑一辆小童车，一路飞奔，去祸害他爷爷家的青杏和桑葚。

生而为人，谁的生命里，还没有一个两小无猜，至贱无敌的发小？

1

小时候，我总是欺负以安，他只会哭。

我妈问他:“你没长手，她打你，你为啥不还手？”

他哭哭啼啼地说:“我怕她疼。”

“那你为啥不躲开？”

“我怕她摔着。”

两个小孩子，打完哭完之后，依然是愉快地在一起玩耍。

他妈（许婶）说:“她打你，为什么你还和她玩？”

他说:“我喜欢和她玩。”

大人们听了哈哈大笑，说:“这小子真有意思，要不咱们两家订个娃娃亲吧？”

我妈直接就应了亲事:“我看行，三岁看老，安安这孩子有担当，知礼让，我喜欢。”

小孩子的世界就这么简单，就像农村的生活一样。两家离得近，往往有时候只有孩子在家，于是我和他就会出现在一张桌上吃饭，不是在我家就是在他家，谁家做好吃的，总会给对方留一份。

2

小学在村里上，初中就要去镇上。以前都是他骑车带我，现在要到镇上，他就不愿意带我了。

“从小就知道你是个早产儿，一直让着你，现在你都比我高了，还让我带你啊？”他觉得没我高，特别没面子。

第一次骑车带他，就出了洋相。到学校下车，一时忘了他在后座，从后面下，一腿就把他撩了个嘴啃泥，门牙磕松了一颗。后来长好，有点歪，牙缝大了些。万万没想到，这点缺陷，竟然影响了他以后的命运。

初中，我骑车带了他三年。他的身高一直没有超过我，因为我长到了一米七三。

可能女生比较早熟吧，路上没人时，我会对他说，搂我腰一下，而他，最多用一个手指，勾着我的裤带鼻儿。

那时有大胆的女生坐车前横梁让男生带，男女耳鬓厮磨，风光旖旎让我眼热，就指给他看。

“我也想坐前面让你带。”

“你那么高，坐前面我看不到路。”

“你不想闻闻我头发，护肤品的香味吗？”我耐心启发他。

“不想，你昨天洗头，头发乱得像疯婆。”

“呆子，真是呆子，无可救药！”

3

人与人的智商，真的是有差别的。

我俩同在一间教室上课，放学一起写作业，而我大部分时间，还浪费在十字绣上。但每次考试，成绩稳居年级前三。

为了激励以安学习，许婶开出条件:班里前十，下馆子，前二十，肉饺子。

而以安，在我的辅导下，加上自己的头悬梁锥刺股，成绩稳定在肉饺子水准，偶尔还能下次馆子。

以安是压线进的重点高中，我们不在一个班，但并不影响我们继续形影不离。

高二后学期，每天都是做不完的卷子。刚开始，他还信心百倍地和我一起写作业，英语，理综还好，数学几乎需要我从头给他讲到尾。

有一次，我俩一起写作业，写着写着，他突然就哭了。

我当时吓坏了，以为他那里不舒服。我都急得要喊人了，他才指着空了一大半的数学卷子说:“太难了……”

4

以安从来不是一个怂蛋，小时候为了护我，和高半头孩子打架，被揍得鼻青脸肿都没有哭过，但那些数学题，的的确确难倒他了。

那样子的他，真的挺让人心疼。

为此，我拿出一个月的零花钱，请他吃了顿烧烤。

然后一边撸串，一边安慰他:“安安啊，你是个男子汉，不要轻易哭给别人看，男人哪能那么容易倒下？”

谁知，他居然不领情，恶狠狠地回我:“你懂个P。”

我需要用漫长的后来才懂得，以安的眼泪不是被题难倒的。

而是那时的他突然觉得，自己再也无法与我同行了。

5

当老天关上一扇门时，也会打开一扇窗。

招飞，许以安是全县当年唯一通过的学生。

他住进了单独的宿舍，每天都有各科老师一对一补课，缺啥补啥，吃饭有人专门送过去，他出来跑步都有老师陪着。

高考后，以安顺利过线，我也被上海一家985大学录取。

高考，成了我们人生的分水岭。

以安走的那天，我去车站送他。只是，看着他随着人流进检票口时，我就开始掉眼泪。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与他分别，早已习惯了生活中的彼此存在，突然觉得就像失去了身体的某一部分，很不舍，很不适。

我开始抽泣，以安看到了，返身往我的方向奔跑，我抱着他痛哭，他故作坚强安慰我:“樱桃，小丸子别哭啊，你看妆都花了，会丑的。”

那一刻，我痛恨长大与离别。我无限怀念和他两小无猜的童年岁月、少年时光。同时也突然发现，那些日子真的一去不返。

6

我和以安几乎每天都要打电话，微信聊天。开学后的第二个月，以安就在微信里给我转了670块钱。

“樱桃，我发补贴啦，你留着花吧，女孩子手里没钱容易被人骗。”

“樱桃，我忘记留点钱交话费了，你给我交点。”

下月又转钱，“樱桃，你买身漂亮衣服吧，穿得太土，哪个男生能看到你有趣的灵魂？没人敢追你的……记得给我交话费啊。”

这个世界上，只有真心对你好，盼你好的人，才会把钱都交给你吧？

“樱桃，我被淘汰了……”

“为啥？”

“前牙咬合不好，不能咬紧空气面罩……调剂到空勤专业啦……”

少年时的一次疏忽，终于反噬到了最亲近的人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语无伦次地说着。

“小丸子，咱俩不用这么客气啊，其实我还恐高，并不适合飞行。”

大学四年，我们在微信，在电话里，交流着各自的日常生活，喜乐悲欢，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7

毕业后，以安去了新疆的部队，而我则选择了一家深圳公司，我想多挣些钱，大城市的房子太贵，成家不易。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挣得越多，付出的也越多，承受的压力也越大，我的神经先于肉体崩溃了。

在公司的自助餐厅，我正在挑选美食，突然一阵从来没有过的心慌心悸，大脑嗡嗡旋转。我踉踉跄跄地找最近的桌子坐下，大脑就断片了，餐盘落地，先是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接着是身体直挺挺地倒下……这是我事后在监控里看到的画面。

医院的诊断结果是癫痫发作，可能与早产，大脑发育缺陷有关。

癫痫这种病，一旦有了第一次，就会有十次，一百次。我拒绝吃西药控制，副作用大，我怕伤了脑子。发作，小发作，大发作，没完没了，我摔得浑身是伤，父母日夜轮着看护我，大发作时，甚至把我绑在床上……那时我最不堪回想的日子。

我坚决不让父母告诉以安我的情况。他已经转了中级士官，正是事业关键时期，我现在这样子，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他应该有更好的女孩子陪她到老。

8

以安还是知道了。

尽管我在脑子清醒和他通话时，竭力营造出万事如意，一切如常的样子，但他还是发现了异常——我拒绝视频聊天，因为脸上有疤。

以安请了长假，加上探亲假，有三个月。在他的劝说下，我开始服药控制病情。中药为主，西药为辅，病情渐渐得到了控制。最长一次，居然有十几天没有发作，而且，即使发作，也是小发作，我也能提前坐下或者躺床上，而不是像以前，毫无知觉地摔倒。

在他的陪伴下，我开始驱走心魔，走出房间，走上街头，甚至逛了商场超市，但没有他的陪伴，我还是不敢去人多的地方，我会心慌，呼吸困难……毕竟第一次发作，带给我的应激反应太强烈了。

我和以安又恢复了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相处方式。

“吃的啥？”

“中药，很苦。”

“废话，拿来朕尝了自会决断。……嗯嗯，还真是中药，你应该给朕拿个蜜枣……”

9

以安向我求婚了，说是为了更好地照顾我，没有理由拒绝，只好答应啦。

以安来接亲那天，我妈哭得跟泪人一样，她给以安说:“我这闺女，得了这个病，你是知道的，以后有什么言差语错的地方，你就多担待。要是日子你觉得实在过不下去了，你别打她也别骂她，你给我送回来，我不怨你……”

以安急得直接就给我爸妈跪下了，就差赌咒发誓了。

后来他给我说，爹娘给他取名许以安，就是许我以平安的意思，所以，命中注定，他要护我一辈子。

好吧，好吧，你爹娘想得真远。

10

以安假满归队，我随军也到了新疆，在外面租了房子住。

几天后，他们单位为随军家属举办欢迎仪式。我怕人多了犯病，本来不想去，可是又不想让以安为难，就提前吃了双倍的药，打扮一新就去了。

越是怕啥，越来啥。我还是犯病了，犯得比那一次都厉害……

回到家，我抱着以安就哭了:“我给你丢脸了，咱们还是离婚吧，我这病好不了，我会慢慢变成傻子，我连个孩子都不能给你生……”

“胡说啥呢？田樱桃，咱俩是一个人，不可能分开的。你老公是现役军人，咱们可是军婚，你敢破坏军婚，是犯罪，知道吗？……部队领导帮我联系了专家，专家在开展大脑植入人工智能芯片，控制脑神经异常的实验，已经开始临床三期试验，我给你申请一下。”

植入芯片后，药也逐渐停了，两年了，病一次也没有犯过。我也完全回到了得病前的样子，开朗自信，光彩照人。在这期间，我还考上了母校的研究生，新疆的一个研究所提前和我签了聘用合同，大概怕我学成不回新疆吧？

在回母校读研前的晚上，我和以安在公园散步，他问我，嫁他后悔吗？想没想过，命运对你不公平？

我想了想，说:“有你，我的命，比谁都好。”

他说:“我也是，有你，我的命，比谁都好。”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这几句诗的分量，真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