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哑巴怀真】■胡文宽

缺一样不成世界。每个村子必定有瞎、瘸、傻、哑之人。位于平原通衢的三五千人大庄有四五人，隐没于山根谷底的一二百人的小村至少有一人。冥冥中似有定数。无这此类特殊之人就不叫个村庄。自然界各种植株有高直有弯曲，有挺拔有匍伏，有粗壮有细弱，生物的多样性构成了完整的自然群落。人群缺不得残障人士，他们并不是被上天遗弃之人。肢残聋哑智商低等残疾，是他们的不幸，但不是他们的错。上天让他们降生于世，遭到了世人太多的冷眼白眼低眼。这不是上苍的本意，更不是他们应得的待遇。

他们既然被派生到世间，自有其价值所在。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轨迹，有自己的情感世界。他们大多平凡如草芥，但也不乏奇才怪才，甚至青史赫赫有大名。如春秋时盲人音乐家师旷，三国著名军事家孙膑，明朝自学成才、把儿子培养成宰相的聋人贺时泰。《庄子》之“德充符” 塑造了六个残缺不全极其怪丑的人物，王骀——断足之人，申屠嘉——断足之人，叔山无趾——没有脚趾、用脚后跟向前走路，哀骀它——丑得让人看了害怕，闉跂支离无脤——曲足、驼背、无唇之人，甕盎大瘿——脖子上长大瘤子的人。他们是形残而德全才高之人，庄子把极其完美的内质、极其良善的道德匹配于此六人。

我村的哑巴是我村的名人，也是周围大片村庄的名人。只要说阳田村的哑巴，十里八乡没有不知道的，大家都喜欢他，甚至佩服他，朝他伸大拇指。

哑巴小名叫二川，大名叫胡怀真。今年五十五岁，没成家。

怀真没上过学，但是记忆力识别力特别好，识很多字，会基本的数字运算。他的名字，他父母、哥嫂、侄子侄女亲戚的名字，他会写会认。村里人外出打工常去的城市，北京、大连、哈尔滨、济南、青岛、淄博、上海、无锡、广州等等地名，他也会写会认。怀真还认识我们村里很多人的名字。生产队秋季收获粮食，按每户人口数分成一堆堆的，顶上插一截玉米杆，杆端加小纸条，写有户主的名字。小怀真看看纸条，嘴里啊啊的，手指着这个那个，告诉不识字的妇女。

怀真明白基本的电学知识，分辨得出零线、火线和地线，知道串联和并联，掌握家庭用电操作技术。一九九四年冬我家盖完东屋，怀真从堂屋里扯过来一根电线，沿着墙壁布好线路，接灯泡，安插座和刀闸，并且用手势反复告诫父母一些安全用电事项，比如不能用湿手拔插头，插座要离开饭锅一段距离等等。

怀真不会说，但是从不吃亏。跟别人出去打工，老板欠工资不给，一般人要不出来，怀真找到老板，瞪大眼睛，啊啊发着恨声，不听老板推拖解释。老板走哪里他跟哪里，老板回家吃饭，他在人家饭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就吃，老板进厕所他也跟着进厕所，甚至大庭广众之下把老板推来搡去，揽着老板的脖子硬掏老板的口袋抢夺老板的手机。老板无法，只好拿钱打发他。

村里所有人中，怀真和父亲相交最厚。只要没事，他逛着逛着就来到我们家。如果有事出门，回来后必定先跑我家里来看父亲。一见面，他就连说带比画非常兴奋，这个那个“说”个没完没了。怀真的手势一般人看不懂，父亲懂得。我们看不懂的就让父亲帮忙翻译。别人支使不动他，父亲让他干什么事，他麻利得很，比他父母都好使。按庄里辈分，怀真叫父亲二老爷。他父母经常说：“他二老爷不知用得什么法，把哑巴支使得滴溜溜转。”父亲是怎样对待怀真的，一般人都知道，但一般人都没做到。只要与怀真见面，父亲必定看着他 “询问”，把手朝嘴里扒拉扒拉，意思是你吃饭了没有。父亲招招手，拍拍一个椅子示意他坐下。有茶让给他喝，有烟让给他抽，有水果拿出来让给他吃。父亲对怀真并没有做更多的事情，只是做了与人交往中该做的。父亲并没有把怀真当作一个什么也不会说的残疾人来对待，而是让他感受到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礼遇。他不会说，但是心里有一杆秤，所以他心存感激。父亲就这样成了怀真心目中全村最值得信赖和尊敬的人。而相对于让正常人信赖和尊敬，让一个残疾人对你产生信赖和尊敬，更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

怀真母亲曾告诉我父母这样一件事：一年秋天板栗成熟，有个亲戚请怀真上北山帮忙打栗子。怀真干活不惜力气，不会偷懒，那人就派给他重活累活，自己干轻快活；吃饭弄点残汤剩饭给他吃，干完十天最后只给了怀真一百元。回来后怀真坐在门槛上，穿着被枝条划烂的衬衣，抱着扎得满是伤疤的胳膊，不会说话的嘴抽搐个不停，眼里滚落两滴清泪。一个正常人伤害了一颗残疾人的心，她没想到，这个身体残疾的人，心智却是健全的。真残疾的，倒是她那颗不善不公的心。

怀真的哑是天生的，治疗过，但没有效果。

大约在怀真十岁时，有一天是薛庄集。怀真从外边跑回来，不由分说，拉他母亲胳膊就往外跑，问他什么事，他 “啊啊”的朝集市方向指，再指指自己的嘴。他母亲纳闷，随他来到集市上。大路边有个江湖医生，包治百病，特别会治哑。围着一群人，有几个本村的，看来是他们唆使怀真回去把他娘拽来的。“花多少钱也得给他治呀！这神医用针扎穴位治哑，治一个好一个。”旁边的人介绍道。小怀真老老实实地坐在马扎上，大夫在他脸上、头上下针，扎得像刺猬。怀真不喊疼，眼里放出希望的亮光，他的脑海里肯定在幻想着拔下针就能开口说话。五天一个集，到集上这天，怀真早早地拿着马扎子，拉着他母亲到集市，等那远路的江湖医生来。一连针灸了五个集，第六个集市，娘俩等到中午，那神医也没见影。后来打听到是骗子，被别人追索钱财，吓得不敢露头了。钱花了不少，毫无作用。怀真着急地催他父亲去找那个医生，父亲告诉他真相，他不信，他以为他们是心疼钱，不愿给他治病，气得哇哇大叫着，用手比画着表示，现在拿出钱来给他治病，等他长大了，他出去挣钱还父母的。他母亲一边抹着泪一边说，哑巴不知道，他是先天性的哑，根本治不好。两三岁的时候抱着他也上过济南，也去过青岛，跑了不少大医院，花了无数的钱。这些日子集集去扎针，不过是遂他的愿，哪里会有什么效果。我们早就知道人家是骗钱的……

慢慢地，怀真长大了，长高了。他的长相绝对称得上英俊。白净面皮儿，五官端正，一米七七的个头儿，匀称结实的身材，在农村小伙儿里是出类拔萃的。怀真穿衣有讲究。在地里干活，有专门的劳动服；出门赶集或者走亲访友，一定是西服领带皮鞋。头发不管长短，半个月打理一次。怀真洗澡，自创一套特定程序，很有意思。有一次夏天帮我家盖房子，弄得灰头土脸，浑身泥猴一般。下午吃饭前，他拉我一块儿到村东河里洗澡。他先跑回家拿来一套干净衣裤，到河边把脏衣服脱下来，泡水里撒上点洗衣粉，放大腿上揉搓、捶打，一件件洗干净了，晒在沙滩上。开始洗澡了，他让我把拖鞋穿手掌上给他搓背，搓得发红出火。浑身搓一遍后，打上肥皂。最后洗头，拿着洗发精瓶子，伸出两个手指头，意思是要用两次才能把头发洗干净。最后趿拉着拖鞋上岸，用毛巾把全身擦干，然后垫脚底下，再穿衣服。这样脚底板不沾泥沙，省得带进裤子里。一件件，先里后外，先下后上。最后用提来干净衣服的小网兜把没晒干的衣服提回家，这一套程序才算结束。我发现，大河里那么多人洗澡，还真没有像他这样“正规”的。他是一个残疾人，更是一个讲究人。

怀真家庭条件较好。他父亲是退休工人，姐姐和哥哥都早早成家另过。他父母就守着他生活，吃喝不愁。他母亲想趁他们干得动，花钱为他好歹说个媳妇养个孩子，以后他们死了，就有人照顾他们这个哑巴儿子了。可好好的大姑娘谁愿意嫁给一个只会哇啦哇啦叫唤的哑巴呢？退而求其次，娶个同样有生理缺陷的吧。头一次介绍个痴傻女孩，矮矮胖胖的，见人只会憨笑，鼻涕长得过了嘴巴，浑身脏兮兮的。怀真一看，转身就跑。第二次是肢体残疾，他还嫌弃人家，仍不同意。他母亲用手指头使劲戳着他的头皮，叹着气说：“唉，俺的个哑巴儿呀，你就不看看你自己什么样，还心比天高。”

据村里人讲，怀真必得找一个脸面干净，浑身利索，外边看不出什么缺陷的，不能让人笑话。他想过正常人一样的生活。但现实不允许。如今他父母都过世了，他也年过半百，一个人过。但仍旧天天穿戴整齐而干净，一日三餐，炒菜包水饺蒸花卷，生活不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