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柴英龙,浙江绍兴人,汉族。热爱文学,擅长散文载体,作品在《人民日报》《中国散文选刋》《中国乡村杂志》《浙江日报》等发表五十余篇。
江南的雪天
那一年,我回老家,家乡下了一场严严实实的大雪。山里的积雪已有齐腰深,田里的麦苗、油菜也被埋在雪里,连溪沟里也铺满了。溪水承载着雪的欢声与梦想,静静地从溪下穿行,连霸气十足的虫子也无奈地被冻成一具具尸体,乡野变成了一片茫然而宁静的世界。
走到村口,站在古老的银杏树下,雪挂在苍老的枝干,像一位白胡须的老人,它挺直伫立的样子仿佛在向天空伸展着热烈而隆重的臂膀。它用大地的力量,把天空飞舞的雨雪集聚拢在这银色的村野里,把山河装扮成银装飘逸的飞天白娘子。
望着远方的雪山,多么像一顶顶蒙古包。雪拉近了我与大山的距离,似乎山就在我的眼前,连田野也仿佛是我与雪山之间的桥梁,我与山体宛如两座沉重的桥墩。而以往,我就在这里,眺望前面的山峦,山岗上挺立的大树小得像一把把雨伞,连松竹也像是凝在画中的一抹油彩。
大雪纷飞时,人的心境也会跟着变化,由初初的好奇、欢跃、兴奋,慢慢地变成漠然、沉思以及些许淡淡的、莫名的惆怅。
下雪是冬天的一场盛装,于我而言,却是年年在企及中的等待。南方已有好几年没有下大雪了,前年盼了一年,结果一朵雪花也未曾瞧见。山里的朋友在腊月里的一个大清早打来电话,说他们那儿的五百岗上有雪花了,峰顶上也露了白,而山脚下却是边下边融,未曾见到奶白。城里始终没见着。
去年也盼,腊月里的一天,冷风吹起,天空显出灰蒙蒙的气象,气温降到零下,前半夜还下起了小雨,这般样子,照理是下雪的苗头了。第二天起来,幻想有个惊喜,哪怕在树叶上、瓦楞上找到一点迹象,可结果呢,一朵也未曾见着。
十多年前,南方每年总会下几场雪。记得绍兴在七六年、八三年、九七年、一三年都下过大雪。下雪常常是一年大一年小,山里气温低,下的闹猛,城里也下,只是小。树叶上、屋顶上也会现出些许的白。
我常常冥想,冥想着瑞雪兆丰年。农耕社会时期,农村靠天吃饭,虫害对作物影响最大,没有农药的时代,大雪就是最好的农药,丰年靠瑞雪压出来,这就不难想象了。大雪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为农作物保暖,我原本以为大雪会冰死麦苗、油菜,其实被大雪覆盖后,作物免受寒风霜冻的侵袭,雪融化后,土地润泽了,庄稼越发的鲜活。
下雪的日子,在我心里印着一把文字。记得我还在乡村生活时,冬至过后,大雪就会如期而至。下雪前,天空现出预兆,雪越大,预兆越明显。有一年腊月,连续十多天的晴好日子,上年纪的人说,别高兴太早,今年冬至是猛太阳,俗话说,晴冬至烂年边。连续的晴好天,年边一定有场大雪,老人的话如天上的气象,过不几天,冷空气南下,西北风果然嗖嗖地来了。
尖削的风从门缝中透入,气温降到零下,天空灰蒙蒙的像要压下来,不一会又下起了疏朗的小雨。邻居阿二嫂已在台门口高声喊开了:“这天一定要下雪了,前半夜不下,后半夜也得下,打赌也行。”有经验的老人走到台门道地上瞧瞧,嘴里喃喃地说:“像下雪的天,怕是真要下了。”
我在等待中进入梦乡。清早忽听得母亲高喊:下雪了,屋顶都白了,山上也白了。母亲第一个起来做早饭,她站在楼窗口,打开窗户,凛冽的寒风从窗户中吹进,外面雪光的反衬,房间里变得明亮不少。我在一阵惊喜中起床,心急火燎地下楼推门出去,只见外面已是一片银白的世界,瓦上的雪积得很厚,天井上的白雪已完全遮盖了鹅卵石铺成的道地,连平日里不喜欢见着的那些瓶瓶罐罐,枯草杂物也完全被雪覆盖,整个台门变得宁然而洁净。
走到廊下,呆呆地望着飞舞的雪花出神,心里涌出奇怪的念想,这要下的不是雪,而是棉花或者白面该有多好啊!
雪花越来越大,趁着兴致走到道地中央,原本完美无瑕的一地雪面,被我踏出一串脚印,好像在一件新衣上打了一串补丁,不禁心生愧疚。我抬头仰望天空,雪花在台门上空翻滚飞舞,像千军万马在撕杀、冲撞,像在枪林弹雨中穿梭、飞旋。我仰面朝天,很想飞雪落在我的脸上,我张开嘴巴,多么希望雪花飞入嘴里,我咀嚼雪花的样子,台门里没人看见,但我分明咀嚼到雪的温柔、雪的清香,我仿佛也听到了来自天空的声音,其中夹杂着无声的惊喜和苍凉。
回到屋里,无心吃早饭,思绪早已留在道地上那串印痕上。我从老旧的花格子窗户往外望,雪似乎越下越大,一朵朵飘舞的雪花轻盈灵动,姿态丰美。喧腾腾的雪花铺天盖地,台门里的住户们都站在自家屋檐下,邻居的小女儿穿着一身艳红的衣服欢快地跑来跑去,嘴里不停地喊着下雪啰,下雪啰!
我走到廊檐下,忐忑的瞥一眼道地。嗨,那先前被我踏碎的印痕已被雪花缝合了。墙角里的一枝腊梅傲雪凌霜,暗香疏影,它微微张开的花朵,像少女含笑的倩影,它在寒风中摇曳的样子,像孩子们温婉天真的笑脸,它从不孤芳自傲,把最美的姿容留给最需要温暖的冬天。
雪停了,天空收拢了巨大的帘幕。山村一片素洁,阳光照射在雪地上,闪耀着晶莹的光芒,村头两棵高大的银杏树像两支桅杆驾驭这船型的古老的村庄,山峦里澄明的水库,像镶嵌在雪山中的碧玉,村庄上空的炊烟在白雪的映射下,飘飘扬扬、袅袅婷婷,像屋顶上飘逸的云朵,又像雪地上升腾的一抹温暖。我只想在雪地上猛吼几嗓子,激荡出被雪覆盖的山谷的壮阔,也想在雪地上纵情地奔跑,蹚出一条洁净和美的新路。
雪天的农家生活散漫而惬意。阳光与白雪紧拥在一起,寒阳在晶莹剔透的雪粒上亲附,雪粒像细碎的金子,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这晶亮的雪光反衬到台门人家的屋子里,像阳光照在灰暗的墙壁上,顿觉明亮起来。太阳鞭挞了雪夜的寒冽,也驱赶了台门的寒气。冻结在瓦楞与椽子沿口的冰凌,南方人叫“称管糖”,已开始融化,这如同钟乳石一般的“称管糖”是雪水和严寒凝成的结晶。太阳在冰凌上抚摸,冰凌耀着钻石一般的光辉,融化的水是白雪的乳汁,它带着成千上万个梦想,落在道地的卵石上,去告慰石缝里生命依存的草根,让草根在明年的春天回馈它一个盎然的生机。
雪的融化从底部慢慢地抽丝剥茧,雪水在悄无声息地溜走,就像人生无声无息老去的岁月。从檐口往下垂落的每一滴雪水,都在卵石上打一个深刻而温暖的记号。它在昭示着雪花从盛开到落幕的一情一节,它也在向台门人家告示着它最光彩的盛景行将落幕。
孩子们对“称管糖”的迷恋远胜真实的糖果。一年中只盼到那么一、二回。趁着“称管糖”还未融化殆尽,他们集结一队人马,一会儿奔到东家,一会奔到西家,人人手里拿一支竹竿,见着“称管糖”就上去敲击落地。落地时已碎成冰碴子,幸运一些的落在积雪上、草丛里依旧完好。孩子们拿他当梭镖、当刺刀、当匕首,用它向寒冷的天空舞动,孩子们也把手中的“称管糖”当成冰糖,含在嘴里,吧嗒吧嗒地舔舐。整个冬天,孩子们就拿“称管糖”寻开心,乐此不疲。
男人们大多集聚在台门朝南的廊檐下晒太阳,南方人冬天晒太阳叫“匍日头”,这也是一句流传千年的老话。他们泡一杯浓烈的茶汤,一支接一支的抽烟。快过年了,去外地做生意的人也陆续回来,一年的收成如何,就看香烟的牌子,就如同现今的年轻人挂在屁股后的车钥匙。分香烟仿佛在亮明口袋的实力,他们无所事事议着天南海北的事,也谈论一些灰暗的话题。后生们总是咧着嘴笑,偶尔也附和几句,往往遭致中年人的调侃与嬉戏。
女人们喜欢在大雪天烤番薯。入冬的番薯已走干了水分,洗净后去掉两头的根尾,沿着大铁锅往上码,码成满满的一锅,舀一大勺井水倒入锅底,盖子捂严实,用木柴烧火,先旺火,再用炭火烤,待香气溢出,锅底的水刚刚烤干,盖子揭开,顿时满屋飘香,贴在锅边上的薯皮有粘稠的焦糖溢出。女人哼着曲子,朝着屋外喊一声“匍日头”的男人和孩子们,——吃饭了。
小年轻在雪天喜欢寻乐子,住在山沿边的阿海家,每年大雪天就喜欢生火盆取暖。入冬后,阿海上山捡拾上年被雪压倒的竹木,背回家堆放在屋檐下。大雪一下,他家就搬出那个破旧的大铁锅,这口锅据说是他们老祖宗传下来的。放在堂屋中间,阿海把竹木放在火盆里,用松毛丝引火,点燃后,竹木便熊熊燃烧,屋子里火光闪闪,顿觉暖和起来。
村里人都看阿海家的烟囱,只要不在饭点时分冒烟,便是点燃火盆了,都纷纷集拢过来,如同看戏文一般。阿海家好客,来者都欢迎,或坐着、或站着,挤挤挨挨一屋子人。阿海手势熟练,待竹木开裂,发出噼啪的脆声。他用一把潮茅草把火闷住,让燃着的竹木变成炭火,用铁夹在火盆内打个窝,把番薯放进去,再用炭灰盖住,上面继续烧柴取暖。
大雪天里,最快乐的事莫过于堆雪人了。雪花飘到一定厚度,孩子们便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了。几个孩子联手滚一个大雪球,有时大人们也来参与。堆雪人要心灵手巧。村里一位小后生,人称芸哥,还在读初中,很秀气,书也读的好,文文静静,平日不多言语,爱琢磨。他父亲是木雕师傅,下了课,他也跟着父亲学手艺。雪下大,他就兴奋起来,仿佛大雪天就是为他表演的舞台。
堆雪人说起来也是一个手艺活,别的小伙伴堆起的雪人不是眼瞎手断,就是四肢不全,毫无模样。芸哥只需叫两个玩伴滚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大的做身子,小的当头颈。他从父亲的木工器具里拿一些刀具,两颗雪球叠好,他像一位雕刻大师,站在雪球前面先面相,凝息聚神,雪花飘舞在他身上的样子,就像他灵性飞舞的思绪,他弯腰向雪球手起刀落的动作,是那样的干净利落,娴熟于心。他刷刷刷地在雪球上刮一阵,停一会,再面一次相,作深思状,然后再上手……,就这么三下两下地刷刷刮刮,一个神态逼真的人形就伫立在雪地上了。
南方已有十几年没下大雪。芸哥都是中年人了,心里依旧想着堆雪人。听说前几年他专门跑到东北去看雪,和他一同去的两个玩伴,怂恿他再堆雪人,他呵呵地笑,说,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再过把手,解解瘾的。他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工具,玩伴滚好雪球,他沉思良久,手起刀落,不一会功夫,一具活灵活现的雪人就展现在眼前,引起无数的看客围观,都说太传神了,像某一个人,又说不出到底像谁,说眼神挺犀利,有风骨,又说眉宇间有着一股英气,挺豪迈,也有说脸上虽然没有笑容,但表情很神秘,有蒙娜丽莎的神情——。最后似乎一致的评说集中在嘴上,说嘴巴闭得太严实了。
他的两个玩伴对芸哥说,这雪人与当年堆得形态一模一样,夸他记性好。芸哥轻声说:还是有变化的。玩伴说看不出来。芸哥说:当年的雪人是一件旧棉衣,而今是西装领带加呢子大衣哩。说完,他又去刮了下大衣上的领子,抹了几下衣角,让衣角微微翘起,显得伫立在寒风中被风轻轻吹动的样子。帽子似乎也换成了更厚实的绒毛。这雪人,仿佛就是一尊沧桑而沉思着的雕像。
我是在微信群里见着的。只能用惟妙惟肖来形容,但雪人的心形已深深印刻在我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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