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红萍:一个中国女性的世纪追求

文摘   2024-12-16 10:05   北京  

我们的公众号登出《母亲安息》《她在家中告别了世界》两文后,数百位朋友和读者在文末和微信群留言,向我们表示慰问,我们深受感动!谨向朋友和读者表示由衷的感谢!

一个朋友留言说:“你母亲一生够精彩,寿终可正寝。”其实,母亲在勤奋工作的同时,也尝尽了生活的甜酸苦辣。

母亲退出工作岗位后,很想把自己一生经历写下来,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我深知,写作是一种精神释放,是对自己一生的交代,也是对社会和历史的回应。最初,母亲一气呵成,写了五万多字,让我帮助她录入电脑。我与她交谈,建议某些事情可进一步深化、细化,她又增加了三万多字,形成《夕照回眸》一书。得好友王笑梅帮助,由溪流出版社付梓。女性主义学者张红萍、沈睿为之作序。

今天,张红萍又在公众号

发表文章,悼念我母亲。特转发如下:


一个中国女性的世纪追求

——缅怀张今慧

张红萍

张今慧女士于20241211930分在保定市家中辞世,享年96周岁。惊闻噩耗,不胜悲痛。

张今慧是我大学老师邢小群的母亲2010年夏天,我和好友沈睿,有幸在邢老师家中与她相识。

那年,老人82岁,刚刚写完一部自传《夕照回眸》。我从邢老师手中看到这部书稿,读后十分震惊。她的人生,竟然是中国女性一个世纪追求自由的曲折历程的缩影。

在我心目中,张今慧女士不但是一位抗日战争中参加革命的女战士,是一位追求女性解放的职业妇女,也是一位当代女性主义的先驱。她的性别意识特别强。这部自传,是一个觉醒的新女性的人生反省,是批判男权社会的檄文,也是一部中国女性自强、自立、自尊、自爱的奋斗史。

192838日张今慧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旧式农民家庭。家中已有两个姐姐,爷爷、奶奶、父亲、母亲都希望生一个男孩,但生出的却是女孩。

秋瑾出生时,望子心切的父亲听到女孩的啼哭,立即转身而去,数日不来看望一眼。张今慧也因为是女孩,被父母、爷爷当“土坷垃”对待。

三年后,母亲生下一个男孩,被全家视为“金疙瘩”。奇巧的是弟弟和她的生日是同一天。过生日时,母亲到奶奶庙、观音庙为弟弟祈福,将锁儿戴到弟弟的脖子上,希望观音菩萨保佑弟弟平安长命,所有人围着弟弟祝福,却没有一个人理睬年长三岁的姐姐,更没有人送她礼物。男人生下是璋,将来要光宗耀祖;女人生下是瓦,只配放在床下。女孩子的命就像草,在冷漠、冷眼和不公中长大。

之后,母亲又生了一个妹妹,竟然在四个月时就停了妹妹的奶水,让给弟弟吃。结果妹妹一生体弱,23岁得了肺病,早早离开人世。

张今慧6岁前生了眼病,疼得要命;每年冬天咳嗽,甚至咳血,但家里不给请医生。

张今慧不像两个姐姐逆来顺受,她有一颗不屈的灵魂,7岁就立志,长大了远走高飞,离开这个家。

在小伙伴中,她纺线是冠军,跑步是冠军,割草、收树叶是能手。她想上学,父亲反对,爷爷阻拦,他们只需要她做家庭中的劳动力,她非常伤心,就偷偷地跟着表哥学习。后来,抗日根据地的村委会要求所有孩子必须上学,她才圆了上学梦,上到高小。当她读书比弟弟好时,爷爷才说,三闺女心灵,可惜是个女孩!

她胆大、有勇有谋,1941年,她当上了儿童团团长。17岁那年,她和村里11个同伴一起投奔八路军,5个半道回家,只有6个人到了部队。她成了文工团员。

投身革命队伍,她想象自由的燕子一样展翅高飞。但18岁那年,队伍却给她安排了另一个角色。28岁的文工团团长尚未结婚,看上了她。组长来说媒,她说结婚是未来的事,现在不想结婚。副团长夫人又来说合,她再次拒绝。后来团长亲自出马说服她,她说,没有结婚的愿望。然而,团长的结婚申请报告被组织批准了。因为他符合“二五八团”条件——二十五岁以上,参加革命八年以上,团级以上。副团长和指导员开始操办婚礼,张今慧却蒙在鼓里。知道大家操办的婚礼,原来主角之一是自己,她立刻去质问团长:“八字还没一撇呢,怎么能说结婚?”团长说:“你没有拒绝就是同意呗。”她说:“你们向上级写结婚报告,为什么既不经我同意,也不告诉我?”团长说:“这纯属同志们和组织上的关怀。”她说:“关怀,关怀,当然是关怀你了!”张今慧悲从中来。在革命队伍中,总是宣传妇女已从野蛮落后的婚姻制度中解放出来,正是这种宣传让许多女学生来到革命队伍中。怎么她来到部队刚一年,就“被结婚”了?!《夕照回眸》中写到,战争年代,革命队伍里的领导干部,当他们够结婚条件,“年龄偏大,只要他们选中某个人,女方如果不同意,组织上就千方百计撮合成婚,使一些女性失去自由选择的权利。像我这样始终拒不同意,单位领导利用职权寻找时机突然举行婚礼的事,却实属罕见”。

正如戴锦华说:“解放的到来,并不意味着、至少是不意味着她们将作为新生的女性充分享有自由、幸福,而意味着她们应无保留地将这自由之心、自由之身贡献给她们的拯救者、解放者。”在革命队伍中,一切要服从组织,张今慧没有料到,自己的婚姻也要服从组织。《夕照回眸》中说:“那些以组织名义出面的人,他们为了讨好领导,对党提倡的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置若罔闻,背道而驰。这种滥用职权、无视女性人格,践踏女性尊严,剥夺女性自主权的恶劣行为,是很不道德的,莫不有损党的威信。”

张今慧回忆:“(婚后)在一块时,他也没有多少话说,既不关心我的生活,也不关心我的学习,也不谈他自己的事。我心里总是不痛快。虽然是新婚,没有亲热的感觉。”不管有没有感情,孩子却是一个接一个出生。从19岁到31岁,她生育了7个孩子。丈夫一辈子不干家务,也不管孩子。第一个女儿的手指头坏死,必须切除,又得了百口咳,住院几个月,张今慧忙前忙后,累得昏过去,丈夫没有替换过一次,也没有打过饭,洗过尿布。这让我想起丁玲在《三八节有感》中说的话:“同是革命队伍中的人,女人却必须尽生育和养育孩子的义务,男人们实现着他们的抱负,同时实现着他们地位的不断上升。女人们却必须为孩子付出许多。你不生孩子吧,人家说你没尽女人的义务,你生孩子而且热衷于孩子养育吧,男人们说你落后,总之当他们要甩你的时候,总是有充足的理由。”

进入北京以后,她有机会作为调干生,进入大学深造。文工团指导员的妻子和她是好友,上了中央戏剧学院,后来成为著名的表演艺术家。她也想上大学,丈夫说,你上学,孩子谁管?

张今慧一面照顾孩子,料理家务,一面上班工作。她热爱工作,因为工作能体现她的社会价值。在工作中,她比在家庭中更快乐。她善良、正直,有能力,有主见,有巨大的热情和强烈的责任感。她做过中央文学研究所的图书管理员,创办了中国作家协会幼儿园,担任园长。她被任命为中国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世界文学》编辑部党支部书记,和一群外国文学专家相处得十分融洽。1965年丈夫要调离北京,中国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为了留她,提出可以把丈夫调来。丈夫却不愿意沾妻子的光,硬是让全家一起离开北京。她随丈夫到湖南、山西,颠沛流离,最后落户河北保定,担任保定市文化局副局长,筹办市文联,担任文联主任,期间纠正了单位积攒的多起冤假错案。她主持创办的文学期刊《莲池》,成为铁凝、莫言等文坛新秀破土而出的平台。她主持创办的文摘周报《大千世界》,发行量达数百万份,挣下的钱解决了单位职工的住房困难。她为人正直、热情、助人为乐,走到那个单位都受到同事们的尊敬,称赞她是一位厚道、周到、公道的好领导。

张今慧女士以将近百岁的高龄远行,可谓仁者寿。我愿把月桂的枝条织成花冠,献给这位追求解放、自由、自主的女性主义先行者。愿她一路走好!

丁东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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