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公刘顺元
马懋如
我公公刘顺元,山东博兴县人,1903年生,1996年九十三岁去世。他1928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英国文学系,1931年加入中共,曾任中共江苏省委书记,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当选为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副书记,十二大当选中顾委委员。他原名王学博,号溥泉,曾化名赵正国等。
提起“刘顺元”这个名字有一段故事。1934年他第三次被捕,审讯时自报假名李春远,被记录成“刘顺元”。从此,敌人喊他刘顺元,他将错就错自报姓名“刘顺元”,狱中难友称他刘大哥,他的真实姓名敌人不知。他被定“罪”:“坚不自首,恶性甚深,”判徒刑十年。1937年8月被党营救出狱,他拿着写有“刘顺元”名字的定罪判决书向党汇报,得到了党的信任,委以重任,负责审查出狱的党员。从此,“刘顺元”这个名字被沿用到最后。他晚年谈及此事时说:这是“一个遗憾”,“弄假成真”!
我公公一生坎坷,传奇,有“山东怪杰”之称。丁群所写《刘顺元传》概括他的一生:国民党三次将他投入监狱;斯大林指责他“反苏”;毛泽东批评他“右倾”;提审林彪、“四人帮”集团主犯须经他批准。我补充几句:他是家乡国共两党的创始人;周恩来亲自批准他入党;刘少奇深知他的为人;毛泽东还说他是“党内的大知识分子”;陈毅称赞他是“中国党内敢于公开抵制苏联大国沙文主义第一人”;夏衍说他是“骨头最硬的人”;李锐说他“具有大德、大智、大勇,不应被后人忘记的历史人物”;他说自己“危险时决不贪生怕死,安乐时决不贪污腐败”,“在真理面前一定能低头,同时决不在思想政治上盲从”。
1952年刘顺元任中共中央华东局宣传部副部长。我和他的次子王汉民早在部里工作,后来我们结婚。这位领导每日来机关很早,在院内散步,哼哼京剧,然后到办公室看书、办公。我做秘书工作,部里重要会议由我记录,会上刘部长发言不多,很有分量,被与会者重视。后来得知,他在旅大任职时,抵制苏联的大国沙文主义和苏军的专横霸道,得罪了苏方,被斯大林点名,被苏军驱逐出我国国土旅大。当时,除苏联外,各大国与我国为敌,为顾全大局,刘顺元被罢官,连降三级,不得公开露面。1953年斯大林去世,刘少奇到处打听他的下落,1954年他被任命中共中央上海局委员、江苏省委副书记。此时我和我爱人调北京工作,他们父子南北相隔,难得见面。
1950年代,刘顺元任江苏省委书记时和农民在一起。
1966年,“文革”灾难殃及全国,我公公自未幸免,公婆下落不明。1967年秋我去南京寻找,不敢公开打听,先在街头看大字报、收集大批判材料,以摸底细。
在新街口闹市看到一张大大字报,上面列举了省委所有领导人的“罪行”,每人一段攻击的文字,配一副丑化了的漫画。我公公的“罪”名是“老右派”、“老修正主义”、“老三反分子”。那幅漫画把他画成一个老道,头戴道士帽,身着道袍,脚蹬云头鞋,昂首,注视着空中飘下来的几张写有“修毒”二字的纸片,左手拎起道袍的一角,接飘下的“修毒”。我不敢记录,更不敢拍照,匆匆离去,至今记忆犹新。
当时,江苏省级机关造反派编了一本《刘顺元黑话集》,“黑话”不黑,讲的全是人们不敢讲的真话、实话。后来编《刘顺元文集》,这本“黑话集”起了索引的作用。
得好心人相助,我找到了被监护在南京西康路33号的公婆,他们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家,两老相依为命。鲍有荪婆婆见我很是惊喜,她诉说了公公和省委的领导们一日数次被拉出去游街批斗,几乎丧命。此刻,公公推门进来,穿一件破旧棉袄,消瘦、苍老、疲乏,令人心酸!老人每天要应付多起逼供的造反派,他不做伪证,不说违心的话。公公简单向我询问了外界的情况,嘱咐我们要“头脑清醒”“脚跟站稳”。他还要去接待外调、写材料,喝了一碗面条汤,匆匆走了。我不敢久留,告别离去。此后,他们的处境更加艰险。公公曾经审查过江南被捕出狱的上千名党员,北方搞出了一个“六十一人的叛徒集团”,企图从公公口中挖出一个“南方的叛徒集团”,公公面对强暴说:“我相信你们有能力杀我的头,要我说假话,你们没那个力量”。公公被带上镣铐关进监狱,这是他第四次被捕,坐的是自家的牢。他感慨地说:
“坐敌人的牢理直气壮,做这样的牢多窝囊”!他对比两种监狱说:“异曲同工”“难分泾渭”。
在周恩来总理的干预下,1972年10月江苏省委几位领导人由集中监禁改为分散监管,我公公被转移到江苏省句容县桥头“五·七”干校,允许与家人见面,仍无行动自由。闻讯,春节我爱人和我带两个孩子,并约了大哥的五个子女同去看望两老,当时大哥冤案还在狱中。
老少三代相见,喜出望外。当时物资匮乏,我们只带去一捆大葱,用粮票购买的一筒子饼干,一些换来的全国粮票,公公见此连说:“好东西”“好东西”!双手接过那筒饼干放到了自己的床头,收起了全国粮票。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些东西了。此情此景,令人感叹!当时三个小叔也来了,相聚几日,不谈“文革”,不谈政治。每日晨,老人领着儿孙们在附近田野散步,一字长蛇阵,好不壮观。一日三餐用饭票从食堂打些饭菜来吃。几个儿子陪父亲下围棋,老人棋艺高,无人能赢。临别时,我提议合影留念。我用带去的上海牌120相机,记录了难得的天伦之乐。
公公在“文革”失去自由七年后,回到南京,住进了一间半旧房,此时已一无所有了。公公爱读书,我为他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买书。当时书少难买,我设法购得《鲁迅全集》一套寄去,他非常高兴,后来陆续为他购买了《马恩全集》等书籍,为买书他曾亲笔给我来信。他给儿子来信必谈读书和做人。
公公从小好读书,在私塾,他能通本背诵“四书”“五经”,包括最难读的《书经》《易经》,老师夸他是“过目不忘的神童”。中学时,他几乎读遍了中国的古典文学名著。大学就读北师大英国文学系,熟读中外文的西方文学名著、社会学、政治学、中、西方史等。大学毕业后,为寻求救国之路,研读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建国大纲》并作社会调查,以后读了大量介绍西方及苏俄的书籍以及康德、黑格尔、马克思等不同观点、不同流派的著作。被捕狱中无书时,背诵读过的书并教给难友。据同狱隔墙的李世农同志回忆,刘大哥教过我们《正气歌》《长恨歌》)《出师表》《赤壁赋》等,出狱后曾查阅了《正气歌》等原著,竟一字不差。狱中绝食斗争胜利,允许看不违禁的书,他用竹签写信向友人求书,挚友王绍堂法官送去了英文版《莎士比亚全集》、《战争与和平》以及《韦氏大辞典》等书籍,他决心把监狱当学校,把牢底做穿。“文革”出狱后,购齐了《马恩全集》、《列宁全集》等,从头通读,他说要把老祖宗的书再仔细看一遍,想想中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晚年离休后,以读书、下棋、种菜锄草为乐。
夏衍同志是我公公的好友,是我的老领导,为《刘顺元传》我陪作者访夏老。夏老对我公公在旅大很钦佩,在他的回忆《懒寻旧梦录》中有记载,此时又谈及此事,他说我公公是“骨头最硬的人”;还说:他在1958年“大跃进”中是“最敢讲真话的人”。当时夏老去南京访问,刘老直言相告:那些高产报导“全是假的,别相信”。
公公说话为什么那么有底气?他对当时的浮夸风早有觉察,为弄清真相,他和华东农科所的技术人员合种了一块水稻密植试验田,结果失败。他亲临高产田检查,盐城的一块亩产超万斤的“卫星”田是由几亩即将成熟的稻子移植、合并在一起的,轻轻一拔移栽的稻根就离土了,他当众拔起戳穿,大笑说:“果然是人造卫星”!他曾通知报社,凡虚夸的高产新闻,不管来自何方,一律登在报屁股上,后来干脆叫“不登”;为刹住浮夸风,经他签发,1958年9月19日江苏省委下达通知:凡上报高产,县、乡党委书记必须个人署名。他说:“看你们还敢不敢胡说!”
听我爱人说,他父亲1928年大学毕业时拍了一张头戴学士方帽的照片,曾经挂在老家堂屋一侧的墙上,祖父以此为荣。父亲早年革命离家时他还小,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从这张照片上认识了父亲,战乱中照片丢失。他们同母三兄弟,没有父爱,在国土沦丧、祖父被杀的国难家仇中长大,为了参加抗日,三人商量去找父亲。父亲在那里?地址不详,由大哥先去。大哥一路艰辛,在淮南找到了父亲,父亲见到阔别十一年的儿子已长大,抗日心切,很高兴,但不肯收留儿子,说:“不要靠老子,要自立”,嘱咐儿子速速回去,带领弟弟和家乡父老并肩抗敌。三兄弟按父亲所教先后参加了抗日的八路军。1948年我爱人22岁,他父亲到山东青州,父子才得相见、相识。
公公精通英语,鲜为人知。他平易近人、简朴,被认为是工农干部。一次公公重病住院,专家会诊,怕他知道病情,用英语商讨,他听得真切,说:你们不要瞒我了。专家、教授无不惊讶,原来老书记懂外文,刮目相看。有几个青年知识分子与他初次相见,以为遇到了“大老粗”,一经交谈无不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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