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写回忆录:普通人的一生也值得被看见

时事   2024-07-26 12:44   广东  

▲ 代写回忆录的服务近年来在社交平台流行,让普通人可以记录自己的一生。(视觉中国 / 图)


全文共4260字,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

  • 对于羞于表达感情的上一代人来说,纸张似乎比语言更容易接受。回忆录这种看似原始的方式,无意中成为了许多人理解父辈和祖辈的桥梁。

    老人们告诉她,也许写出来的回忆录,子女们未必能从头到尾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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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记者 翁榕榕
南方周末实习生 董嘉迪
责任编辑|李慕琰

过去一年,青梅走进过几十个老人的一生,也曾在一些人的故事门外犹豫、徘徊。

疫情中,不同朋友家里的老人相继感染去世,其中一位是她发小的奶奶。幼年时,青梅常去朋友家吃饭,奶奶参与过当地民间传说读本的编纂,会给她们讲北方的民间故事。奶奶身体硬朗,从感染到去世不过短短一个月,令人猝不及防。朋友没能赶回家见奶奶最后一面,也错过了葬礼。

青梅试图安慰她,但朋友拒接了她的视频通话,独自消化悲伤。后来她告诉青梅,虽然奶奶留下了一本书,但很遗憾那不是奶奶自己的故事。

2023年初,青梅在社交平台上看到有专门给老人写回忆录的工作,想起电影《寻梦环游记》里的一句台词: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青梅和她的同龄人工作后大多移居外地,每年通常只能回家一次,很难听到长辈聊他们的故事,更别说为他们记录下什么。她做过多年的出版编辑,也曾写过一本半自传的书籍,她想,或许可以尝试给别人写回忆录。

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青梅接触过许多老人。他们的人生各有千秋,有人一生充满高光,也有人大起大落。过往的林林总总,有人已尽数释然,也有人徒留遗憾。无论如何,青梅觉得,这些人的一生都值得被看见。

1

“即使他没有那么多正面形象,

也要记录下来”

一个男生联系青梅,希望她能记录下母亲和小姨的故事。小姨是文工团出身,相貌出众,可惜早早去世,母亲一直放不下。

青梅和这位母亲约定见面,聊天地点在对方的办公室,那里陈设简单,墙上挂着一幅山水图,她们在一张圆形的小会议桌旁面对面坐着。委托人已到临近退休的年纪,妆容精致,穿着一身棉麻质地的衣服。一开始她有些拘谨,问青梅自己该准备什么,随着聊天的深入,她慢慢放松下来。两姐妹的故事徐徐展开:

她14岁那年,父母早亡,妹妹才2岁,从此两人相依为命。当时为了给妹妹找吃的,她不得不挨家挨户讨要糖水。在她插队那会儿,妹妹进入文工团,为了照顾妹妹,她特意向组织申请,调到了妹妹所在的城市。不幸的是,后来妹妹因意外身亡,年仅23岁。

当初她不同意妹妹和一个男孩在一起,如今她总是想,如果当时不是自己阻挠,或许妹妹就能过上另一种人生。

讲到这里,委托人几乎无法再说下去。青梅尝试转移话题,聊些轻松的事情。恢复好情绪后,她向青梅道歉,认为不应该将那么多情绪抒发给她,毕竟她只是一个记录者。

妹妹没有孩子,她担心如果有一天连自己也离世,就不会有人记得世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她想记录下过去和妹妹相处的点滴,也想让子女知道,他们有过这样一个鲜活的小姨。

青梅是独生子女,以前她一直很难理解这种血浓于水的姐妹情,但听着这位委托人的讲述,她忽然感受到人们常说的“世界上唯一一个亲人”,大概这对姐妹就是这样相互扶持着长大的。

或许是平时没有太多倾诉机会,老人们尽力将所有细枝末节都从记忆里捞出,铺陈在她面前。有人回忆起结婚的场景时,不仅记得当时衣服的颜色,甚至还能说出衣服的布料是在哪里买的,后来又在哪次搬家中丢失。青梅有时觉得,老人们挺孤独的。

30岁的张凝希是一位自由撰稿人,她曾在华南地区参与过一项口述史的调研工作,采访了上百位老人。书籍出版后,很多人找到她,希望她以非公开的回忆录形式,记录下自己或父辈的故事。他们说,从她采访的老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父辈的影子,大家都是普通人,没有什么特殊身份,有的甚至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好人”。

张凝希曾记录过一位赌徒老人的故事。老人的家族过去从商,一度家财万贯,后来家道中落。他依旧维持着以前的奢靡作风,每天穿成套的定制西装,打领结、抹发蜡,去舞厅跳舞,到处赌钱,一夜之间输光了家人给他做生意的资本。

一位女士看到这个故事,想起了自己已故的爷爷,两个人都好赌。她委托张凝希采访在世的长辈,希望记录下爷爷和其他祖辈的故事。

在张凝希看来,回忆录就是呈现大家身边的每一位亲人,“即使他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即使他没有那么多正面形象,也要将他记录下来”。

很多时候,委托人回忆和讲述的过程其实也是“梳理自己情绪的过程”。好赌老人已经离世,张凝希通过和他的家人聊天还原他的生平,随着讲述的深入,他们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一开始的埋怨,语气逐渐和缓,表现出同情和理解。

2

“如果她儿子在的话,

可能讲不出来”

青梅习惯与人面对面聊天,地点大多数在委托人的家里,偶尔也会约在咖啡厅或办公室。打开录音笔,采访就开始了。房间里通常很安静,只有她和委托人一对一的交流。

一份几万字的回忆录通常需要三四个月来完成,中间需要多次沟通。见面更容易把握对方的性格,有一次她去湖北见一个委托人,对方特意准备了特产,让她体会到细心和热情。

对很多委托人来说,面对一个纯粹的陌生人,可以更加没有负担地讲出过往的故事。张凝希观察到,老人讲述时,子女通常都不在场,“好像大家都有一个共性,会默默地把那个空间还给他们两个”。

有一次,她和一位老人正在聊天,对方的儿子突然来看望,聊天被迫中止。等儿子走后,老人特意跑出去确认,儿子是否真的已经离开。回来后,她从衣柜里拿出了以前恋人的照片,继续向张凝希讲述。

“后面讲的是她心底最柔软部分的故事,如果她儿子在的话,可能讲不出来。”张凝希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青梅曾有一位委托人,她的孩子就在邻近城市上班,离家不远。青梅提议让她和孩子一起聊,老人却总以孩子工作忙为托词。后来老人才坦言,孩子在身边,她会难为情。

即使青梅听过很多老人的讲述,却从未动过为自己父母写回忆录的念头。“他们可能觉得有些事情不适合我知道。”她说,父母至今会将当年的情书藏起来,不让她看。

王文静是一位委托人,她为父母约定了回忆录代写,前后花了一个月。她出身于军人家庭,很看重家书、回忆录这类物件,既承载了记忆,又能传承下去。直到拿到这本回忆录,她才发现,自己对父母的了解其实很有限,譬如,原来母亲拥有一张三级厨师证,母亲一开始见到父亲时并不喜欢等等。

她也第一次知道了母亲的自责。她十岁左右时,父母工作忙,放学后通常独自在家写作业,周末也几乎没有外出活动。对于这段过往,她其实记不得多少了,但母亲一直耿耿于怀,觉得她在成长路上安全感不多,可能是当初缺乏陪伴的结果。

时隔多年,王文静才发现,她和父母对很多往事的感受都不同。

中学时期,她家离学校一小时车程,早自习是5点半,夜晚10点半才下晚自习。父母每天开车接送,母亲清晨4点就要起来做早餐。王文静觉得,这对父母来说是一段辛苦的过往。而回忆录里提及这一段,母亲却说,这一小时对他们来说,是幸福的。

对于羞于表达感情的上一代人来说,纸张似乎比语言更容易接受。回忆录这种看似原始的方式,无意中成为了许多人理解父辈和祖辈的桥梁。

青梅的爷爷大约十年前去世,叔叔们整理遗物时,发现他留下了一本回忆录。青梅从小随父亲在另一座城市生活,很少回老家,和爷爷感情不深。父亲和爷爷关系紧张,很少提及爷爷。

直至看了爷爷亲自写下的回忆录,青梅对爷爷才有了更多了解。爷爷出生于1920年代,是当年少有的大学生,学理工科出身。这些文字也揭开了爷爷和父亲关系紧张的始末:爷爷对父亲期望过高,并且反对他的婚姻。

爷爷写道,他对亲情比较淡漠,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从字里行间,青梅感受到爷爷回顾过往时的悲伤。

后来,叔叔把这本回忆录整理成了电子版,父亲转发给了青梅。青梅说,父亲释然了。

3

“真正仔细读他人生的人并不多”

青梅用五个月写完了那对姐妹的故事。收到回忆录后,委托人说,她仿佛看到妹妹又活过来了。

她告诉青梅,哪怕没有写完这个回忆录也没关系,她已经把妹妹的故事告诉青梅,如果青梅又告诉其他人,也许就会有更多人知道她妹妹,这样就已经值得。“我的初衷就是,尽量减少遗憾”。

在青梅接触过的几十位委托人中,她发现,遗憾是大家共有的一种情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遗憾。”她说。有的遗憾孩子出生时没能陪在身边;有的遗憾当年考大学差了两分,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也有的遗憾当初与不爱的人结了婚。

有些人敢于直面过往,也有人只想呈现一个较为完美的形象。青梅写过一位退休干部的回忆录,按照他的要求,主要呈现他人生的光辉片段,比如知青插队后的各种升职等。青梅将写了一半的稿子交给委托人,他的子女不太满意,觉得有点像工作报告,无法深入地了解父亲的过往或内心,希望她能修改。

那位父亲却不同意,他就是想将人生的高光时刻都记录下来。夹在中间,青梅也很为难。后来委托人提出折中的方法,留下这一半已经写好的回忆录,剩下的一半不写了。

有一些故事最终没能完成。不久前,一位27岁的女孩找到青梅,想请她为自己的母亲写一份回忆录。女孩七八岁时父母离异,她跟着父亲长大,母亲多年来在非洲打工,和她见面不多。她不清楚母亲的生活境况,母亲性格含蓄,很少主动分享生活,更别说表露内心。

她很想通过回忆录,了解母亲这二十多年的经历。青梅被这个女孩打动了,但遗憾的是,由于时差和通话的不便,这件事暂时搁置了。

青梅还记得一位未完成记录的男性。那是位47岁的中年人,想记录自己的人生。他的前半生已经历太多,青梅说,就像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他出身于军队大院,年少伤人,进过少管所,之后考大学,退学创业,暴富,又迷上赌博,欠债后改邪归正,人生仿佛按下了加速键。

他想将这些都如实记录下来,告诉才十几岁的孩子,虽然他的前半生是这样的,但他现在已经改变了。青梅跟他聊了三个晚上,对方迫切地希望传达,人生很多事是一念之差,即使行差踏错,也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不过,这份回忆录最后没有完成。最后一次聊天时,委托人对她说,这辈子他对不起很多人,缓缓吧。青梅推测,或许对方的内心深处还未真正释然。

接触的老人越来越多,有时候青梅也会觉得矛盾。尽管最初联系她的委托人大多是年轻人,请她记录父母的人生,但老人们告诉她,也许写出来的回忆录,子女们未必能从头到尾看完。

“这是普通人的人生,你为他的喜怒哀乐悲伤过、快乐过,但是真正仔细读他人生的人却不多。”青梅感叹。

王文静也未能完整地看完父母的回忆录。她工作忙,只跳着翻了一些自己感兴趣的部分,便将回忆录寄给远在老家的父母。她说,等自己有空回家,或许会再看一看。

(应受访者要求,青梅为笔名,张凝希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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