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与情感并非截然对立的两极,特别在东亚语境里,人们情感的表达婉转而深沉,物质付出许多时候是不可取替的方式,甚或用于代偿一部分精神交流的缺失。
文|南方周末记者 朱圆
责任编辑|李慕琰
泰国电影《姥姥的外孙》无疑会引起中国观众普遍的共鸣,不仅由于故事主角是华人潮汕家庭,更因讲述的主题切肤而熟悉。长辈身患绝症后,谁负责照料?遗产怎么分配?两个问题时常纠缠难解,家人的关系随之变得剑拔弩张,或暗潮汹涌。
香港译名“全职乖孙”、台湾译名“金孙爆富攻略”,一个比一个直截了当地点出了本不复杂的故事情节:出身泰国华人家庭的年轻人阿安,看到堂妹因照顾病重的爷爷而继承房产后,也怀揣自己的小心思陪伴在患癌的姥姥身边,计划复刻堂妹的“致富之路”,获取百万遗产。
遗产分配、长期照护,一直是悬疑、伦理剧的热门题材,不乏珠玉在前,《姥姥的外孙》以这样“不道德”的切入点去讲故事,非常聪明,既拥有了喜剧类型加持,又能以年轻人视角贴近影院观影主力军。
7月28日,《姥姥的外孙》在第23届纽约亚洲电影节(NYAFF)上获得最高奖项,是2024年迄今为止泰国和新加坡最卖座的电影,也是印度尼西亚有史以来最卖座的亚洲电影。8月23日,这部电影正式登陆中国院线,上映三天票房已超3200万元,豆瓣评分高达9.0,居暑期档院线影片榜首。
导演帕特·波尼蒂帕特擅长剖析Z世代的生活与心理,过往代表作有剧集《极限S:滑板篇》《天才枪手》,前者讲述个性古怪、长期遭受重度忧郁症之苦的少年如何在街头滑板里找到自己的出口;后者则是大热同名电影的电视剧版,聚焦作弊在绩优主义体制里如何变成一门好生意。题材虽然沉重,但帕特总能找到尖锐的角度吸引观众的目光,以温情与笑料作调味,将议题轻巧送入大众口中,《姥姥的外孙》亦是如此。
影片富含真实的生活肌理。当阿安搬进姥姥老旧窄小的家中,我们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与祖辈共居的场景,那是大多数人曾经拥有又淡忘的记忆。姥姥时常蹦出一两句潮汕话,看歌仔戏,唱闽南语歌,过年家人间互道方言祝贺词,满满潮汕文化元素,对于潮汕与闽南人群而言格外亲切。
与此同时,点滴细节提醒着观众,在场的是一副日渐衰老的身躯。姥姥从医院化疗回家后,由外孙搀扶一级级踩上木头阶梯;夜里睡不着,驻足神像前祈祷复祈祷;洗澡时需要他人帮忙擦身,对裸露身体没有了羞耻感;衣服最下端那粒扣子解开,为的是更舒展,而不是小年轻打趣的“耍性感”。
蒙太奇堆叠出老年生活的孤寂与病痛之下人的脆弱无助。姥姥说她最不喜欢新年结束的那一天,每个孩子都回到自己的家庭,冰箱里堆满了剩菜,而她需要独自吃完。病情恶化后,姥姥夜里梦魇,叫喊着让父母带自己离开。平实而零碎的镜头,足以令观者心有戚戚。
姥姥与阿安祖孙二人的互动线,让人想起2005年的内地电影《我们俩》,同样是跨代居住在一个屋檐下,老人的独居生活被年轻人打破,从一开始的磕绊到习惯乃至相依偎,最后年轻人离去,又剩下老人形单影只,百无聊赖地度日,那份孤独,更甚于从前。
相对于小成本的《我们俩》朴实无华的美学风格,《姥姥的外孙》许多地方拍出了日本家庭电影的气质,尤其是开场10分钟出现片名后那一组连续的空镜头,下雨的曼谷,开不进车的小巷,构图与色调让人不由得想起是枝裕和。不过,正如在热带充沛的日光下,一切都显豁明白,这部泰国电影的感情渲染更浓重外放些。电影院里,影片放映至下半部分,冲着阿安的饰演者马群耀来的粉丝不再屏摄,沉浸在剧情中,为姥姥的去世与阿安的追怀感动落泪。
故事结局是上扬的、暖色的。阿安得知姥姥将房子给了负债的小舅,愤而离去,但他不忍心姥姥住进养老院,将她又接到了自己和妈妈家中,陪伴她临终的日子。在姥姥去世后,阿安收到银行的电话通知,才得知姥姥多年来不间断地为他存了一大笔钱。
听上去,这样的剧情并无太大新意,但这部影片值得肯定的地方在于,将许多殊堪玩味的议题并入故事主线里,温情与逗趣之下,是对现实的直面与叩问。基于这种绵里藏针的特点,有的影评也会将其与香港电影《天水围的日与夜》等作品联系起来。
在最开始,创作者就把物质与情感间暧昧的关系摆上了台面,通过阿安堂妹阿梅的故事,肯定了全身心照顾老人,要求报酬不过分的想法。阿安在“继承房产计划”实施过程中动摇过,问阿梅他们这样做是否不太好,阿梅宽慰他,他们没有让老人伤心,反而给老人带去了幸福。她也确确实实教会了阿安如何善待老人。
物质与情感并非截然对立的两极,特别在东亚语境里,人们情感的表达婉转而深沉,物质付出许多时候是不可取替的方式,甚或用于代偿一部分精神交流的缺失。为了成就对方的梦想与生活,一顿美食、一张机票,甚至是一栋房子,都心甘情愿地奉上。
但情感付出与物质收获能画上等号吗?照顾老人最多的那个人,理应获得最多的财产吗?显然现实不会按照这样的逻辑运转。姥姥既没有把房产给悉心照料她的外孙,也没有给情感上最亲密的女儿,反而给了因赌博负债累累、时常向她伸手要钱的小儿子索伊。这样的选择无奈,却自有道理,遗产既可以是一份礼物,也能成为不成器子孙的托底。
在遗产分配上,还有一重避不开的影响因素是性别。阿安的母亲阿秀贡献了全片最佳台词——“儿子继承遗产,女儿继承癌症”,语带嘲谑地点破了世代延续的残酷法则。姥姥自己就曾是直接的受害者,她照顾父母,一分遗产都没得到,多年后跑去向哥哥要钱给自己买墓地,得到的回应是拒绝,外加“外姓人就不再是一家人”的割席。姥姥最初住院检查时,两个儿子和外孙脚底抹油,只剩阿秀一人留下来照护。
有人批评创作者的价值观,认为影片情节没有体现任何对重男轻女现象的反思乃至批判,这实在是一个误会。作为男性创作者,对遗产继承中的性别不平等体察若此,已属难能可贵。
而且,从阿秀与哥哥阿强的对比中,也看得出创作者的倾向。阿强炒股致富,成家后与母亲关系疏离,探望时总是匆匆而去;阿秀在超市上班,工作同样忙碌,但为了照顾母亲,她宁愿上夜班通宵不睡。老人还没阖眼,阿强就已经在关心房屋所有权的问题,在知悉老人未将房子留给自己以后,阿强一度不愿意再与母亲相见;阿秀却心平气和,她告诉阿安,自己主动照顾母亲,是因为想念她,而非出于对遗产的垂涎。
阿强有女儿,阿秀生的是儿子,恰好做了隔代的性别反转,这大抵也是编剧刻意的设定,试想如果阿安是女生,故事的走向又有了不同可能。而阿梅继承爷爷的财产,又似乎打破了传统的性别处境。
值得称道的是,饰演姥姥的乌萨·萨梅坎姆是以76岁之龄首次参演电影的素人,她的表演不露痕迹,饰演阿安的马群耀身为潮汕籍华裔,与电影角色的背景十分相符。两人之间的亲情戏份细腻自然,老人习惯性的隐忍,与青年的直率冲动构成了张力。姥姥提前结束化疗出院的一场戏,阿安得知房产证给了小舅后,质问轮椅上的姥姥究竟谁才是她心里的第一名,自己对她的照料有何不周到,姥姥一言不发,有泪滑落至嘴角,寂静中,却能让人感受到她的内心正在崩裂。
姥姥家门口的石榴树是一个反复出现的重要意象,树上结的青色果实,在透明塑料袋的包裹中逐渐变红、成熟,最后被姥姥摘下放到外孙手心里。果实累累的石榴寓意多子多孙,姥姥去世后,雨中败落的石榴花,似暗示着她为家人耗尽的一生。
姥姥因阿强儿时患重病求神,誓愿一世不吃牛肉;每逢周末,守在家门口等索伊回来,但又希望他不出现,那表示他的生活一切安好,不需母亲帮忙;在阿安还是个几岁的孩子时,姥姥沿途牵着他的小手,说要为他开一个银行账户,存钱给他将来长大用,在阿安看来是随口说说,几乎忘却了的一句话,姥姥却始终放在心上,并信守承诺至死。
都市人讲求回报,“时间就是金钱”,等价交换的思维似乎理直气壮,阿强如是,阿安如是,阿梅如是。然而,姥姥的付出却不求回报,一生默默守护着家人。姥姥最珍贵的无形资产,那份无价、无偿的爱,在生时早已给予了这个家庭,就在各人身边,不能物化,只可用心感受。
阿安接过这份“遗产”,学会了潮汕语摇篮曲,为弥留之际的姥姥哼唱;用姥姥留下的巨款为她买下高档墓地,圆她心愿;送葬途中,每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他就敲敲棺木,给姥姥报备,还对她说,“你在我心里是第一名。”影片末尾由于密度过高而稍显刻意的人物弧光,带上了些许理想化与道德训诫色彩,不过,对于商业电影来说,这一出戏已足够说服、打动人心。
面对高龄化与少子化的未来,中国如何创作出相关题材的卖座电影,或许是值得研究的新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