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着头,坐在宽大的牙医椅里,听着头顶上大人们的谈话:“这是谁的孩子?” 穿白大褂、帽子上镶着五角星的牙医叔叔问。旁边一个穿白大褂的阿姨小声嘀咕了个名字,“谁?” 叔叔提高了声音,一个大嗓门的阿姨忙接过话茬:“啊,就是那个有问题、去了干校的郭xx ”。听到爸爸的名字,我心里一惊。牙医叔叔又问:“干校?哪儿啊?”大嗓门阿姨生怕别人听不见似地回答:“咳,干校能有啥好地方,北大荒!” “噢……” 叔叔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
我心里一沉,什么?爸爸有问题!我的小脑瓜嗡地一声。牙医叔叔的态度也马上变了,刚才他还说一会儿就好,现在他都懒得跟我说话了。大人们的话让我心神不定,这让牙医叔叔更不耐烦了,只见他加快了动作,猛地一夹,我的一个后牙,连带上颚的一小块肉被一起拔了出来,鲜血顿时堵住了我的喉咙。我仰着头,挣扎着含住满嘴的血水。“完了,你走吧。” 牙医叔叔冷冷地说。我从牙医椅上站起身,含着满嘴的血水,默默离开了卫生所。那一刻,我又深深地感受到穿白大褂的大人们的冷酷。
回家的路上,我一面忍着疼,一面回味着刚才大人们说的那些话。“谁?” “就是那个有问题、去了干校的”……. 我一直以为爸爸是个响当当的革命军人,没想到他居然有问题。爸爸到底有什么问题?干校又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大人们说起干校的时候,脸色那么难看?看来干校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这才意识到,爸爸这次出门,跟平时不一样。爸爸以前也经常不在家,而且他一回家就爱管我们,所以他不回来,我反倒觉得更轻松。不过,这次爸爸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回家了,临走的时候,他除了让我们听妈妈的话,什么也没说。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老爸当年如临深渊的生活。当我们在大院儿旋梯上欢笑的时候,他正在绞肉机般的政治洪流中翻滚。在那个阶级斗争天天讲的时代,老爸耿直的性格,再加上他的地主出身,简直就是一个致命的组合。老爸的不幸,还在于他的人生跨越了两个完全割裂的时代。儿时的爸爸,是受人尊重的地主家的少爷。本来作为长孙,他是要继承家业的,可他却偏偏赶上了兵荒马乱的年月。先是日本鬼子来了,太爷爷在南方开的铺子被炸毁了。好不容易盼到八年抗战胜利,国民党又和共产党打了起来。终于盼来了和平,又迎来了土改。一夜之间,穷人翻身得解放,地主老财被公开批斗,不仅财产清零,还成了阶级敌人。
万幸的是,老爸早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就参加了革命。这一选择,让他躲过了土改时乡亲们的声讨。可在后来的政治风暴中,他却没那么幸运。虽然土改在五十年代初就已经结束了,可到了1966年,阶级斗争又迅速升温。在熔炉般的斗争环境中,不同阶级背景的人形同水火,地主和资本家的后代个个诚惶诚恐,如履薄冰。虽然爸爸整天穿着军装,看着挺神气的,可他的地主出身却像幽灵一样,时刻尾随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
爸爸的苦闷只能憋在心里,任何牢骚话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在那个风云变幻的岁月,能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是生存的基本技能,可爸爸偏偏是个耿直的人。他不仅不会见风使舵,还讨厌那种口是心非,满嘴假话的人。爸爸这种不合时宜的耿直源于他的家教,作为晋商的长孙,他从小的家教很严。曾在明清两朝走南闯北,富甲一方的晋商们深知,要想建立百年家业,必须教育子孙做诚实守信的人。
这种家教对爸爸的影响很深,虽然在残酷的政治浪潮中,不会见风使舵随时可能翻船,可爸爸却好像不屑,也不会做墙头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老爸不仅自己固执,还想把祖宗传下来的那一套再传给我们。虽然外面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可在家里,爸爸却依然要我们遵守那些老掉牙的规矩。
比如,在一个充满谎言的世界里,他不许我们说谎;在那个孩子告发父母、夫妻公开反目的年头,他不仅不许我们向他告妈妈的状,还讨厌我们在背后说别人坏话。家里饭桌上的规矩也很多,比如,一道菜不管你有多喜欢,连续夹菜也不能超过两次;碗里的米粒一定要吃干净,就连一小块窝头也不能浪费。不能连续夹菜我倒不怕,我并不贪吃,再说那年头也没啥好吃的,可不让剩窝头却比较麻烦,因为我一看到那黄灿灿的窝头就犯怵,就想起窝头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的那种感觉。我心想,爸爸的规矩可真多,不许我们剩饭,还那么勤快,一点儿也不像剥削阶级后代。
除了饭桌上的规矩,爸爸还要求我们练毛笔字。爸爸的字写得不错,他小时候,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是顶要紧的本事。虽然等我们上学的时候,毛笔已经被淘汰了,可在爸爸心里,毛笔字仍然十分重要。为了督促我们,爸爸还说他小时候,大字写不好,是要挨先生手板子的,一边说着,一边还伸出手掌比划给我们看。爸爸的示范动作对我颇有震慑力,以至于每次爸爸检查我毛笔字时,我都挺紧张。于是,在我的小脑瓜里, 练大字就成了吃力不讨好、随时有可能挨手板子的苦差事。
爸爸虽然写一手好字,文笔也不错,可他却是个典型的军人。身材挺拔,腰杆笔直,坐如钟,立如松。虽然家里只有三个女娃,而且他经常周末才回家,可他一回来,就把家里搞得像军营一样 —— 一大早就把睡眼惺忪的我们叫起来,然后就开始检查我们的床铺。被子要叠得像豆腐块儿一样有棱儿有角儿,床单要拉得像桌面一样平平展展。我虽然不敢违背爸爸的命令,可周末一大早就被叫起来,心里总是有些抵触,动作自然也没有两个姐姐那么快。
可能是受到剥削阶级家庭的影响,爸爸还特别爱干净。每次他回家之前,我和姐姐都要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一天刚下过雨,还没到周末,爸爸就带着一个战友突然回来了。他们一进门,我和姐姐都惊呆了。爸爸面对的,可不是他平时周末回来时家的样子,而是没经过突击打扫的家的模样 — 我们的被子松松垮垮地摊在床头,床单皱皱巴巴的。最惹眼的,是刷着红漆的木地板上,那一串儿小泥脚印。只见爸爸的脸一沉,吓得我们姐仨像听到枪声的小鸟儿一样,刺溜儿飞出了家门。
我们在院儿里漫无目标地转悠着,直到烤人的太阳困了似地躲到了山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院儿里的孩子们都像飞累的小鸟儿一样飞回家了,只剩下我和两个姐姐,一边无聊地打发着时光,一边焦急地朝马路的方向张望。夜色中,马路上终于出现了妈妈骑自行车的身影,我们立刻冲上前去。有了妈妈的保护,我们就像母鸡护着的小鸡一样,把妈妈的自行车当成我们的小坦克,壮着胆子冲进家门。这一招果然灵,一看到妈妈,爸爸的脸上顿时云开雾散。
三姐妹,1970年,中间为作者
在我拔牙之前,爸爸带着行李去了北大荒。听说爸爸要出远门,我还暗自庆幸,这下可没人检查我的毛笔字了,也没人检查我们被子的形状了。可这一次,爸爸走了很久都没回来。爸爸走了以后,妈妈还是天不亮就骑上自行车去上班,天黑了才回家。每次我问她爸爸为什么老不回家,妈妈都说黑龙江远,你爸工作忙。
拔牙的时候,穿白大褂的大人们说的那些话,让我很震惊,也很难过。我不知道爸爸到底犯了什么错误,除了担心爸爸,我还觉得有些委屈。为什么别人的爸爸都好好的,偏偏我的爸爸有问题?我心里不免有些埋怨爸爸,可时间久了,我又有些想爸爸。记得有一次,我坐在爸爸自行车的横梁上,跟他上街去买油条。爸爸平时挺严肃的,坐他的自行车可是特殊待遇。那油条的味道我早就忘了,可我美滋滋地坐在爸爸自行车横梁上的那一幕却至今历历在目。那是我们父女之间难得的亲子时光,也是那个风云莫测、骨肉分离的年代,留给我的珍贵的父爱。
春去冬来,没人知道,爸爸什么时候他才能从“干校”毕业,回到我们身边。妈妈变得沉默寡言,可她却从未在我们面前唉声叹气,埋怨爸爸,更没有拿我和姐姐撒气。到了礼拜天,她还会把三顿饭变成两顿,挤出时间来做家务,还要用缝纫机给我们做衣服。
妈妈让我们觉得,只要妈妈在,家就在,我们就能跟别人家的孩子们一样,有人疼有人爱。
(待续)
2024年4月,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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