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生物81 印螺
妈妈离开整整一年了。虽已看破生死,心里还是空寂得可怕。下意识地把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不是在旅行,就是在做热衷之事,让自己无暇悲哀。
妈妈高龄离世,亲友们安慰我:这叫喜丧。按民俗和妈妈的意愿,我早早给她买了红色寿衣。对插着鼻饲管、手臂上埋着PICC、服安眠药也睡不了一个整觉、身体无名疼痛好几年的她来说,也许走了是种解脱。但失去母亲、也是最后一个直系血亲的痛并不因此而缓解。
她临终前一天下午还拍着胸脯说要朝着百岁努力,发誓好好锻炼,争取站起来、重新用嘴吃饭。难以置信,一夜未过她便撒手人寰!她的心对这个世界仍有太多的不舍,而我也尚未准备好这种分离。
母女关系太微妙,经常不是亲密无间,就是冤家一对。很多年间,我跟妈妈属于后者。同学、朋友中,似乎母亲的教育程度越高,性格就越强,与子女也就越难相处。那个年代,人们都在为生计奔波,哪里有精力和条件关注心理健康?
从记事起,就感觉妈妈是另类,她说话、待人接物都跟爸爸和我相反:我们父女俩兴趣广泛,爱美食美酒,而妈妈只喜欢京剧和面条、饺子;同样是经历了风风雨雨甚至欺侮、欺骗、背叛,父亲和我始终坦诚、重情谊,而妈妈却常遮遮掩掩且天性多疑,一生只相信过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我要想向东,妈妈一定会决定向西,而且要想方设法把我拉到西边。我生就一个自主的秉性,妈妈却下意识地不是否决就是干预。不明白她有进清华的智商,为何却缺乏做事的逻辑?所以我经常觉得她奇葩。年轻时会跟好友诉苦: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妈?她一定也会无数次困惑: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孩子?
对她的刚愎自用或强制无法忍受时,我会说出最能刺痛她的话,然后又后悔,立功赎罪。她从不认错,但事后也会竭力补偿。不知多少年,觉得在她身边生活是种折磨,不在一起时又牵肠挂肚。我出国后,她没有一天不在想念我,可电话中她不会叙家常,我说话时又不断打岔,只有“吃好点—注意身体—别担心我”之类的套话;与我面对面时又有些局促。话不投机,自然几句就说不下去了。
两个什么样的灵魂,才会选修如此艰难的功课,才会有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爱与怨?!
尽管我从青春期就开始怕胖,她还是千方百计让我多吃。忍不住吃了她诱使我吃的食物后,她拍手称快,我则气得打自己:既恨自己的失节,又恼她总是试图瓦解我的意志。每次回国,她会让保姆买她认为我爱吃的东西,饭桌上还一遍遍地指着我并不喜欢的菜让我多吃。
那时总觉得妈妈的这类执念是心理变态,其实我以人格独立为由的对抗也是种强迫症。还是我的另一半点拨了我:这是妈妈朴实得有些笨拙的示爱啊!可惜成了没妈的孩子以后,才怀念有妈“烦”我的日子!
传统的家庭没有教给她爱的艺术,她一定只会复制父母的模式。想起她很多次眉飞色舞地讲起她父亲打牌赢了钱会买好吃的回家。外祖父的形象在她有限的叙述中从来都是模糊的,好像只是那些平时没有的美食连接着父爱和她童年的快乐。难怪她固执地以为,用她眼中的好吃的填我就是最大的善待!
灵魂不在相近的频率振动时,相互理解就成了天方夜谭。而很多事,时过境迁才悟到。
妈妈未成年时,外祖父就死于肺癌。问起其它细节时,她从来都是搪塞,也许有意抹去了这段伤心的记忆。经过多年的苦苦思索我才明白,她的成长停留在了青春期,也许就是丧父之时。妈妈生活能力差,大事小事都爱求人,因为她始终没长大,更需要感到自己被照顾;她不讲理、耍小孩儿脾气是不惜代价求关注,她的控制欲源于年少时对物质匮乏及精神无依托的恐惧。
妈妈大学毕业文凭上的这张照片正是她灵魂的模样。
如果说我心态比妈妈积极的话,是因为她和爸爸为我撑起了一片天,他们的陪伴、肯定、包容、爱和足够的物质条件给了我成长的营养;如果说我比妈妈洒脱的话,要归功于宠我、以我为荣的她和爸爸,他们给了我我行我素的底气。很多年后才明白,这些都是很多人未从原生家庭得到的馈赠。
倘若我年轻时有如今的明察,就不会因她的一些作为而抓狂。但人经常是事后诸葛亮。假如生活可以重新开始,我会拥抱妈妈这个内在缺少爱、缺乏安全感的孤僻小孩儿,而不是排斥或逃脱。
上天把我这样一个忠心却不盲从的孩子给了当时已过而立之年的妈妈,是想让她明白,爱是需要放手的,越抓越不得;而我投胎到妈妈腹中,是为了学习高层次的爱:倾心一个自己心仪、三观相合又能提供大部分情绪价值的人太容易,而爱一个经常让自己不爽又离不开的人就需要修炼了。
我俩当时都没读懂自己在生命剧本中的角色,于是前面的戏就双双演砸了,但也都在不知不觉间调整。
我曾因她自诩正确的操纵而寡欢,因她以为为我好的干涉而抑郁。后来终于重获心灵的自由与喜悦。原以为自己变得强大战胜了她,其实是因为爱我,妈妈才低下了执拗、高傲的头。很多年后读到一句话,大意是在情感较量中示弱的一方并不是由于弱,而是因为害怕失去对方。母爱还是压倒了妈妈争强好胜的自我。
原来总嫌她专做我不喜欢的事,没意识到她已经努力克己了,只是性格使然,纠错能力又有限。原来总以为她不顾我的感受是占有欲而不是爱,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才明白,她只会用自己的方式、而不是我希望的方式爱我,只是之前的我尚不具备解读这种爱的智慧。
“为什么你自己不愿别人对你指手划脚,却不允许你妈妈做她自己?” 这是一个灵性很高的闺蜜的灵魂拷问。一直认定妈妈不对,需要改变,却没意识到自己亦是偏执狂,在闺蜜苦口婆心的长期劝导下才慢慢释怀。
笼罩在阴影中时,看到的尽是妈妈的不是;心中充满阳光后,想的越来越多的是她的好。
不似很多人的父母,总嫌他们不够好,不如别人家的孩子,我从小一遍遍地听妈妈说我是世上最聪明、最漂亮的女孩儿。我有自知之明,没有膨胀,但自信的种子还是扎根心底,即使跌落到生活与事业的最低谷也从未沉沦过。这是妈妈给我的最大财富。
妈妈的忧患意识平日几乎到了杞人忧天的程度。但在特殊时期,灾难真正降临时,她却异常果敢和无畏。被迫离职十年,没见过她发愁、悔恨。遗传了她的基因,任何挫折或打击都未曾将我击垮。把摔成碎片的心粘合起来,反而更强大。我遭遇巨大不幸时,本来爱唠叨的妈妈却一反常态,什么都不问,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你的坚强后盾!”
从小被妈妈支使去副食店、肉店、菜店买东西,给她打下手,帮她洗头发、洗澡…… 动手能力越来越强,很快就比被外祖母惯坏的她做的好了。跟邻居小孩儿学会拖地、擦玻璃、洗衣服、缝缝补补、勾窗帘、织毛衣,妈妈总是喜形于色地夸我是最心灵手巧的孩子。小小年纪,已经给了我满满的自我价值感。
妈妈的支使也锻炼了我的胆量,奠定了后来走四方的沉着。小时候恨她大晚上逼我去别人家叫回被请去义诊、又不会保护自己休息权利的爸爸。哪个小孩儿愿意独自走夜路、愿意跟外人周旋?妈妈近乎粗暴地赶我出门,要我“别只会窝里横”。慢慢地就不怕也不害羞了。妈妈又会及时夸奖:“我女儿最能干!” 当然,那时没有汽车、人贩子的危险,只有自己杜撰的鬼怪。
妈妈的强势不只对于家人,在外人、亲朋、她和爸爸的同事、来家里向父亲求诊的病人面前,无论强者弱者,不论是才华横溢的文人、风流倜傥的艺术家,还是什么达官贵人,她的气场都一样盛。爸爸和我由于清高而难以启齿的正当要求,妈妈不由分说就去找人。正是得益于这种坦然,在关键时刻,她总能找到贵人相助。潜移默化,我似乎没有社恐,而且能跟高处不胜寒的人轻松相处。但很多年后才学会她不怯懦地拒绝别人。
妈妈经常把食物放在冰箱里坏掉,爸爸的东西、我的衣物经常被她藏到什么地方,用时找不到。但所有文件她都收得好好的:爸爸的文章、诗稿、聘书、荣誉证书、行政表格、来往信件,我的学生证、奖状、课本、学习资料、购物发票…… 更不消说全家人的身份证、财物凭证等,都清清楚楚地归类在大信封里。信件上的邮票,她也都剪下来帮我攒着。打开这些信封时,仿佛还能感到她的温度。
在抽屉里醒目的位置,看到她未雨绸缪写给单位领导的便条,方便我日后办理她身后之事。
妈妈说,孩提时的我一见她下班回家就乐得手舞足蹈。每次叙述这个细节,她都由衷地欢喜和骄傲。由于年轻时的芥蒂,我从来没说过想她、惦念她、爱她之类的话,只是每次回国前几个月就开始精心为她选礼品和食品。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光是衣服我就给她带了不下百件。在北京时也是见了好东西就买给她。她吃不动也用不了那么多,但对女儿的孝心满意非常,还常跟别人炫耀。
角色反转,变老的妈妈成了依恋我的小孩儿。正常情况下,我每八九个月回一次国,妈妈每次都是孩童一样欢呼雀跃。我怕她等得心焦,故意不告诉她降落的时间,可她回回还是出门远眺好几次。我飞走的前夜,她会彻夜不眠地陪着我。我借口要专心收拾行装,让她去休息,却发现她躲在门外直勾勾地看着我。怕她累坏,也避免伤感,我装作不耐烦地嗔怪几句把她打发走。
离家时从来坚持不让妈妈送出门:她动作不协调,怕她碍事,更怕她摔跤。下楼后看到她目光茫然地站在阳台上向我挥手,嘴里喊着“路上小心,到了打电话。” 我忍着喉头的哽咽赶紧到大街上等出租车,路上无声地流泪。尽管读了那么多心理学的书,我始终也是个跟妈妈一样不会示爱的孩子啊!
三年回不了国,是我和风烛残年的妈妈最大的遗憾。我发牢骚时,她总是平静地叹口气说:“也许下个月就可以了。” 她的健康每况愈下。保姆说她食量越来越小,牙已经咬不动,连烙饼、包子、饺子都得打碎了吃;还像外祖母那样,深受病因不明也无药可治的腹背疼痛折磨。
终于可以申请回国探亲的签证了,航班也多了一些,隔离时间在逐渐缩短。正当我盘算什么时候回北京看妈妈时,2022年8月31日,接到了她被抢救的留言。
妈妈进ICU时,医生们不大相信她能挺过来,因为她的器官严重衰退了;她单位亲切的领导们也都暗示我需要做什么。我隔离期间,她被转到了普通病房,让我看到了曙光。落地北京一个月后,趁她被推出来做CT时见到一面,我已谢天谢地,尽管她失智一般面无表情。十月中旬妈妈出院,一到家脑力便恢复了,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你是我的心肝宝贝!” 使我泪奔。
妈妈超常的意志创造了奇迹:她不仅挺过了严重的肺部和消化道感染,而且三个月后又战胜了新冠病毒。我敢断定,这是因为她不甘心这样永别。是爱让她忍受了难熬的症状、痛苦的治疗和特殊时期异常孤独的病房生活,给我俩创造了相互贴近的珍贵时光。
与妈妈、保姆、医生、护工、帮助我们的邻居和朋友们共同与病魔和死神斗争的五个月,是我一生中最艰难也最温馨的经历。跟妈妈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以往的怨也烟消云散。
妈妈不能自理后依然强势。但我不再气恼,而是像哄小孩儿一样软硬兼施地哄着她遵医嘱,做插管、埋管的各种维护,不厌其烦地劝她摒弃有害的习惯。我成了越来越瘦弱的妈妈的反哺者和保护者。保姆出去办事和休息时,我给她喂食喂药、翻身、清理污物。妈妈满足地说:“你对我真好!” 我也成了幸福的女儿。
为了防止再次引发吸入性肺炎,妈妈只能从胃管摄入营养液和一些打碎的流食,我买了美食只能跟保姆分享。她不仅不嫉妒,还饶有兴致地询问什么味,好吃不好吃?我惊喜地发现,一直跟保姆关系不好的她,已经把最后一个、也是最忠诚可靠的保姆当成了家人,连现金、银行卡及其密码都放心地交托,还会事无巨细地关心保姆家的人与事。
我请专业人员把电视线加长,拉到妈妈的屋里。可她听力下降太多,又不肯戴助听器,放弃了原先爱看的电视节目。每天的几份报纸是她与社会连接的唯一桥梁,更帮她打发无聊的卧床时间。喜欢她戴着老花镜的样子。胳膊举累了,歇一会儿、眯一小觉再接着读。
妈妈起不来床却依然爱美,每天让保姆给她画眉毛,然后像年青女孩儿那样在镜子里仔细端详自己。有时还认真地问我或保姆:“我不太难看吧?” 保姆经常忽悠她唱《兰花花》,妈妈肺气不足再加上躺着,有点走调儿。
一同过了2023年的春节后,我见妈妈的状况好转,回巴黎呆了四个半月,6月23日又返回北京,准备再长期陪妈妈。知道她几天前疼痛加剧,但她说端午节医护人员少,不宜去医院。我到家时,她还是兴奋得满脸放光,毫无气之将绝的征兆。我舟车劳顿,没有精力跟她多聊。以为还有几个月相伴,可她次日凌晨便驾鹤西去。
小时候,老师、家长批评我们的拖延症时总说:“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可对我们年迈的父母而言,有这么一天,明日就不复存在了。悔恨自己没有抓住最后的时刻,悔恨自己没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抱着她的头!
后来我才明白,妈妈的最后几天都是在挣扎中。其实身体已经凋亡了,还是等到我回来。这是妈妈生命中最后也最厚的爱。上次她给了我孝敬她的机会,给自己留足了享受独生女儿服侍她的时间,这次又安排我从容地为她送行。
多么强悍、聪慧且仁慈的灵魂!我们今生的爱终于也修成了正果。
妈妈最后几个月那清癯的面容又在我眼前浮现。我终于可以正视着她那倔强中带一丝天真的眼神说:“亲爱的妈妈,我懂得了你的爱,我也一直爱你!”
爱也许不是我们彼此脑海里的旋律,但种种变奏深邃隽永,绵绵不绝。也许正是这些意想不到的变构,使它更加刻骨铭心!相信灵魂不灭,妈妈在以另一种形式陪伴我,跟爸爸一起眷顾我,直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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