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读书生活

文摘   2024-10-19 08:31   美国  
作者近照
小时候读书,可以说是没有什么选择。既没有选择的能力,也没有太多选择的机会,借到什么书就读什么书。因为除了马恩列斯毛以外,一般人家里都所剩无几。一般知识分子家庭里总会有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五册、《水浒传》和《红楼梦》。1970年代中后期,陆陆续续还有章士钊的《柳文指要》、李贽的《藏书·续藏书》、《焚书·续焚书》,这些书之所以在人家和市面上看到,总是因为特殊的政治原因。比如《水浒传》就是批林批孔批宋江的时候,悄然上市的;李贽的书则是提倡“造反有理”的时候大量刊行。当时我们最不理解的是《柳文指要》和《红楼梦》,直到多少年之后才明白怎么回事。
老话说:“男不看水浒,女不看红楼。”父母从事科学事业,在这方面可谓疏于管教。我小时候看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就是《水浒传》;大姐陈叶、二姐陈宜看的第一部书好像就是《红楼梦》。关于《红楼梦》,父亲曾严令十五岁以后才可以读,但是这禁令形同虚设,我们三个都在这之前就读了。大姐读了以后特别喜欢里面的诗词联句,经常挂在嘴边的是黛玉的《唐多令》“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我喜欢的则是宋江的反诗,还有《三国》里的“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我们姐弟一度沉迷到,还模仿林黛玉、史湘云等联句,走在当时永定路三间房的马路上,拼凑着五个字的句子,大约都是半通不通,不知所云。
1976年,唐山大地震之后,北京市民都不敢住在家里,外面到处都是用木材和油毡搭起来的所谓“抗震棚”。那个时候我记得看得最多的一本1915年出版的《辞源》,一本是王力的《汉语诗律学》。前者是我的两个姑婆从上海托人带来的。她们听说我食古不化,就从上海我们老房子里祖母留下来的存货中找出了这本书。《汉语诗律学》是大姐陈叶跟她插队的同村知青江波借的,江的父亲是导演江云川,所以家中也还有些稀缺存货。当时,市面上是没有这些书的,借书都要在限定时间内还。《辞源》我主要用来学平水韵。这版的《辞源》,每个字下面都标出平水韵部和反切。于是我在一个小本子上,把每个汉字分别抄录在不同韵部下面。当然,现在网上随便可以查到平水韵表,当时抄的表只能当是练字了。
王力先生的书当时还借到了《诗词格律》,两本书合在一起看,虽然内容似懂非懂,但是,王力先生举的例子倒是抄录了不少。又选了一些读起来上口的,闲来无事,便在房间里高声朗诵。母亲听得耳鼓发麻,烦不胜烦,就跟我约法三章,“最好家里没有别人的时候背,有人的话只能在厨房或者厕所里背,功课做完了以后背。”
1979年初中考高中,母亲说:“考得好的话,可以奖励你到北京以外的地方去旅行一次。”小时候,离开北京,一直是我的梦想。1968年,父母下干校去河南驻马店劳动,我们姐弟三人便跟着外婆去江苏宜兴乡下,野玩了两三年,从此乐不思蜀。大概是1972年回到北京以后,就一直梦想着回宜兴。当然这是一个选择,还有一个选择是去西安我叔叔陈怀琛那里。古都长安,也一直魂梦以之。考完之后,母亲问我:“考得怎么样?”我十分自信地说:“去西安,给我准备行李吧!”
于是,收拾行装,很快就来到古都长安。此行主要是访古。先是住在叔叔家,西北电讯工程学院的宿舍。后来,为出行方便,住到婶婶的父母家。婶婶的父亲严晙、我表姑父蒋大宗,都是西安交大电机系的老教授。姑父蒋大宗知道我喜欢访古,从家里搜出了一本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版、日人足立喜六所著的《长安史迹考》。此书原来是大姨公黄锦章(姑父的岳父)收藏的。大姨公民国时期任上海邮政局局长,邺架颇丰。据说晚清以后的报刊杂志他收集的最齐。解放后,大部分藏书都捐给上海图书馆了。《长安史迹考》是院系调整、上海交大内迁西安时,大姨公送给姑父的。
我得到这本书,如获至宝。足立喜六是日本历史学家,上世纪初在陕西大学堂(今西北大学前身)教书,在关中秦川地区做了多年的古迹考察。作者详尽叙述了西安及西安周边的汉唐帝陵、名胜古迹、历史沿革、当时面貌,以及交通状况等,并且附上了很多珍贵的照片。于是,在西安这两个月时间,我每天带着这本书,携带些严先生家扬州阿姨给准备的干粮,早出晚归,按图索骥。
《长安史迹考》,足立喜六(右)著
1970年代末的西安城里,很多古迹已经踪迹难寻,像牛头寺、报国寺等,一些保留了古名的如兴庆宫、莲花池等也是完全没有古意。一些著名的古迹如大兴善寺、大慈恩寺(大雁塔)、大荐福寺(小雁塔)等都被不同的单位占着,比照着《长安史迹考》,想象着1920年代的古都,令人不胜铜驼荆棘、华屋山丘之感。而西安城外的古迹,相对来说倒有不少出人意料地保存得好一些,大概是太远,革命要革过来也不容易。像鄠县圭峰下面的逍遥园草堂寺,原是鸠摩罗什驻锡译经的所在。还有终南山里的如太乙宫、辋川别业,长安县杜曲少陵原半坡上的兴教寺等,虽非汉唐旧貌,但与足立喜六所记大体相符。
兴教寺三塔。中间最高的一座是玄奘舍利塔,两侧分别是玄奘弟子窥基及圆测的舍利塔。

一次坐长途车,间关跋涉,到了杜曲少陵原的半坡上,找到了兴教寺。这里是玄奘骨灰所在的地方,里面还有玄奘的两个学生圆测、窥基的舍利塔。我当时站在一座石碑前,手里拿着《长安史迹考》,读着碑文。结果被寺里的方丈看见,他颇感讶异,于是邀请我到他的厢房里面帮他抄写了两页经文,午饭则以面条、馒头、榨菜款待。不想逗留的时间长了,错过了回西安的最后一班长途车。那个年代,没有网络、没有私家车,也没有电话,看来只能在寺里蹭晚饭、住下来了。心想古来只有和尚打秋风,不图今日洒家要打和尚的秋风了。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这时,一辆卡车拉着一批年轻人经过这里,看到兴教寺建在少陵原的半坡上,倍感新奇,就驱车上来了。方丈释心祺对这些来自咸阳一家工厂的年轻人非常热情,还专门为他们打开了藏经阁,拿出了珍贵的贝叶经。我跟着沾光,也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贝叶经。方丈的条件就是,“你们一定要把这个小孩送回西安交大他亲戚家。”回到交大宿舍已是很晚,公公婆婆叔叔婶婶都比较着急,我讲了当天的经历,并且说:“方丈问我想不想出家,我说:这是大事,我要考虑考虑。”长辈们大笑。

8月回到北京,刚好看到大型纪录片“丝绸之路”热播,居然也拍到了兴教寺,而且拍到了藏经阁,甚至拍到方丈释心祺,他小心翼翼地拿出贝叶经摆在几案上。我异常兴奋,就写了一首七律,准备寄给释心祺:
策杖依寻老健身,柯斤芒屦类樵人。怜侬每作归来想,输汝独标出世心。远躅云林闻梵呗,疏寒梅鹤动微吟。一身泊系长安近,每听钟声晚更沉。
信始终没有发出,其实内心里觉得心祺还是俗世和尚,在寺里我们一起看书的时候,很多字都不认识。反正只要我诗写了,驰聘了好古的想象,就心满意足了。
小时候比较偏科,五年级以前还算是全面发展,戴帽初一时(相当于六年级)还参加数学竞赛,也是英语课代表。跟同龄同学相比,我英语学得早一点儿,主要是小叔叔王光曾起的作用。小叔叔1950年代留学苏联,以乌拉尔工业大学全专业第一的成绩毕业。但因思想上一直不积极要求进步,几十年拿着技术员最低工资,赋闲在家。
思想落后的人,往往脑筋格外活跃。小叔叔为了给他灵动的大脑找出路,就开始自学各种外语,英文、法文、德文等。似乎还是行有余力,就拿半导体收音机,拆了装,装了又拆,乐此不疲。仍不过瘾,于是又自己安装了一台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每次去东高地小叔叔家都发现他不是在学德文、法文,就是又研制了新的产品,让我们这些小孩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知道他通过什么管道,总能找到一些英文书,一开始弄来了一套《灵格风》英语教材,内容是围绕着一家人,展开各种场景对话。只记得这家的男孩子叫Simon,一位家庭女教师叫Sheila,我们姐弟三人一点可怜的英语会话能力大都得益于这一家子。
后来小叔叔还弄来一些书,如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Tom Sawyer)、霍桑的《戈耳工的头》(The Gorgon’s Head)等。印象最深的是《戈耳工的头》,故事源自希腊神话,大致是说珀尔修斯(Perseus)历经千辛万险,斩妖除怪,终于砍下了蛇发女妖戈耳工的头。这本书是霍桑给青少年写的,本不应太难。大姐、二姐不久就看完了。而我实在对英文兴趣不大,之前看过一些类似亚瑟王和他的圆桌骑士、罗宾汉(Robin Hood)等,总觉得罗宾汉和英国古代这些英雄人物,既没有超绝的武艺,“万夫不当之勇”,也没有身负奇冤,仗剑复仇,忙来忙去、东奔西走,好像就是为了追几个女孩儿,感觉莫名其妙,算哪门子侠客?跟我们的西、儒、三、水(《西游》《儒林外史》《三国》《水浒》)相比之下,无论是故事的情节、趣味性、复杂性,还是语言的生动、富赡,相去不可以道里计,更遑论《红楼梦》,所以阅读的进展极其缓慢。
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戈耳工
大约过了几个月的时间,有一天,母亲不无好奇地问我:“戈耳工的脑袋是不是还在脖子上呢?” 我只能嬉皮笑脸地应付她一下。

(原载《南方周末》,本刊发表时文字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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