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红领巾时代(1)

文摘   Misc   2024-05-10 08:30   美国  

记忆中,童年就像一个色彩斑斓的万花筒。转动万花筒,里面有大连的小洋楼,有摇摇晃晃的有轨电车,有开阔的机场大院儿,有蓝天白云里一闪而过的银色战斗机,有春天野地里的嫩荠菜,有盛夏热辣辣的蝉声和摇曳的海浪,有秋天挂满枝头的红苹果和黄水蜜,还有冬天悬挂的冰凌和膝盖深的白雪…….

不过,万花筒里也藏着几个灰暗的画面 —— 一个躺在幼儿园的小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想妈妈的小女孩,一个戴着红领巾,低着头,红着脸站在教室里的小姑娘…….

全家福,1966年,左一为作者

挨过了幼儿园难熬的那三年,我就像一只逃出鸟笼的小鸟,对新生活充满了渴望。一想到以后想上厕所再也不用举着小手,眼巴巴地望着那些不爱理人的大人了,我就兴奋不已。学校会是什么样子?我很好奇,可又有些担心,万一学校的老师比幼儿园那些白大褂还要厉害怎么办?

妈妈带我去学校的那天,我怯生生地望着身边的一切。学校就在大院儿对面,校园是一排红砖平房和一个光秃秃的操场。操场上,一群戴着红领巾的男孩子正在踢足球,几个女孩子在跳橡皮筋,他们好像玩儿得很开心。我正看得出神,耳边传来叮当叮当的铃声,只见一个大人正用力摇着一个铜铃。听到铃声,操场上的孩子们像蜜蜂一样涌进教室。

我坐在一张小课桌后面,全神灌注地望着站在黑板前的老师。李老师留一头短发,中等身材,说话带好听的东北口音。她没穿白大褂,眼神也比幼儿园老师柔和得多,我悬着的心放下了。李老师让我们把手背在身后,认真听讲,我就和同学们一起,乖乖地把小手背在身后,聚精会神地望着她。李老师胸前戴着一枚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她的身后是一块发乌的黑板,黑板上方贴着一张毛主席像,两边贴着四个红色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叮当叮当叮当!”下课铃响了,我跟同学们一起,兴奋地跑出教室。晚上回家,妈妈问我喜不喜欢上学,我立马回答:“喜欢,至少下课可以随便上厕所”。每天一早,我都在胸前别上毛主席像章,挎上一个绣着毛主席像的帆布书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学。书包里,还装着一本跟大人们一模一样的红宝书,有了和大人和姐姐一样的装扮,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

上课的时候,我总是按照老师的要求,背着小手,全神贯注地望着老师,还积极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很快,我就成了班里第一批戴上红领巾的红小兵。摸着脖子上的红领巾,我心里美滋滋的。我再也不是幼儿园里那个闷闷不乐的笨丫头了,而是成了一名自豪的红小兵。

一转眼,秋天的太阳就像一把大画笔,把绿油油的树叶染成了浓烈的秋色,也给我们灰暗的世界增色不少。本来我们衣服的颜色跟大人们一样单调,就连我们看的小人书也是黑白的,可调皮的秋天却好像觉悟不高,非要把我们带入一个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大院儿的果园里,青红的国光苹果,毛绒绒的黄水蜜桃也跟着凑热闹。它们在枝头上歪着脑袋,好奇地望着树下戴着红领巾、咽着口水的孩子们。

一到秋天,大院儿的服务社就特别热闹。服务社是一排红色平房,里面卖东西的叔叔阿姨也都穿白大褂。大人们买好多东西都要用票,因为肚子里缺油水,孩子们都长得像麻秆一样细溜。那时的我们哪知道世界上还有麦当劳汉堡,肯德基炸鸡,我们只知道除了过年,肉就是藏在菜里的那点儿肉末。因为家家缺油,所以能炼油的肥肉特别抢手,而卖肉的大人也就特别神气。

我们院儿卖肉的周阿姨是个随军家属,她个子不高,一口四川腔,每天乐呵呵的。她家也有三个女儿,跟我们姐妹仨年龄相仿,三丫头老妹跟我同班。老妹长得像妈妈,圆嘟嘟的脸整天笑嘻嘻的,学习一般,可长得壮实。周阿姨家的孩子好像长得都挺瓷实的,院儿里的孩子们也都羡慕他们有个卖肉的妈妈。

当树叶快落光的时候,服务社的院子里就堆起一座座小山 —— 土豆,大白菜,胡萝卜,还有成箱的苹果。小山旁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穿军装的叔叔,穿蓝灰上衣的阿姨,穿白大褂的售货员阿姨,还有戴着红领巾的孩子们。人群中,有推着自行车的爸爸,还有我和两个姐姐。

爸爸买了好多土豆、大白菜、萝卜,还有一箱的苹果。我们帮他把买好的菜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爸爸在前面推车,我们在后面小心地扶着。到了家,我们又帮着爸爸把这些宝贝放下,再小心地抬进家门口的地窖里,这将是我们全家整个冬天的蔬菜和水果。这些冬菜将躲过地面上的刺骨寒风,皑皑白雪,直到地窖里的土豆闻到了春的气息,悄悄吐出绿芽,直到脆甜的苹果变得像老奶奶的脸一样,皱皱巴巴。

地窖里刚装满了冬菜,老天就开始发脾气。秋风就像一把发怒的大扫帚,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在空中狂舞。秋风不仅吹乱了阿姨们笔直的短发,还把漂亮的秋叶吹得七零八落,漫天飞舞。扫光了秋叶,秋风又呼啸着钻透我们的毛衣,逼着我们换上鼓鼓囊囊的小棉袄。

秋天过后,就像窗外的枯木一样,家里的饭菜也开始变得单调乏味 — 粗拉拉的苞米面窝头,配上缺油少肉的土豆,胡萝卜,大白菜。于是,吃饭就变成了一项沉闷的任务。虽然家里的饭桌变得有些沉闷,可我和姐姐却从未抱怨过。因为我们虽然还小,但已经懂得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道理。我们还知道,只有能吃苦的孩子,长大了才能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再说,我现在的生活比在幼儿园的时候强多了。我喜欢上学,不光因为学校比幼儿园自由,还因为班主任李老师喜欢我。课堂上,当别的同学都回答不出问题的时候,她经常会叫我的名字,我也一般不会让她失望。每当听到满意的答案,李老师总是笑眯眯地看我一眼,让我一整天都美滋滋的。

有一天,李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交给了我一项光荣任务:她让我第二天早自习时,带领全班朗读毛主席著作“老三篇”。能够得到老师的信任,我很兴奋。可回到家,盯着老三篇上满篇的生字,我却傻眼了。红宝书虽然小,可那是大人们看的书。平时我们上课读红宝书,都是跟着老师念的,现在没老师带着,我连句子都读不全,怎么可能当全班的领读?可这是老师交给我的任务,是对我的信任,我怎么也得完成任务呀。这可怎么办?盯着红宝书上那一行行的生字,我急得直掉眼泪。

看我着急的样子,妈妈告诉我别怕。她一边帮我擦干眼泪,一边拿起红宝书,一字一句念了起来。她一遍一遍地念着,我一遍一遍地听着,重复着。夜深了,家里人都睡了,只剩下灯光下捧着红宝书的我们娘儿俩。

第二天,我奇迹般地举着红宝书,带领全班一字一句地读起了老三篇。虽然有的地方还念得不太顺,文章的意思我也似懂非懂,可我毕竟完成了老师交给我的光荣任务。望着黑板上方的毛主席像,我感到一阵自豪,我觉得自己是一名合格的红小兵,正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一觉醒来,窗外鹅毛般的雪花正漫天飞舞,有的飘到房顶,有的骑在光秃秃的树叉上,有的落在行人的肩头。我和姐姐穿着妈妈做的小棉袄,戴着厚实的围脖和棉手套,用力推开家门。门外是一个童话般的白色世界,一迈步我们才发现,晶莹的白雪已有膝盖深。我们穿着条绒布面的小棉鞋,踩着脚下咯吱作响的积雪,顶着落到眉毛上的雪花,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学校挺进。

下雪天,坐在教室里面的我们心里都像长了草。一下课,男生便冲到操场上去打雪仗,女生则忙着堆雪人。“叮当,叮当….”上课铃响了,男孩子们意犹未尽地扔出手里的最后一个雪球,女孩子们则恋恋不舍地离开自己堆的胖雪人。一放学,大家又着了魔似地往大院儿游泳池跑,此时的游泳池已经成了我们的滑冰场。冰面上,有的孩子身轻如燕,有的则像老奶奶一样小心翼翼。跟溜冰场相比,我更喜欢夏天的海滩。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看着饭桌上日复一日的窝头土豆大白菜,我默默盼着春天的到来。

不知不觉中,寒风渐渐失去了棱角,屋檐下挂着的冰凌也开始嘀嗒嘀嗒地滴水。一场春雨过后,光秃秃的树枝上悄悄吐出嫩芽。孩子们跑到果园,发现已光秃了一冬的桃园,忽然变成了一个粉色世界。褐色的树枝上,粉嫩的桃花有的像羞涩的小姑娘一样,含苞欲放,有的已出落像大姐姐一样,亭亭玉立,静静绽放。

桃园外,春风已将大院儿染绿。鲜嫩的荠菜混在杂草中间,从雨后的泥土里冒出头来,使劲地伸着胳膊。我和姐姐迫不及待地脱下小棉袄,换上军装式小外套,兴冲冲地出了门。

白天妈妈上班,大姐就是我们的小管家。我跟在两个姐姐后面,去野地里找那种带锯齿的野菜。等我们回到家,大姐就把那绿油油的野菜洗干净切碎,烙成半月形的荠菜盒子,那可是我们盼了一冬的美味。热乎乎地咬上一口,那鲜美的荠菜在我们的小嘴里匆匆打个滚,就迫不及待地滑到我们干瘪的小肚子里。那满口的荠菜香似乎在安慰我们:孩子们,春天来了,你们再也不用吃地窖里那些老掉牙的土豆萝卜大白菜了。

吃过荠菜盒子后不久,阳光就像魔术师一样,画出茂盛的草木,变出一串串香甜的槐花,引来热辣辣的蝉声。除了大自然的变化,夏日的骄阳还总能唤醒姑娘们沉睡了大半年的爱美之心。每当蝉儿躲在绿树间,扯开直拉拉的大嗓门,姑娘们就像听到了冲锋号一样,迫不及待地脱掉她们穿了大半年的军装式绿色外套,换上妈妈用缝纫机做的花裙子。站在大衣镜前,她们惊喜地发现,刚才镜子里那个雄赳赳的假小子,忽然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花季少女。

夏日的海滩更是我们的天然游乐园,每当太阳刚刚开始烤人,我就盼着去海滩。大人们整天忙着干革命,好像忘了我们的存在。终于,院儿里有大人良心发现,给我们安排了敞篷大卡车。我们争先恐后地爬上车,浩浩荡荡地向海滩进发。一路上,站在卡车后面的我们就像一群小动物一样上下颠簸,左右摇晃,可我们的兴致却丝毫未减。没人告诉我们卡车要开多久才能到海滩,可我们的小鼻子却很灵,总是第一时间就能闻到大海特有的那股海蛎子味儿。

车刚停稳,我们就跳下卡车,光着小脚丫奔向沙滩。胆子大的孩子笑着扑向飞溅的浪花,胆子小的则小心翼翼地把小脚丫伸进清凉的海水。海浪仿佛听到了我们的召唤,它们排列成行,涌向沙滩,笑着伸开双臂,把我们拥入她的怀抱。

在水里玩儿累了,我们又转战沙滩。退潮后,湿润的沙滩就像一张麻子的脸,长满了小气孔。我把手插进一个个小气泡,再猛地一翻,就能翻出一只惊慌逃窜的小海蟹,再用手一捂,那只小海蟹就成了我的俘虏。回到家,我眼睁睁地望着那一只只褐色的小螃蟹在炒锅里,挣扎着变成橙红色的美味。现在想来,这个过程其实挺残酷的,可在当年,那一只只红艳艳脆生生的小螃蟹,可是我们这些小麻杆们难得的零食。

大连的夏天是雨的世界,北方的雨不像江南的那么细腻含蓄,而是像北方人的性格一样豪爽。我们脖子上挂着钥匙,很小就学会了像看大人的脸色一样看天色。当晴朗的天空忽然变了脸,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我们就撒丫子往家跑。跑着跑着,只听空中一声炸雷般的巨响,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大雨便铺天盖地从天而降。

不过,那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过天晴,天空像水洗过一般透亮。骄阳下,被电闪雷鸣吓坏了的蝉儿们躲在湿漉漉的绿叶间,悄悄探出头来。一看到头顶的烈日,它们便又壮着胆子,扯起它们直勾勾火辣辣的歌喉。蝉儿的歌声唤醒了水洼里藏身的小青蛙,于是,它们也不甘寂寞地鼓起腮帮子,用低沉短促,此起彼伏的蛙声,跟蝉儿们高亢的大嗓门对唱。

在蝉儿和青蛙的伴奏声中,我顶着烈日,走到一个小白木箱跟前,踮着脚尖儿交出手里的零钱,再眼巴巴地望着阿姨打开那个白木箱,揭开一条白色的小被子,从被子底下拿出一根冰棍儿。接过冰棍儿,我忙剥掉朴实的包装纸,把冰棍儿放进嘴里。顿时,我感到全身一阵清凉。这可是我盼了一整年的美味,也是夏天给孩子们带来的最好的礼物。

蝉声和蛙声消停后,暑假也快结束了。不过,开了学我们照样可以满大院儿疯跑。老师们好像也知道自己是臭老九,不敢给我们留作业,我们的爸妈更是早出晚归的,没时间管我们。没大人看着,我们就像一群放养的小动物一样开心。院儿里没有儿童园地,我们就把整个大院儿都变成我们的儿童游乐园,什么都敢玩儿,其中最好玩儿的,就是训练飞行员用的旋梯。

一开始,我脚下的旋梯就像一个大秤砣,一动不动,既丢人又扫兴。不过,随着小腿的左试右试,我终于找到了感觉,身体开始跟旋梯一起转动,越飞越高。当我壮着胆子,使尽浑身力气,终于能转出360度的大圈儿时,那种感觉真是棒极了。蓝天白云下,我们兴奋的笑声和叫声在旋梯上随风飘荡。

可惜好景不长。一天,我快乐的红小兵生活,又被几个穿白大褂的大人给搅得乱成一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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