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红领巾时代(4)

文摘   2024-05-13 08:30   美国  

我红着脸站在教室里,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一个更可怕的秘密悄悄在我眼前浮现......

那天,我去爸妈的房间找稿纸,发现一张稿纸上有爸爸的笔迹。爸爸的字写得工整漂亮,我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可刚看了几行,我的心就砰砰乱跳起来。爸爸经常写报告,可我手里攥着的可不是一份普通报告,而是爸爸写的检讨。稿纸上,爸爸像认罪一样写着,土改前家里在村里有多少亩地,在县城里开着什么店铺。村里的地,自家人不种,都是典出去让别人种。全家人都住在县城里,过着剥削阶级的生活..….

读到这里,我的心都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我像捧着个火团一样忙放下那张纸,逃出家门。出了门,我的脸还一阵燥热,那些字就像一颗颗钉子,扎在我心上。那可都是爷爷家的罪证,太可怕了。看来我真的有个地主爷爷,他们有地自己不种,非要让贫下中农替他们种,那不就是不劳而获吗?不就是剥削吗?真是太可耻啦!

好几天,那些刺眼的文字都在我眼前晃动,搅得我心神不定。以前,老家有个地主爷爷还是一件很遥远很模糊的事,可那些字却让这一切变得那么清晰,那么真实。如果老家真的有个剥削穷人的地主爷爷,那我不就成了狗崽子了吗?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从此,我心里便装进了一个可怕的秘密,这个秘密就像绑在我身上的一颗定时炸弹,让我心惊胆颤,不得安宁。

可我真的不想当狗崽子,我不想被同学们嫌弃,不想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我还想继续做我的好学生,继续当一名自豪的红小兵。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要是不想当狗崽子,必须严守秘密。于是,我就把这个秘密埋在心底,还逼自己不再去想爸爸的那份检查。渐渐地,那些跳动的文字真的像乌云一样在我眼前散去,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可惜好景不长,刚才,这个秘密到底还是暴露了。我站在教室里,感受着一种从未感受过的耻辱,仿佛一旦有了地主爷爷,我就从一名自豪的红小兵变成了一个小阶级敌人。不过,虽然我羞愧得哑口无言,可我心里还是觉得冤枉。毕竟,我已经戴了三年红领巾了,我也有阶级觉悟,我也想向小英雄刘文学学习。刘文学为了保护公社的辣椒,跟老地主英勇搏斗,最后壮烈牺牲。当我读到刘文学被老地主活活掐死的时候,我特别恨老地主。

我想,要是哪天我也发现老地主偷公家的东西,哪怕他是我的亲爷爷,我也敢抓他。只可惜,我没有这种戴罪立功的机会。院儿里到处都是穿军装的叔叔,连地主的影子都看不到,就连像爷爷那样的老地主想来大院儿探亲,部队都不允许。他们是阶级敌人,只能呆在原籍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不能乱说乱动,更不能跑到部队大院儿里,腐蚀下一代。

虽然我身边没有老地主,老家的地主爷爷我也从来没见过,可我却在电影院里见过老地主。动画片“半夜鸡叫”我看过好几遍。电影里,老地主周扒皮为了剥削长工,深更半夜学鸡叫,逼着长工们半夜爬起来下地干活,实在可恨。

我为自己有个周扒皮那样的爷爷而深感羞耻,也就更怕别人发现我的秘密。可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刚才身后传来的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就像一个晴天霹雳,在我头顶炸响。那一刻,我身上绑着的定时炸弹忽然被引爆;那一刻,我的童真被炸得七零八落,一地碎片。

从此,我变得沉默寡言,对当班里的领读和老师的表扬也不再上心。既然大家都知道我是狗崽子,我还有什么资格穷显摆?我恨自己的地主爷爷,也恨自己没生在一个根红苗正的无产阶级家庭。我很想将功补过重新做人,可“地主爷爷”却是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无法洗刷的耻辱,这让我小小的年纪就感受到了一种大人式的、深深的无奈。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逃出鸟笼的小鸟,刚在蓝天白云中展翅飞翔,就听到一声枪响。从此,我又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总是担心有人在暗中瞄准我,时刻准备扣动扳机。

近年来,我在网上看到,“半夜鸡叫”里老地主周扒皮的原型是周富春。他的后人认为周富春的形象被扭曲了,周家的发达靠的不是什么半夜鸡叫式的剥削,而是周富春和三个儿子的共同努力。周家挣了钱就买地,家里还开了染坊、油坊和杂货铺。周春富平素生活勤俭,一心为子孙后代积累家业。可惜,他苦心经营的家业不仅没能传给后人,反倒害了他和家人。土改时,他的财产被一夜清零,他本人也被众人活活打死。

周富春的经历让我感慨万千,我很后悔,父亲在世时没多问一些爷爷家的事。爸爸在世时,那是我们家没人愿碰的伤疤。太爷爷出身贫寒,白手起家,却凭着自己的勤劳和智慧为儿孙们留下了殷实的家产。他不光在山西老家买了地,还在县城和宁波开了店铺,并把全家都安置在了县城,实现了家族的城镇化。太爷爷去世得早,躲过了土改。到了文革,就连太爷爷在县城为儿子们买的自住房也被没收了。他的儿子儿媳,我的爷爷奶奶都被赶到了乡下,日子过得十分凄苦,而此时生活在部队大院儿里的我,却在痛恨自己的地主爷爷和地主婆奶奶。

许多年后,想起这些,我深感内疚,但已无法补偿。文革还没结束,爷爷奶奶就匆匆离世,仿佛他们早已成了这个世界多余的人。听到爷爷奶奶去世的消息,戴着红卫兵袖章的我不仅没有落泪,反倒觉得他们罪有应得。从小,地主爷爷就像幽灵一样跟随着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可悲的是,爷爷的去世,并不能改变我的家庭出身。如果没有改革开放,我不仅与燕园无缘,还会一直戴着“地主孙女”的标签,活在爷爷的阴影里。

爸爸受爷爷的牵连更多,他在干校熬了四年,才终于“毕业”。回来后,爸爸对干校的事闭口不谈,仿佛那一切都从未发生过。回想起来,老爸的沉默让我感到有些困惑。也许,沉默是他们那代人对于苦难的一种回避,一种无奈。

不过,爸爸从干校回来后变了。他的皮肤变黑了,好像从一个清秀的剥削阶级后代变成了合格的劳动人民。在家里,他也从严厉的教官变成了和蔼可亲的老爸。他不再板着脸监督我和姐姐写大字,也不再检查我们的被子叠得像不像豆腐块,而是每天任劳任怨地给全家做饭。也许,干校的那些年让他悟到了什么;也许,他是想把那些年对我们的思念和愧疚加倍补偿给我们。       

 

    

爸爸回来了(前排中间),1977年

老爸对老妈更是没说,以前他不会做饭,也很少做家务,可从干校回来后,家里从采购到做饭,他全包了。天一黑,只要妈妈还没下班,老爸就会放下手里的一切,去公共汽车站接妈妈。院儿里的邻居都夸老爸是模范丈夫,老爸好像也挺享受这一称号。老爸和老妈是青梅竹马,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他们红过脸,小时候看到别人家大人吵架还觉得挺新鲜。老爸从小就不许我们告妈妈的状,我们也很小就明白,不能在他们之间挑事,爸妈是牢固的统一战线。

1990年,父母参观天安门城楼

许多年后,有一次全家一起包饺子,爸爸不经意地提起往事。他说小时候,家里在乡下有地,城里还有店铺。他是家里的长孙,特别受太爷爷太奶奶的宠爱。夏天,太爷爷经常把他架在肩膀上,去街上买西瓜,太奶奶也经常带着他去戏园子里听山西梆子。老爸的话,让我很是感慨,这些话,我们小时候可从没听他提过,那可是剥削阶级腐朽生活的罪证。

老爸的话,也让我想起小时候偷看爸爸写的那份检讨。那份检查曾经让我心惊肉跳,羞愧难当,可现在想想,太爷爷带着宝贝孙子上街买西瓜,太奶奶领着孙子去戏园子看戏,那不正是太爷爷白手起家、打拼了一辈子才挣下的晚年生活吗?太爷爷还以为,通过他的打拼,他的子孙从此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带着这样的欣慰,他离开了人世,躲开了后来的沧桑巨变。

后来听二姐说,爸爸曾经悄悄告诉她:“以前老家县城里,半条街的铺子都是咱家的。” 我可以想象老爸说这话时的表情。虽然那些铺子早就跟我们家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了,可它们毕竟是太爷爷含辛茹苦挣下的家业。虽然文革期间,那些铺子都是爷爷家人的罪证,可改革开放以后,风向又变了,有钱人不仅不再是阶级敌人,还“谁发家谁光荣”。于是,脑子活胆子大的的人们又开始下海经商,会挣钱的人又成了吃香的大能人,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回想起先辈们得而复失的家业,以及这些家业给亲人们带来的劫难,老爸心里一定是五味杂陈。可惜,时光不会倒流,时代的洪流总是像黄河一样,裹着泥沙,滚滚向前。经历了多年对父辈的批判,现在终于不再需要为他们请罪,而是可以带着几分自豪,把先人创业的故事告诉女儿,对于老爸,那是怎样的一种解脱。

1990年,爸妈和二姐的女儿

不过,老家那半条街的铺子的事,爸爸只悄悄告诉了二姐。文革过后,每当老爸提起老家的事,老妈都沉默不语,老爸也只好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一提起爷爷家的事,老妈的心里就不是滋味。解放前,爷爷家是有钱人,看不起妈妈家的人。土改后,地主老财都被打倒了,爷爷家的财产没了,爸爸也成了剥削阶级的后代。可爸爸和妈妈是青梅竹马,老爸不仅一表人才,对妈妈更是一往情深,所以妈妈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爸爸。

文革中,爸爸的出身还是给我们全家招来了大祸,是妈妈用她的爱和坚韧,保住了我们的家。可经历了磨难,妈妈不想再听爸爸提起爷爷家的那些破事。那些钱财早就没了,还提它干什么?再说,那哪里是什么财产,分明是诅咒,没有它们,我们能少受多少罪?那些早已烟消云散的财产,不仅害了爸爸,还牵连了我们全家,就连孩子们都因为有个地主爷爷,矮人一等。

妈妈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那一切都是时代的洪流,爷爷家的人只不过是时代的一粒尘埃。其实,老爸家虽然当年家道殷实,但日子也过得很朴实。记得老爸说过,他十几岁时,看到街上有人穿皮鞋,很是羡慕,可家里却坚决不给买。也许当时大人们担心,一旦他们的长孙穿上了洋皮鞋,就会堕落成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败坏家业。可见老地主家即使有余粮,也很低调,也会教育子孙勤俭持家,传承祖业。

如今老爸早已带着他的笑容,他的耿直,他的心酸去了天国。爸爸去世前,不要普通的寿衣,而是要穿他早就准备好的一件军大衣。也许,在老爸的内心深处,他从未忘却当年在北大荒那零下40度的严冬,那些漫长的,寒风刺骨的日日夜夜。也许,他希望在九泉之下,军大衣能像当年那样,在冰天雪地里,在他与苦闷、忧虑和绝望博弈时,在他对亲人无尽的思念中,能一直陪着他,给他亲人般的温暖。

我很后悔,没在爸爸忽然中风前,鼓励他写回忆录。没人知道,他在北大荒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们那代人中,有太多人经历了我们这代人难以想象的苦难。有些人没能挺过来,但大部分人还是咬牙扛过来了。灾难之后,他们又默默地开启了新的生活,真是毅力非凡。

爸爸去干校的那些年,妈妈顶着压力,一边工作一边带着我们姐妹仨。没人知道,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可妈妈却从未当着我们的面埋怨过爸爸,也没有拿我们撒气,更没有另攀高枝,而是一个人默默撑起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带着我们等爸爸回家。

爸爸从干校回来后,从一个刚烈的军人变成了一个顾家的男人,一个模范丈夫。许多年后,老爸忽然中风,老妈又细心照顾老爸多年。他们是一对打不散的夫妻,一对相互珍惜的老伴儿。老爸中风后,我惊奇地发现,爸妈一起坐在沙发上的时候,居然像年轻情侣一样,手拉着手,这可是我以前从未见识过的。也许在老爸逃离鬼门关之后,爸妈都感悟到生命的脆弱,所以越发珍惜彼此的陪伴。他们俩的统一战线直到老爸生命的尽头,都很牢固。记得老爸病重以后,我陪老妈去医院看他。每当老妈走进病房的那一刻,躺在病床上的老爸,都会眼睛一亮。

2002年,我陪爸妈在京过年

岁月如梭,一转眼,我已人过中年,并已在海外生活多年。爸爸妈妈当年经历过的苦辣酸甜,早已跟随时光的河流随风飘散。可我的童年,特别是爸爸的那份检查,还有我戴着红领巾站在教室里被揭发的那一幕,却依然历历在目。我想,在我的记忆也随风飘散之前,应该把它记录下来。希望那一切能永远成为过去,希望孩子们能安心享受属于他们的、天真快乐的童年。

(全文完)

2024年4月,悉尼


推荐阅读

郭晓峰:我的红领巾时代(1(2)(3)



欢迎订阅“燕园1981”公众号
本公众号敬邀读者踊跃投稿
投 稿 邮 箱  |  editor@pku1981.com
公众号编辑 | 杜若明  施丹  周湘  杨洪林

燕园1981
热烈欢迎关注本公众号! 本公众号用于1981年入学北大的81级校友沟通交流,并敬邀大家踊跃投稿。 投稿邮箱:editor@pku1981.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