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幼儿园比,上学的日子很逍遥。一放学,我就跟院儿里的孩子们一起在大院儿里疯跑。以前每次妈妈拉着我的手去幼儿园,一路上我总是心事重重,有时还会像个小大人似地唉声叹气。可上学以后,我每天一大早就高高兴兴地戴上红领巾,背上绣着毛主席像的书包,自己去学校。大人们却好像没有我们那么开心,虽然他们的胸前都别着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可他们每天都早出晚归的,顾不上管我们。
没大人看着,我们就像一群放养的小动物一样自由自在。一天,院儿里一个大哥哥忽然不见了。阿姨们交头接耳,说那孩子当兵走了,晚上悄悄走的。没人知道他到底去哪儿了,又是怎么走的。虽然我们都是大院儿子弟,可当兵的却屈指可数,那得托关系,走后门。
不管大人们怎么想,反正我没觉得当兵有啥大不了的。我们从小就在军营里长大,早就看惯了列队而过的解放军叔叔,听惯了他们在电影院里唱的那些军歌,早就不稀罕了。倒是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上山下乡,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听着更豪迈。秋天到了,院儿里又有一批中学毕业生胸前戴朵大红花,爬上军用卡车,被众人敲锣打鼓地送下乡。我和姐姐夹在人群中,羡慕地望着车上那些戴着大红花的大哥哥大姐姐们。
一晃,我已经成了三年级的小学生。我喜欢上学,喜欢听老师讲课的声音,更喜欢看我回答问题后老师赞赏的目光。虽然经过三年的风吹日晒,我的红领巾已经有些褪色,可我还是每天一大早就对着镜子美美地戴上红领巾,兴高采烈地去学校。
自豪的红小兵,1974年,中间为作者
一天早晨,班主任李老师走进教室,同学们都站起来齐声说:“老师好!” “请坐”李老师示意我们坐下。我们刚刚坐稳,老师就郑重宣布:“下面,我开始点名,听到自己名字的同学要站起来,向大家报告家庭成分。”
教室里一阵骚动,老师上课经常点名,可报家庭成分,这还是头一次。我们虽然年纪还小,但也知道家庭成分有多重要。收音机和广播喇叭里整天说无产阶级,资产阶级,阶级斗争,虽然这些词的意思我们还不太明白,可我们从小就有把拗口的大人话变成孩子话的本事。比如,我们知道,无产阶级就是穷人,他们都是好人,而地主和资本家都是剥削穷人的大坏蛋。我们还知道,只有无产阶级的后代才能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而地主资本家的后代,都是狗崽子。
没人愿意当狗崽子,因为它们是被孩子们追着骂的小阶级敌人。好在,我们班里还没发现狗崽子,班里的同学几乎都是大院儿子弟,我们的爸爸都是军人,我们管彼此的爸爸妈妈叫叔叔阿姨。不过,也有人说“家庭出身”要按爷爷的出身算,就像我们虽然都在大连出生,可我们的“籍贯”却要按每个人的老家算。
很快,李老师开始就点名。教室里鸦雀无声,就连平时最调皮的男生也竖起了耳朵。
“张勇”,“到!贫下中农”一个黑瘦的男生站起身,自豪地报告。同学们都羡慕地望着他,“贫下中农”可是响当当的无产阶级。
“刘大刚”,“到!工人”另一个男生高声回答。大家的眼里又是一阵羡慕,工人阶级是老大哥,是革命的领导阶级。
“李小梅”“到,… 中农”,坐在我前排的小梅站起来,怯生生地说。
我一愣,怎么?小梅的爷爷才是个中农?我还以为,她也是无产阶级的后代。不过,小梅好像也知道自己的出身不够硬气,她的声音弱弱的,明显带着自卑。教室里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尴尬,大家都知道“中农”不是正宗的无产阶级,中农的后代也算不上根红苗正。
“郭xx”,听到我的名字,我忙站起身:“到!革命军人”,我自豪地回答,刚想坐下,身后却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什么革命军人,她爷爷是地主!”那声音不大,却像一声闷雷在我耳边炸响。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同学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四面八方齐刷刷地射到我身上。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我恨不得脚下的水泥地能裂开个大缝,让我一头钻进去。
可惜,地上没有裂缝,我也没有翅膀,不能马上飞出教室。我低着头,像个小犯人一样,呆呆地在站在那里。那一刻,世界仿佛凝固了,而我的内心却被海啸般的耻辱撞击着。这种羞辱可比被幼儿园老师当众戳脑门凶猛多了,在幼儿园,我是没人搭理的小笨丫头,而现在,我可是班里的领读,是经常被老师表扬的好学生,还是班里第一批戴上红领巾的红小兵。
也许这就是大人们说的“爬得越高,摔得越惨”吧。我有些后悔,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我主动交待呢。现在可好,搞得我像个爱撒谎的小骗子。从小,爸妈就不许我们撒谎,那是他们最讨厌的坏毛病,是品质问题。可我真的没有撒谎,我爸的确是革命军人。虽然我有个地主爷爷,可他一直在老家,我连见都没见过,凭什么我非得用他的出身,把自己糟践成个狗崽子?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老家的确有个地主爷爷。刚才,李小梅就老实交待了她爷爷是个中农,我确实没她诚实。可中农还是人民内部矛盾,而地主富农是阶级敌人,那能一样吗?再说,如果小梅的爷爷也是地主,她还敢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主动交代吗?我在心里纠结着,努力替自己开脱。其实,老家有个地主爷爷,一直是藏在我心底的一个秘密,一个我生怕别人发现的秘密。这个秘密太危险了,要是大家发现我老家还有个地主爷爷,那我可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幸好,爷爷住在山西老家,老家很远,但愿这个秘密永远不会被人发现。那样,我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做我的红小兵。想到这里,我又安慰自己:其实这也不难,爸爸毕竟是名“革命军人”,他和贫下中农和工人阶级一样,都是响当当的无产阶级。既然没人知道我老家还有个地主爷爷,我就当他压根儿不存在。这法子还挺灵,渐渐地,就连我自己都快忘了这个秘密。
可我万万没想到,那个早已被我埋葬的秘密,居然会在课堂上,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忽然像个诈尸的鬼魂一样,从坟墓里窜出来。我呆呆地站在教室里,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痛彻心扉。这份痛里,参杂着我对地主爷爷的痛恨,对自己出身的羞耻,还有被当众揭发的愤怒。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坏人都是我没见过的人,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同班同学居然也能这么坏。出卖我的那个男生也是我们大院儿的,他长得像根竹竿一样细溜,眼睛灰蒙蒙的,人也像霜打的茄秧一样,整天没精打采的。都上三年级了,班里的大部分同学都戴上了红领巾,可他的脖子上还是光秃秃的。平时,他总是缩在教室的一角,像个小哑巴。一个小哑巴,平时不吭声,怎么一张嘴就咬人呢?其实,如果他是班里的调皮蛋儿,我也认了,可一个看着老实巴交的蔫儿小子,我又没招惹他,他干嘛非要跟我过不去?
我低着头,呆呆地站在教室里,心里七上八下的。那个蔫儿小子怎么知道我爷爷是地主?一定是他爸妈在家里议论爸爸去干校的事,让他听到了。可他们家大人怎么没叮嘱他,大人说的话不能出去乱说?也许,他看我一年级就当上了红小兵心里别扭?也许,虽然平时他老打蔫儿,可在关键时刻,他却爱憎分明,对班里隐藏的狗崽子绝不心慈手软?
唉,说到底,爸爸去北大荒,我现在的屈辱,这一切的一切都要怪老家那个可恶的地主爷爷。我不禁想起家里相册里,那个穿着深色中山装,表情木然,一看就不像好人的男人。我从小就恨老地主,看着爷爷的照片,我心里也充满了仇恨和厌恶,真像大人们说的“亲不亲,阶级分”。除了恨,我还觉得委屈,我反复问自己:我怎么那么倒霉,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同学那样,也有一个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爷爷?
我低着头,躲避着同学们惊诧而又鄙视的目光。冥冥中,教室里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一个在我心里埋得更深,更可怕的秘密悄悄在我眼前浮现……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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