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邦义:初见“西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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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7 19:42
北京
2、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归去来兮帖》(04)(盐城/吴瑛)5、初见“西乡”--《五〇后青春档案》(21)(镇江/徐邦义)6、半袋黄豆--《红尘•鹿鸣巷纪事》/《住瓦屋的男孩》(17)(盐城/王宏程)《五〇后青春档案》连载(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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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西乡”
牛家垛是郭猛公社革委会所在地,革委会门前的码头上竖着巨幅标语:“知青”是“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简称,它不仅是徐仪们约定俗成的新身份,还是一个多少年也抹不去的历史名词。一百五十多名知青下船后直接来到公社礼堂。公社领导刘主任亲自作欢迎讲话。“……我们脚下是一块光荣的土地,当年新四军一师二旅四团的郭猛政委,在抗击日寇的战斗中牺牲在这片土地。他牺牲后,这片土地就以他的名字命名。我们广大知青来到这片土地,要继承和发扬革命先烈的精神,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知识青年为什么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纵观中国的封建历史,其实就是一部农民起义的历史。但这些自发的起义,并没有打碎旧世界的纲领目标,因此不管成功和失败,改变不了封建社会的性质……直到中国共产党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结合中国的社会现状,领导中国的劳苦大众,推翻了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国。“知青同志们那,你们知道中国革命最广大的群体是谁?就是贫下中农!他们不仅是革命主体,也是新中国建设的主体!新中国一穷二白,发展到今天,很大程度依靠他们的奉献!他们吃大苦、耐大劳,自己勒紧裤腰带,帮助国家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这是一个伟大的群体!“知青同志们,你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你们是幸福的一代,但你们又是未经风雨的一代。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们要经风雨、见世面,才能凤凰涅槃,成为社会主义农村的新生力量。因此,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你们说是不是?”“再说说‘大有作为’。不可否认,我国农村还很落后,缺少科学文化基础。你们在接受再教育的同时,要发挥主观能动性,利用你们的知识,和贫下中农一道战天斗地,改造大自然,建设农田水利,把农业生产搞上去。“农村还存在很多陋习,甚至封建迷信四处为害,你们作为有知识的青年,应该努力去改变这种状况,用科学思想移风易俗,建设农村新文化……在这些方面,你们只要积极参与了、有意识正面干预了,那就是‘大有作为’!”刘主任的讲话不像惯常听到的口号标语那样高调,但内在的逻辑力量和真诚实在,深深打动在座的知青,热烈的掌声久久未息……会议结束,刘主任请所有“知青”在公社食堂吃午饭,大米饭、炒青菜、烧豆腐管够。饭后刘主任送大家来到革委会门口的简易码头。码头上停了许多木船,每条船上都有标明生产大队名称的牌子。徐仪找到胜利大队的木船,领着六个小伙伴向那条木船跑去。船上,一个小伙子站着张望,一个中年人蹲着吧嗒烟袋。“来、来了!来富子,快、快起来!”船上的小伙子看见有人往这边跑,连忙推了推中年人。中年人朝岸上看了一眼,一边在船帮上嗑烟灰,一边头也不回地骂道:“小X养的,说话结结巴巴,做事急急吼吼。去,把他们的东西弄上船。”小伙子跳到岸上,来到一群知青跟前:“你、你们是、是……”中年人一把将小伙子拉到身后:“是到胜利四队的吧?欢迎欢迎,我们是来接你们的。我叫孙来富。他叫‘死结巴’。”徐仪一听笑了,没想到贫下中农蛮时髦,起了个外国洋名字。实际上这名字土得掉渣,表达了施拉弟他娘当年还想要个儿子的传统愿望。“来,跟我上船。”孙来富说着双手拎起四个被包,轻松往船上走去。施拉弟拿起剩下的三个被包,跟在七个知青后面。孙来富跳上船,放下被包,伸手依次扶大家一把,徐仪握着他的手掌,感觉碰到了翻毛皮鞋的鞋帮。徐仪见孙来富盯着自己手中的小提琴盒子看,连忙说:“里面是乐器。”接知青的船陆续出发了。孙来富让大家坐稳,站在船尾熟练地摇橹。王卓娅在前面的船上向徐仪挥手:“再见,来看我……”木船行驶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笔直河流中,光秃秃的河坡上间或种着一些蔬菜;放眼远处,平坦的大地上稀疏分布着树丫环绕的低矮草屋,大片麦苗还没来得及给农田着色,透着荒漠的假象。孙来富说:“这是去年新开的河,新开的河很多都是笔直的。”徐仪想起钟庄那些曲曲弯弯的小河,两岸布满芦苇、菖蒲等水生植物,筑巢的水鸟在啁啾,每一个拐弯都是新的风景,不由说:“还是自然的河流美。”“美不美的有什么用?有了这条河,周围生产队的稻田不用抢水口了。从前天旱,靠河浜的大队为了自保,把沟渠一封,离水口远大队稻田就干了,为这事胜利大队和大李大队还打过架。现在好了,冬天农闲‘上河工’,新开了好几条河。你看这河,井字形到处通。再‘上河工’挑几年,就旱涝都不怕了。”“农闲时,上头组织我们搞农田水利,扩宽小河、平地开河,大家集中住在工地芦席棚子里,叫‘上河工’。上河工苦啊,天亮到天黑,全靠锹挖肩挑,也叫‘挑河工’。”“苦、苦归苦,也、也、有好处。一天三、三顿尽饱兜!十来天吃、吃一回肉。”施拉弟说。“还好意思说。队里照顾他家劳力少,让他到河工上烧饭,和大家拿一样工分。他倒好,饭一熟自己先死吃一饱,有一回烧肉,半生不熟就偷吃,吃得拉稀,小脸蜡黄……”施拉弟涨红着脸:“死来富子,打人不、不打脸,骂、骂人不揭短……我、我还要配合你做、做知青联络员,给、给点面子唦。”“噢,你们是城里的伢子,初来乍到,有什么不习惯、弄不懂,或者有困难、有问题,就告诉我们两个,我们尽量帮你们解决。我和‘死结巴’前天就把你们的住处弄好了,新搭的床,上面稻草有尺把厚,稻草晒了好几个大太阳。新盘的灶,今天晚上为你们准备了青菜、豆腐、粉丝。”七个知青听得心里暖烘烘的,初离父母的忐忑减轻许多。“那倒不是,大队里说了,联络员做到夏收。之后你们就独立处事了。你们插队第一年每人每月有公家给的计划粮油和七块钱,到明年底,你们有了队里分的粮油和分红,就自己养活自己了。这个月的我给你们代领了,粮油已经买好。”孙来富指指船头两袋米和一个咖啡色农药瓶:“二百二十四斤米、三斤半豆油,还有二斤盐。这是每月到公社领钱买粮的本子,这是这个月剩下的十五块零八分。”徐仪郑重接过钱和本子,这是一年的生活依靠啊!明年,明年我们能养活自己吗?正想着,听到鞭炮和锣鼓声。前方河面上横架着三截头的木桥,东岸是一座高大的砖墙草房,西岸是一座相对低矮的泥墙草屋。木桥东岸站着几十号人,其中四人卖力地敲打锣鼓,一个十几岁的小黑胖子,不停点燃手中的“二踢脚”,空中不断地“嘭、啪”作响。孙来富指着岸上一个高个子说:“大队王书记带人来欢迎你们了。”木船在桥下停靠在东岸,孙来富把一截缆绳抛向岸边,放鞭炮的小黑胖接过绳头用力拽着。孙来富领着七个知青下船上岸,施拉弟把船弄到对岸,将行李和粮油往岸上搬。王书记穿着中山装,虽然是旧的,但干干净净、服服帖帖,折痕清晰可见。他与知青一一握手,一句话也不说,看上去远不止是个大队书记,比公社的刘主任还有派头。大家随王书记去河东的大房子参加欢迎会。大房子是大队部,门里拼着两张方桌,上面放了两盆葵花籽。参加欢迎会的除兼任大队长的王书记,还有大队会计、民兵营长、第四生产小队队长。“你们响应号召来胜利四队插队落户,我们表示欢迎。但农村很艰苦,你们四队这几年一个工就一角钱左右。前年一角,去年一角二分,今年的决算还没出来。因此,知青同志们,你们要做好与贫下中农同甘共苦的思想准备。“你们都曾经是红卫兵小将吧?革命口号喊起来容易,但实际行动起来就要脱一层皮、换一身骨;你们到这里,就是重投一回胎……“其他情况我不多说,给你们配了两个联络员,明天上午他们和四队队长召集你们政治学习、忆苦思甜,然后领你们到庄子上看看,熟悉这里的情况。后天开始,你们先和妇女一起参加队里生产劳动。欢迎会就到这里。来富子,你带他们去知青点安顿一下……”说是欢迎会,倒不如说是“训话”会,连知青表个态的机会都没给。大家郁闷地跟着孙来富离开会场,迎着又红又大的夕阳走过颤巍巍的木桥。桥西那排泥墙草屋,东头的两间是队里的蚕房,现在闲着;西头两间是临时“知青点”。草屋没有大队部高大,但也不算小,开间一丈五、进深两丈一。外间有个两眼灶台和一张围着八个小板凳的矮桌。里间的门开在隔墙正中,南北靠墙搭了两排高高的通铺,下面铺着厚厚的稻草,上面是一层蒲席。东墙边,一块两尺宽的新木板架在两个通铺之间,权当书桌;上方横拉了一根细麻绳,可以挂毛巾;桌上有盏煤油灯,地上两个方凳,桌下空间可以放洗脸盆。看得出,两个联络员费了不少心思。大家心里充满感激,淡忘了刚才的郁闷。“顾超、臧锡平、朱中捷和我睡北面,卢潮平、王怀军、吴炳涛睡南面。”徐仪开始履行组长职责,当着联络员没有叫他们的绰号。施拉弟点上煤油灯,在“大通铺”跟前忙上忙下,不一会七套铺盖就整整齐齐排列在两排“大通铺”上。南面空出的一个铺位,正好摆放其他行李。徐仪的琴盒架在最上面。朱中捷兴奋地一跃而起,把自己撂在床上,小小的身体在床上颠了两下。徐仪伸手在床上按了按,下面没有压实的稻草确实松软中带着弹性。一直在灶上忙乎的孙来富喊道:“收拾好了没有?吃晚饭了。”晚饭是米饭、炒粉丝、烧豆腐、煮青菜。大灶与不温不火的煤炉就是不同,做出来的饭菜真香,大家吃得十分开心。两个联络员在大家一再恳请下,才各自盛了一碗饭,夹了些青菜,站在灶台边往嘴里扒拉。饭后,孙来富把徐仪领到门外,指着一块菜地:“春夏季节,队里派妇女在隔壁养蚕,地里的菜是她们种的。队里说了,连菜带地都给你们,相当于‘自留田’。旁边的草垛是你们的烧草。后面桑树田边上有个芦席篷子,是你们的茅厕。”说完又转回灶台跟前。“煮粥煮饭,不要常常揭锅盖,一揭三把火。锅开了就不要多添草,用灶膛的火灰闷着就行。中间这个生铁罐,记得时时加水,烧饭时顺带水就热了,喝茶洗脸都有了。门后头有锹、锄头、钉耙……”孙来富一一交代完,然后说:“我要给队里的水牛添草料,先走了。”徐仪送孙来富出门时悄悄问:“大队王书记蛮有架子,好像不太欢迎我们?”“可不敢这么说,王书记是个好人。别看他格铮铮穿个中山装,那可是他东乡的老丈人给他置办的,有五、六年了。一年到头穿两回,一回是县里三级干部会,一回是过年。今天算是多穿了一回,把你们很当个事呐。别看他说话冲,对你们好着呢!你们来之前……”孙来富欲言又止。“你们早点睡吧……早上你们自己煮粥,会吧?”徐仪小时候在“三十间”二十六号就常常在灶台后面帮大姑烧火,于是点点头说:“我会。”望着在黑地里隐去的孙来富,徐仪带着关于王书记的疑问回到屋里。屋里也在谈论王书记,施拉弟结结巴巴地说:“王书记两、两年头里当的书记,好、好人呢。以前那个李、李、李书记,‘四清’时下、下台了。老百姓编了个顺口溜,把李书记说、说得活、活灵、活现。”施拉弟清清嗓子,准备说顺口溜。“手上戴的‘罗马’(手表)、嘴上叼的‘飞马’(香烟)、脚下踩的‘洋马’(自行车),亏欠队里千把,要起来一分钱不把。”施拉弟一口气流畅地说完顺口溜。徐仪感到奇怪,怎么不结巴了?随即想起看过的一篇小说,好像是赵树理的,里面一个结巴民兵汇报紧急情况,情急之下怎么也说不出来,队长命令他:“唱!”。结巴民兵一下子就把情况“唱”得清清楚楚。也许顺口溜和唱歌有同样功效吧。“现在的王、王书记就、就不像李书记。对你们知、知青好着呢。”一说话施拉弟又结巴了。施拉弟走后,大家从灶上的大肚子生铁罐舀出热水洗脸洗脚,爬上软乎乎的“大通铺”。徐仪没睡,拿出父亲送的钢笔和笔记本,就着煤油灯写下初到农村的第一篇日记。今天是插队落户第一天。大队王书记说我们插队的胜利四队一个工才一角钱左右,看来这里和老家钟庄差不多,比较贫穷。在这里扎根一辈子,恐怕真像王书记说的,要“脱一层皮、换一身骨”。虽然王书记讲话比较生硬,但道理没错。今天最让人高兴的是碰上两个实心实意的联络员,他们把我们的住处安排得非常好。没有他们,今天晚饭都是个麻烦。两个联络员都说王书记对知青好,可我们刚来,只听他训了几分钟话,还真没看出他什么好。明天找机会问问施拉弟……(未完待续。关注《人民作家》,欣赏更多精彩!)
责任编辑:韩云鹤
《五〇后青春档案》长篇纪实小说连载
第二部:火红的岁月
第三部:广阔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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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邦义,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江苏建湖人。一九六八年初中毕业,随即“上山下乡”,成为“知青”;一九七一年进入煤矿当矿工,后经推荐学习地质专业,毕业后任地质技术员;一九七九年考入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先后在镇江中学、镇江师范任教;一九九三年起从事纪检监察和人民政协相关工作。现已退休。曾在《人民作家》上连载长篇纪实文学《新四军》(点击标题阅读)。感谢您的阅读,欢迎您转发分享的同时,在文章后点“在看”和留言评论,以示鼓励!欲了解《人民作家》详细资讯,请加关注后进入公号,从下方菜单中查询。同时也欢迎您的来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