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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养猪记
上海/张放蓓
半个世纪前,我国最西边的一个小县城,要办种猪场。县领导外出考察、进行可行性调研、选址、规划,一番忙碌。最后决定,种猪场建在离城不远的托乎拉公社海里瓦普大队。
海里瓦普是一个维吾尔族聚居的大队。信奉伊斯兰教的维吾尔人不食猪肉,也不喜欢养猪。我和娜是大队的插队知青,汉族人,理所当然,是养猪最好人选。于是,我们成为了种猪场的饲养员。
一个云淡风轻的夏日,海里瓦普的清水河畔,清流冽冽,垂柳依依。柳树下新盖的猪舍,迎来了从湖南宁乡搭乘飞机到达的五十只种猪。是那种湖南土猪仔,黑毛塌腰,个头不大。据说引进它们,是因为出栏快、肉质鲜嫩。
新来的小家伙活蹦乱跳,一点也不害怕,对陌生环境似乎没感觉。想着它们来自遥远的故乡,颇有几分亲切,我和娜很兴奋。我们拍拍这头、摸摸那头,向它们示好。谁知这些小家伙不领情,因为不认识,十分抗拒。一见我们走近,吱吱乱叫,四散奔逃。
虽然不曾养过猪,我和娜有信心。对于这种人类最早驯养成功的动物,人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不会有什么难,只要肯学习就行。
因为养的是种猪,待遇很不错,配有营养丰富的口粮。公社还专门派了一名叫秋嘎的男孩子,为猪场运送粮食和物资。我们不敢怠慢,兢兢业业。每日两餐,按照规定的食谱和投喂方式,喂养着这些湖南乡亲。
每天,我和娜迎着晨曦到猪圈,劈柴、生火、剁猪菜,洒扫、清理猪舍。晚间,踏着雾霭回宿舍。很累,吃好晚饭,倒头就能睡着。睡着了,梦里都是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养猪的日子很辛苦,但是很快乐。快乐就像一汪清澈的水,让我们内心充实而宁静。
那些猪们十分聪明,很快就掌握了生活规律。只要听到我和娜的脚步声,都挤到食槽边哼哼。它们不再逃避,还围着我们的脚乱拱。吃饱喝足,躺着便呼呼大睡。无论怎么逗,都不肯再理人。懒惰的小家伙长得飞快,几个月就长成了大猪。一只只圆溜溜的,毛色光亮,极萌。
日子像陀螺,转呀转,转尽了落叶,转来了冬季。大漠飘落第一场雪那天,我们走进猪舍,立刻发现不对。原本生龙活虎的小猪,抖索着身子挤到一起,不吃不喝也不想动。摸摸它们身子,好烫,像是在发烧。喉咙还发出一阵阵咔咔的声音。显然,小家伙们生病了。
我和娜很慌,赶快找领导汇报。领导指示:去县城,找兽医。请来的兽医诊断,是患了猪肺炎,要吃药打针。
兽医说,这种来自南方的猪,体质与当地品种有很大差异。它们不能抵御大漠的严寒,冬季容易生病。他还说,我们的猪舍和饲养方法也不科学。不因地制宜,照搬没有御寒保温设施的南方露天猪舍。在寒冷的大西北,根本行不通。
公社的领导很忙。一旦种猪场落成,增添了一项政绩,根本没时间再去关顾。更不要说改良猪舍,这是出力不讨好的善后工作。
兽医站的兽医很忙,他们更关注牧区成千上万的牛马,没有时间来为几十只小猪治病。
好心的兽医,还是对我和娜进行了临时培训。于是,我们充当起了兽医,给小猪喂药、打针。小猪们虽然生着病,却不肯老实,对治疗异常抵触。
给它们打针,就是不肯就范,满圈跑。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我们追不到,也逮不住。好不容易摁住,就像要宰它们似的,乱踢乱叫,顽强拼搏。但是,到后来,他们渐渐地不再跑,不再挣扎。只是有气无力地哼哼。任凭我们在它们耳后,扎出密密的针孔。
为了拯救猪们的性命,我们倾尽了全力,希望有奇迹发生。然而,回天乏术,刚开始几天死一头,到后来一天死几头。几乎每天去猪圈,都能看到新的尸体。看着那些死去的小家伙,真的很心疼。我们为愚蠢的决策悲哀,也为自己的无能而自责,有一种很深的挫败感。
终于,最后一头种猪,也没能走出大漠的冬季。茫然地看着昔日热闹的猪圈,如今冷冷清清,我们想哭。生活的艰辛压不垮人。当你付出全部心血却一无所获时,内心的失落,真让人痛苦。当时,我就想,从今往后,再也不养猪。
也许注定和猪有一种缘分。三年后,我被知青办分配到包孜墩一家工厂供职。因为有过养猪的经历,工厂安排我去后勤养猪。和我一起养猪的还有一位姓海的回族男孩,人称老海。本来回族人也信奉伊斯兰教,是绝对不养猪的。但是那个年代,提倡移风易俗,要破除封建迷信。单位职工,不能不服从组织决定。
这次养的是长白猪。来自荷兰的侨民。据说耐寒冷,抗病能力强,体型大,产肉率高。这些白种侨民小的时候长得蛮可爱。身长脚长,洁白的绒毛下透出猪皮的粉红。而且,小侨民绝顶的聪明。每次喂食,老海都敲敲桶。以后只要听到敲桶的声音,它们就排列在食槽前,伸长脖子,等着吃饭。
小侨民吃完后不爱睡觉,喜欢整天围着猪圈转。就这么吃了转,转了吃,转着转着就长大了。长得圆圆滚滚,长成了体型硕大的大白猪。
有一天,一只在猪圈呆腻了的家伙,嗖地纵身一跳。居然轻而易举地,跨出了八十公分高的栅栏。外面的世界真大呀!
离猪圈不远就是菜地,那只大白猪在菜地吃了个饱。又窜到附近没有关门的豆腐作坊,把浸泡的黄豆吃掉半桶。气得豆腐坊的曾阿姨直跺脚。我和老海找到它时,它正趴在树下歇息,满脸得意。
大白猪有了一次跨栏成功的经验,于是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而且,还带动一大片,其它猪们也跟着学。从此,我和老海,除了喂猪,就是追猪赶猪。为了制止猪们的行为,我和老海动了大工程,将所有栅栏升高至一米。看着猪们无可奈何地又开始转圈圈,总算是松了口气。
谁知,好景不长。一天,那只带头闹事的大白猪又不见了。我和老海顺着踪迹寻找,一直找到二公里外的雪水河边。它正在啃噬别人菜地的大白菜。赶紧把它赶出菜地,沿着河边的小路慢慢往回走。
我们的工厂,在平均海拔两千米的山区。雪水河从蜿蜒的山峦中流出。两岸的山坡长满了野蔷薇。山风吹拂着粉白的花朵,送来阵阵醉人的清香。山区的太阳落得早,此时日已西斜。我和老海赶着大白猪往家走。
远远地看到,夕阳之下,曾阿姨提着一根木棍,站在豆腐坊前等候我们。触景生情,山野美丽的风光,眼前朴素的画面,使我忽然就想起了王维那首《渭川田家》: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一时诗兴大发,我把它改成:斜阳照墟落,穷巷猪豕归,老妇念猪倌,提棍候荆扉。
正沉浸在得意中,忽而又想: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和一个邋里邋遢的小子,赶着一只大白猪。迎接他们的是一位手持木棍,双眼圆瞪、满怀戒备的老妇,哪有什么诗意呀?想着想着,自己觉得很可笑。说给老海听,老海也笑得不行。真的是心态决定幸福感,只要心中有诗,什么样的日子都是快乐的。
回到猪圈,把栅栏再加高。大白猪还想往外窜,结果它的跨栏没有成功。大白猪不甘心地绕着猪圈转,一边转一边扯直脖子愤怒地嚎叫。
大白猪转呀转,转来了秋风,转飘了落叶。这年秋天,一所矿区小学校,有位求贤若渴的领导。听说有个爱读诗写诗的女知青,在某单位养猪。带着一纸调令,来到我的面前,调我去他们小学教书。
告别老海,告别大白猪,走上了新的人生旅程。从此,我再没有养过猪。
人的记忆就像一只筛,过滤掉了不想留下的,留下了不想忘记的。我不能忘记并感谢这一段养猪的经历,因为它丰富了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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