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
一位汽车兵的参战日记
江苏/徐建中
一九七四年七月,我最后一次背着书包跨出竹港中学校门,结束了单纯、紧张又多彩的高中校园生活。
遥望天际,两眼迷茫,不知脚下路在何方。
容不得多想,先挣工分养活自己最为重要。于是,一头扎进竹港河北岸位于国光与大沟村交界处的一个建造河闸的水利工地。
卸水泥,抬黄沙,挑砖头,担泥土,下河打捞从船上抛卸下的大石块。虽终日挥汗如雨,灰头土脸,但我为自己能用那并不宽阔厚实的肩膀挣得一份大劳力的工分觉得值,为能帮家中减轻经济负担感到些许宽慰。
忙碌时总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转眼间到了年底,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又开始了。经反复申请与不懈努力,终于在乡亲们欢送的锣鼓声和祝福声中,我披红戴花地走进了向往已久的神圣之地——军营。
其时,华夏大地蒸蒸日上,莺歌燕舞,国泰民安,一片祥和。
四年后,一直安宁的西南边陲竟狼烟突起,烽火连天。
军情紧急,上级一声令下,我积极请愿随同所在部队开赴广西前线,在那里参加了一场保卫边疆的局部战争——中越边境自卫还击作战。
从开战到撤军虽然只有短短二十八天时间,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作为提供后勤保障任务的汽车运输部队,我们得在战前做各种物资上的准备,战后,还须完成一系列善后工作。故而,驻守广西边境半年之久才班师回防。
在那里,我们不分昼夜,运兵运粮,运武器运弹药,运伤员运物资,运回烈士遗体,押运敌军俘虏,紧密配合野战部队,在当地民众和全国人民支持下,最终取得了战争胜利。
尽管不担负作战任务,相对野战部队要安全很多,但战争中军队补给线同样是对方攻击的重要目标,故而我们车队也常会遭到敌军伏击或偷袭,有人员负伤也有牺牲。
为保护自身和运输物资安全,我们同样配备武器弹药,随时做好应战准备。遇有重特大运输任务时,还需要步兵甚至炮兵协同护卫,才能确保弹药、干粮等重要物资万无一失地运送到前线阵地。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战友们大都两鬓斑白逐渐老去,近些年来已陆续有人先后作古。每想到此处,心中便隐隐作痛。但执行战地运输任务那繁忙而紧张,险象环生又充满激情的情景,在我们这些当年的汽车兵心中已留下深深的印记。
随着时间的推移,国家进入到全面发展经济的和平时期,充满硝烟的战争场景慢慢淡出人们的记忆,用文字记录下那段经历就成了我一个挥之不去的心结。于是,我将自己从最初的梦圆汽车兵,到后来的战前受命、开赴前线、完成任务这一段经历,按时间顺序,以日记形式写了下来,以纪念那段难忘的军旅生活。
1.梦圆汽车兵
应征入伍,插肩而过汽车兵
六十年代初的一天,少年的我行走在苏北的黄海公路上,忽闻“滴滴”喇叭声响,迎面驶来一辆军用吉普,透过车窗,里面驾驶员的英姿一下子便吸引住了我。
这是一名年轻英俊的解放军战士。
啊!那一身草绿色的军装,那闪亮的帽徽,鲜红的领章,那手握方向盘的神气劲儿……羡慕、欣赏、企盼,一股情绪涌动竟使我怔在那里。我禁不住浮想联翩:将来要是我也能当上一名解放军驾驶员该有多好。
从此,心中便埋下了一颗日后当解放军驾驶员的理想的种子。
十多年过去了,时间来到了1974年,我终于应征入伍,幸运地被分配到了一个汽车部队——南京军区后勤部汽车第31团,心中自然大喜过望。
全团主流车型解放CA—10B型载重汽车,车长6.66米,宽2.46米,高2.2米,整车草绿色喷漆。这汽车在我们眼里那真叫一个高大威猛,帅气无比。只见老兵们戴着白手套,握着方向盘开着汽车进进出出,那个神气劲儿直让我眼馋心热得不行,梦里也不知是怎么操作的,反正已多次驾车飞奔过了。
可当别人都进司训队当了汽车学员的时候,我却被留下来当了一名文书,那个沮丧和郁闷就别提了。
没想到,团部原定电影放映员人选因故缺位。新放映员不到,已经超期服役的老放映员年底就没法退伍。团里认为新兵连自己留下的文书应该差不到哪儿去。
负责兵员调配的军务股委派“吴高参”前来考察,认为我各方面条件还能凑合,人品自然没大问题,那就将就着用吧。于是,当了一个月文书的我立即被调到电影组。
不情愿地当了文书,却又因此而意外地当上了放映员。
直觉告诉我,这个工作应该不错,既能学到技术,又近水楼台能常看电影。那些个有着仪表、指示灯、电子管和能走动着胶片的机器设备更是特别的精致漂亮,全场成百上千观众观看电影于自己操控之中,这等引人瞩目的拉风和惬意岂是汽车驾驶员可比!
这不是东方不亮西方亮,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嘛!我原本郁闷的心情一下子便由多云转了晴。
来到团机关营区,第一次真实地听到了“嘀,嘀嘀,嘀嘀嘀”那充满神秘感的电台声,让我一下子仿佛置身战争年代军营又或地下工作那种充满紧张氛围的环境。而省城热闹喧嚣的繁华,又让我这个来自农村的新兵目不暇给,心花怒放。
我再一次在心里确认和肯定:这不是做梦,我真的成为了解放军的一员,还到了大城市,当上了电影放映员。美滋滋的幸福、满足和自豪感充满心头。
兴奋、激动的心情持续了好一段时日后才平复下来。
过后,我便沉下心来,认真钻研起电影放映技术,开始了横跨安徽中部地区的合肥团部、山界镇团办事处(即我新兵连所在地)、炉桥某仓库、武店某仓库、滁县东营房一营、山界一营三连、滁县曲亭小农场、珠龙镇司训队、六安市三营、六安市师腰山仓库和六安东三十里铺等多个点上巡回放映工作任务。
其中曲亭小农场远离闹市,地处偏远山区,几乎与世隔绝,生活环境和条件尤为艰苦。
每到雨季,周边道路一片泥泞,几乎无法通行;生活用水全靠一口自挖的水井。每天清晨,战士们只能围拢在井台四周洗脸刷牙。照明用电靠着一台老掉牙的柴油发动发电机,晚上限时供电,电压还不甚稳定,灯泡总是明暗不定地闪忽着。因此,我们必须自带发电机,后来索性将发电机就放在了那里。
条件虽然艰苦,但干部战士们依然精神饱满,士气旺盛,一个个充满着青春的活力与朝气。因为这是一个一切听从党安排,一切服从部队需要的风清气正的年代。
珠龙镇司训队所在地,距县城约四十公里,下县道左拐一千多米后,山峰高耸入云,山上遍布松柏及野生板栗树,还有齐腰深的茅草及其它植物。一条山涧溪流由西向东从营地中央穿过,溪水潺潺,清澈无比,为连队战士们日常生活提供了极大方便:淘米、洗菜、洗衣,甚至洗浴……
登上一侧山峰,放眼远眺,数百年前由此通向滁州城池的一条古道清晰可见,弯弯曲曲、蜿蜒穿梭在山谷间,绵延伸向远方。
……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忙忙碌碌中三年多时间一晃过去,我也由当初的新兵蛋子成了新兵们口中的老兵。
我在无任何预感的情况下,政治处虞股长突然找我谈话,说当前全国各行各业都在提倡一专多能,作为一名部队战士,多掌握一些本领,无论是现在对部队建设,还是将来退伍回地方工作都有好处。
所以决定让我离开电影组,去司训二队参加驾驶培训,时间半年,至于毕业后去哪个连队还是回到机关,希望我“服从分配,在哪里都一样为部队工作”。
既然组织上已作决定,又对我之前的表现给予了肯定与鼓励,那就啥也别说坚决服从。况且当汽车兵那可是我最初的理想!
于是,打起背包,我便去了距合肥一百公里开外的六安司训二队。
驾驶培训分为理论课和实践操作课,两者穿插进行。
理论课有汽车的结构与原理;故障的现象、原因与排除方法;交通规章三大类。
实践操作课有机件的折装与保养;模拟故障的判断与排除;驾驶操作。同样也是三大类。
承担教学任务的共三个排,九个班,每班十二名学员,正副班长各带六人。
我被编在二排六班,班长是上海人马志刚,后调整为大丰的孙才,副班长是与我同年入伍的大丰同乡乔新华。其它学员有胡建敏、朱永明、权继专、夏风尚、孙业玉、曹德清、韩颜明等等。
出车前要求学员负责例行检查汽油、机油、冷却水、轮胎汽压等车辆状况。
汽车内外的擦拭清洗自然由学员承担,学员们个个积极表现,都要给教练留下好印象。于是,通常油乎乎的发动机竟都被擦得一尘不染,光溜锃亮,比脸还要干净。
启动发动机一般不用电开关,而由学员用摇车柄摇转发动机启动,以延长蓄电池使用寿命。
汽车停放时各车保险杠要在同一直线上,如同我们的队列,笔直、整齐、美观、威武。
道路驾驶训练中,教练将车开出营区后移坐至副驾驶位置,车箱上6名学员按序分别从车箱后面(禁止从两侧)下车,从右侧绕过车头走到驾驶室左窗位置,大声报告,得到同意方可进入。
通过从刹车踏板焊接一根钢筋延伸到副驾驶脚下位置,另设一个副刹车踏板,在发生险情时教练可根据情况直接刹车,确保万无一失。
每行驶十多公里后更换学员,教练对学员的驾驶操作情况进行总结点评,指出存在问题。下车时从左侧向后至车尾进入车箱。
车箱上学员不准谈笑取乐,要求集中精神,注意观察车内学员驾驶过程,分析其长短,作出评判。
训练中,若有学员不认真不专心或反映太过迟钝,特别是发生险情时,教练也会发急而训斥骂人,甚至出现过情急之下在驾驶室里对学员踢上两脚的情况。当然,多为恨铁不成钢之举。毕竟教练责任重大,既要顺利完成训练计划和目标,又要确保安全行驶无事故。
六个月时间不算短,但仍感时间紧张不够用,很多知识还没完全消化吸收,就进入到下一课题。
汽车结构原理方面很多内容需要强记熟背,否则应付不了考试。
道路驾驶训练时间正值七至九月份酷暑期间,经常连续三五天出长途,还总是选择那种崎岖不平、曲折难行的山区道路,有两次甚至一直从安徽驻地开到了河南境内。
白天在车箱上晒,晚上在车箱上睡,还真有点辛苦。不过大家都铆足了劲一心学好技术,谁都不在乎这点苦,更别说什么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道理了。
十月底,培训结束,考核通过。连队举行庆典总结表彰,宣布学员分配去向。在充满热烈气份的聚餐宴会上,大家为完成培训和即将走向新岗位而举杯同庆。我被分配到八连六班,在老驾驶员徐国平战友车上实习。
到连队已两个月时间,各方面情况逐渐熟悉。就盼着能天天出车,使自己的驾驶技术在最短时间内得到巩固和提高。
风声渐起,黑云压城城欲摧
连日来,报纸、广播等新闻媒体中不断报道南方边界发生冲突的消息,部队里也开始出现各种传闻,诸如:不少部队已调往广西云南一线;越军常深入我境内无事生非、枪杀边民;我军有汽车部队在边境遭到偷袭;敌军在我境内施放毒气弹,致使当地军民伤亡不断;大量华侨遭遇越方迫害驱赶而涌入国内……
还有发生在身边不属传闻的事实,那就是我部团机关和部分连队已有多名干部战士被抽调充实到其它部队准备去前线参战。
晚上,三排长郑基华让我陪同他到六安县人大马主任家去了一趟。马主任夫妇非常热情,让座,倒茶,递烟,削苹果。一番寒暄后,很快便转到了人们普遍关注的重点话题——中越关系:边界冲突事态已很严重,确有军民伤亡,部队已会同地方民政部门到烈士家中通报和慰问。
回到宿舍后,发现战友们也都聚在一起,谈论着边界冲突和准备打仗的事情。
看来,一场战事真是不可避免了。我心中暗自思忖:我们部队是否也会调往前线呢?
接受任务,山雨欲来风满楼
早上刚起床,就见战友们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地在雾气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似乎在偷偷地传递着什么秘密,若隐若现,个个显得神乎其神。
一打听,说是有紧急任务,但谁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上班后,一声哨音,我们集中到三排宿舍,指导员传达上级命令:部队近日内将要离开驻地执行一项重大任务,时间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左右,具体到什么地方“暂时还不知道”。
因此决定,从今日起,停止原定的一周工作计划安排,所有人员集中精力整理保养车辆。同时要求严守机密,禁止在电话、通信及与外界人员接触中谈及此事。
原来,昨天夜间团部已将此通知电话传达到营部,正好被站岗的哨兵听了个大概。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到早晨就“满城风雨”了。
1979年1月18日晴
首批单放,近水楼台先得月
上午,连里从新老搭配、技术力量平衡等方面通盘考虑,对全连驾驶员进行了调整调动,我从六班调到三班,班长吴金根,付班长刘永康。经过筛选,决定对我们这批新驾驶员中的我、上海的花明和另一位战友共三名同志宣布“单放”——单独驾驶和保管汽车。
无疑,这是对我们驾驶技术和工作表现的充分肯定,故而十分兴奋。新驾驶员跟车时长不到一年就给“单放”的情况,全团范围内屈指可数。
我驾驶和保管14号车(车牌号尾数),出车中由一排长坐车任“保险”继续观察一段时间。
据悉,团长、政委在南京接受参战命令时,当面向首长反映了部队干部缺编和车辆装备不足的问题。根据战时运输任务需要,首长们当场拍板三天内对缺编人员、车辆及装备全部配备落实到位,命令司政后三大部门立即行动,刻不容缓。
可以想像,这背后需要多少人员加班加点,甚至夜以继日的工作,才能达到这种超高的办事效率。全军指战员们像战时机器立即高速运转起来。
于是,我连原本的36辆车立即按战时标准增配至45辆。团部决定,先从七连抽调部分汽车配给我们,七连另行配备车辆(可能是我连先于七连开拔出发的原因)。随后,近百辆汽车从其它部队紧急调配补充到我们部队。
1979年1月19日晴
战前动员,群情振奋表忠心
人员紧急收拢集结,分散在外执行任务的人员和车辆立即且全部召回。
部队统一向探亲休假人员发出立即返回不得延误的加急电报。
连队确定并宣布去留人员名单,由一名资深老兵率数名战士留守营房,其他人员全部参加执行任务。
上午,除部分同志继续整修车辆外,大家陆续开始整理物品,收拾行装,做出发前准备。
下午,我三营全体官兵集中于七一兵站礼堂召开出发前动员大会。任教导员作动员报告,正式宣布这次任务是开赴中越边境,配合野战部队,参加自卫还击作战,打击越修,保卫边疆。
接着从国际形势说到国内形势,从我国数十年如一日全力支援越南,到其如今背信弃义以怨报德的种种倒行逆施,再从军队的作用到军人的职责等多方面阐述,充分说明这次还击作战的重要性和伟大意义以及我们每一个革命军人在执行这次任务中应有的表现。
动员报告通过教导员略带有浙江地方方言但洪亮有力的声音,不容置辩的语气以及气势磅礴的肢体和手势动作,将感染力和鼓动性发挥到无以复加,极大地激发了大家的爱国热情和斗志。
大会结束后,先在各班组织讨论和表态,然后,以连队为单位召开誓师大会。
大家摩拳擦掌,情绪高涨。
各班排代表纷纷上台发言,并向连里递交用大幅纸张书写的决心书,表达了革命军人时刻听从党召唤,义无反顾去前线,一腔热血洒疆场的决心。气氛热烈,场面感人。
1979年1月20日晴
出发准备,义无反顾奔战场
到前线去,是要准备打仗的。战争,要求每个军人轻装简从,不允许有太多“坛坛罐罐”。
当兵四年,一些平时不舍丢弃的物品也慢慢多了起来,现在,只能忍痛割爱,把一些可有可无,作用不大的书籍、信件和杂物统统付之一炬,必须保留的物品则放到了汽车驾驶室。
不少人将积蓄的现金、粮票等贵重物品寄了回去,以防不测。但听说邮局根据内部通知对参战部队发往地方的信件已采取缓发措施,不知真假,未去核实。
连队对每个干部战士的家庭住址作了一次详细登记造册与核对,并每人发放一块白布条,要求写上各自姓名和家庭住址后系到旅行包上。文书解释说这样做的目的是便于统一保管,我觉应当还另有深意,大家心中其实都明白几分。
谁都不希望牺牲,但战争是残酷的,生死往往不由自己决定,思想上不能不做好最坏准备。
已是老兵的我,早就不象新兵们那样想家了,可这几天夜深人静时,却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家人,隐约有一股悲壮情愫缠绵于胸间。
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身为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一旦发生战争,谁都有血洒疆场的可能。这已不是遥远和空洞的大道理,而是我们即将面临的现实。
万一到了那个时候,年迈的父母该如何承受这种打击呢。
1979年1月22日晴
周密检查,万无一失备战前
上班后,按统一部署给汽车车箱装上蓬布,外面罩上草绿色尼龙伪装网,各车配发防滑链条。
连里杀猪宰羊,采摘蔬菜。
下午,对准备好的粮食、蔬菜、肉品、汽油桶、配件材料、活动木板床等物品进行装车。
下班前,从团里运来急救包、防毒面具和皮手套,随即分发到各人手中。
1979年1月23日晴
万事俱备,志在必胜正义战
出发时间已定——明天凌晨3时。
回家探亲包括回去结婚但还尚未举办婚礼仪式的同志接到加紧电报后皆无一例外地全部返回到位。
考虑到去前线途中无法按时正常就餐,连里给每人发了三斤牛奶饼干和一斤芝麻糖,同时通知各班可让战士们轮流出营区就近购买一些所需食品。我在营房前的路边小店购了一斤软糖、三斤炒熟的带壳花生和三斤苹果,自我感觉已经非常丰富。
就要出发了,不知以后这段时间内能不能正常通信。
本想写封信给回去,但考虑到部队规定已声明在先——不得泄密。即使没有保密要求,若告知实情,那也是让家人徒增牵挂和担忧。可家中总要有个人知道大概情况才好,但又怎么说呢?
想了一想,便给在县城工作的姐姐发了一封信,大意是部队要外出执行任务一段时间,去的地方比较偏僻,也比较忙,短期内通信不太方便,让他们不要牵挂,请她告诉父母不要着急。同时寄去四年来积蓄的一百块钱和几十斤粮票请她代为保管。
下午,每车配发冲锋枪一支,子弹50发。凡有两个驾驶员的便由副驾驶员保管,对于正、副驾驶集于一身的我来说也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除了今晚休息仍要用的被子外,其他物品都搬上了汽车。临睡之前,我就像是得了强迫症似的再次对汽车的汽油、机油、冷却水、电瓶液、轮胎气压、打气泵等情况和汽车启动性能逐一检查了一遍,这才放了心。
现在,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一有心事,就睡不安稳,若遇情绪波动大起大落,可至通霄不眠,这个毛病不知起于何时。凌晨三时前,起床哨音未吹响我已先于别人醒了。
没当过兵的人可能很难想象。一百好几十号人起床、洗漱、打背包、吃早饭、装运物品,竟无人声嘈杂,无叮当乱响,一切都那么紧张有序、快速且几乎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完毕。
为什么安排在这个时间点出发?为什么无声无息地离开部队驻地?我揣测,除了上级预先与铁路部门已经拟定好的计划外,同时也可能考虑到军事保密的需要,尽可能不让外人过早知道部队离防的情况,再就是不影响驻地周围群众的正常休息。
在万籁俱寂的朦胧夜色中,全连队伍集合到车库前。
虽然相互间看不清对方的脸色,但能感觉到情绪都很饱满。连长以低沉有力的嗓音作了简短动员,然后,车队便按班排顺序开向省城合肥。此时,人们大都还沉睡在黎明前的梦乡中。
下午一时,全连45辆汽车在合肥车站装上了火车平板车,三节待客车(俗名闷罐车)安插在平板车的中间位置,尾部一节车装载营部及卫生所医疗设备和药品。远远看去恰似一条绿色长龙,威武雄壮,气势非凡。
为确保安全,驾驶员分单、双号(车牌尾号)轮流在驾驶室值班,随时观察和检查汽车在火车上的固定情况,同时,也防止人为事故发生。每24小时为一班。不值班者在待客车中休息待令。
出发时间终于到来。一时三十六分,随着一声气笛长呜,蒸汽机向天空喷发出一股股浓浓烟雾,列车在嘹亮的《运动员进行曲》声中徐徐启动。
为激励斗志,鼓舞士气,团首长率司政后机关人员前来送行:“同志们,祝你们一路顺风,平安到达边疆。你们先行一步,我们随后就到,咱们前线再见!”
我们纷纷簇拥到窗口和尚未完全关闭的车门边,争相挥舞着手中军帽,向机关首长们告别致意,车上车下喊声一片:“再见!”“前线见!”“我们在前线等你们啊!”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不少战士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那一刻,“壮士一去不复返,何须马革裹尸还”的慷慨悲壮之情油然而生!
此时正值一月下旬,属“三九四九冰上行走”时节,天气十分寒冷,而我们的火车待客车内已是炉火熊熊,温暖如春。
大家将背包沿着车厢四壁按序摆开,席地而坐,开始展开想象的翅膀,涌跃地描绘、叙述、争辩着前线的种种情形和以后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各人根据自己的喜好,有的搭班子打牌,有的下起象棋军棋,也有的看书看报,更有那谈天说地的,精神抖擞,摆开“龙门阵”,聊起“三海经”。
我打了一会儿牌后,便背靠着背包,半趟半坐,随着火车行驶的颠簸和声响,朦胧入睡般近入梦乡……
朦朦胧胧间,首长们车站送行的情景像电影似的在脑海中开始回放,并慢慢幻化成一幅幅五十年代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边境送别的画面!
我的连队,休戚与共一家人
“咯噔,咯噔……”
列车,随着车轮通过铁轨接头处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并伴随着轻微振动与摇晃。
这是在哪里呢?迷迷糊糊中醒来,估计已是午夜,战友们大都进入梦乡,熟睡的鼾声此起彼伏。
想起来了,这是在开赴前线的火车上,不仅是我,而是我们整个连队和营部。其中,有我的战友、同乡,还有班长、排长和连营领导们。为了祖国的安宁和人民的幸福,我们正在履行军人保家卫国的职责。
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可就是名副其实地同生死共患难的战斗集体了。这个大家庭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和形像在我脑海中逐一浮现:
连长许有根:沉稳,有魄力;厚道,与人为善;细致,善于观察。总能及时捕捉到连队里倾向性问题苗头并防患于未然。浙江海宁人。
指导员陈佳鹰:能说会写,谈吐不俗;温润儒雅,一表人材。成熟的领导掌控能力隐形于风度翩翩中。浙江人。
副连长路圣山:原任司令部军务参谋,军事素质不错,一个典型的硬汉军人的形象。江苏射阳人,1969年入伍。
副指导员陈相生:为人活络,性格活跃,团结下属,有相当的凝聚力。祖籍大丰的上海人,1973年入伍。
排长彭先才:为人正派,性格温和,宽宏大量,接触中有兄长般的感觉;善于与各类人打交道,亲和力强,为其属下无压抑感。安徽芜湖人,1969年入伍。
排长郑基华:严格而能宽容,严肃又不死板,军人气质特出。安徽巢湖人,1969年入伍。
排长单德良:新官上任,锋芒初露,“三把火”已经熊熊燃起。江苏吴江人,1972年入伍。
司务长胡桂银:不怎么熟悉,但能感受到那种老兵的气场。江苏射阳人,1969年入伍。
文书胡建敏:这是一个机敏与可爱兼具的入伍不久的年轻战士。
通讯员邹兴存,从部队开拔起常见其身背着两支手枪,其中一支是特殊情况下使用的信号枪,此刻无疑已华丽转身为警卫员和传令兵双重角色,好不威武神气!江苏大丰人,1975年入伍。
材料员之一吴正国——我的同乡好友。
……
我自己呢,74年底入伍的大丰人,新驾驶员中的“老兵”,“老兵”中的新驾驶员,这种错位的角色常有点尴尬。开14号车,我决定从明天起离开侍客车,“常驻”驾驶室,总不能让排长还为我代班吧。
1979年1月28日晴
西南边陲,舍生趋义赴边疆
不知不觉,在火车上度过了五天时间。此时,正值春节前夕。
春节,象征着辞旧迎新,也是喜庆、热闹与快乐的代名词。
欢度春节,是人们对幸福美满、兴旺发达的企盼,也是一年中人们最轻松惬意的一段时光。
可以想像,为迎接这一年一度传统佳节的到来,千家万户是怎样地忙着擦窗除尘,清洗衣物,添置新装,购酒买菜,做饼蒸糕,准备对联……
我们则是枪不离人、人不离车,日夜兼程,开赴前线。
多少年没有战争了,部队战士换了一批又一批,干部也走了一代又一代,他们抱着保卫祖国锻炼自己的愿望来,又带着未有战火经历的遗憾走。
年轻一代对战争已感到遥远和陌生,仅有的了解也都间接来自于电影或小说。而我们这批军人,能有机会参加一场战事,应该说也是幸运的,尽管同时带来的还有生死的抉择与考验。
因此,大家非但没有表现出畏惧或恐慌,反倒很是兴奋和激动,因为对即将到来的战争状态下的日子感到神秘而充满向往。
列车行驶路线依次是:安徽——江苏——河南——湖北——湖南——广西。
停车就餐的站点分别是:
24日晚饭-安徽蚌埠;25日午饭-河南郑州;27日早饭-湖南衡阳;27日晚饭-广西桂林;28日早饭-广西黎塘;28日午饭-广西南宁。
为配合部队调动,铁道沿线有关车站设立了军供站,铁路局和部队后勤部门根据列车运行路线和时间,提前安排军供站接待任务,将饭菜和茶水运送到站台,列车停站就餐时间只约半小时。
不知是靠近年关,还是慰问参战部队的原因,或许兼而有之吧,伙食标准比以往明显提高,每餐都有荤菜,且常有三、四个花式品种。
每当军列靠站,总能从站台喇叭里听到拥护人民军队、歌颂解放军的乐曲,让我们心中顿时涌入一股暖流,一种被重视被尊重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下车吃饭时,虽有机会与当地人接触,但由于语言不通,也很少交谈。
越向南走,天气越是暖和。
刚上火车,我们是棉衣棉裤外加大衣的一身冬装。行至河南郑州时,坐在驾驶室双脚仍感冻得发麻,到了湖北,驾驶室里就开始有了暖洋洋的感觉。
这之后随着列车不断南行,气温也不断升高。每次靠站就餐,总是跑得混身发热,面红耳赤,里面的衬衫都湿透了。
当地人的单装与我们的一身冬装形成显明对照,惹得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纷纷议论着“这是北方来的军队”。其实,我们还真不算是北方的军队,当然,我们没必要也没时间向他们一一去作解释。
终于,在到达一个名叫“黎塘”的小站后得令,脱去冬服,换上单装。
进入广西后,火车无规律地走走停停,竟然行驶了两天。
虽临近新年,但这里农村似乎感觉不到节日的气氛。乡民大都赤足,衣着陈旧。
但这里景色独特,群山连绵,异峰凸起,草木葱茏,到处充满生机。
铁道边上一种树木给我印象很深:灰白色树干,叶似杨柳,高大挺拔,树梢直指天空。
广西名城桂林,自然是山清水秀,景色怡人,称甲天下。不巧的是我们经过此处已是晚上,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以及城市灯光在湖河中的倒影。
省城南宁则是一座新兴的现代化中等城市。列车进入郊区后,那鳞次栉比、依山而立的建筑物随即印入眼帘。
市内,高楼林立,绿树成荫。大街小巷,柏油路、水泥路、立交桥,四通八达,纵横交错。人们衣着服饰也很鲜亮时尚。欢庆节日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这里距离边境尚有两百多公里,所以还看不出有可能发生战争的迹象存在。
原定目的地为边境凭祥市,不知为什么改成了崇左县天西农场。下午四时车到崇左县城便终止行驶。汽车从火车上开下来稍有点麻烦,为确保万无一失,必须有人在前面指挥,沿着一端搭在火车平板车上的两块钢制平板慢慢行驶。
全连车辆安全驶下火车用了近两小时,四周已是一片暮色。就地匆匆晚餐后,立即向新的目的地启程。
这里距天西农场仅有数十公里,路程虽不远,但山高夜黑,环境生疏。那里地广人稀,走多少里路都见不到一户人家,故每每行至岔路口,带队领导常要下车打着手电查看当地地图,观察四周环境,以确认方向和路线。
车队在大山中左盘右旋,竞然行驶了三四个小时才到。紧接着卸床铺,停放车辆,一直忙到深夜一点多钟才结束。
临睡前,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嗓子:“同志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指的是来到边疆的第一个夜晚。
“没听到南宁市里的鞭炮声吗?”
大家这才想起,今天就是那千家团圆万家欢乐的日子——春节,而我们,是真真正正地过了一个标标准准的革命化的春节!
1979年1月29日晴
安营扎寨,军民亲如一家人
“正月里来呀是呀么是新春,赶着牛羊呀出呀么出了村,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送给那亲人呀么解呀么解放军……”
早上六时,室外高音喇叭里一阵阵优美的歌声将我们从梦中唤醒。
过去不知多少次听过这首老歌,也没什么特别感觉。可此时此地的今天听起来却是分外亲切。
这是驻地农场为欢迎部队到来而特意反复播放的,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当地人民群众对子弟兵的关爱之情,也让我们来到边疆的第一天就有了个特别美好的心情和印象。
农场广播室与我们宿舍一路之隔,是一座两间的小平房,设备很简陋,一台小功率收扩音两用机,一台电唱机,两只话筒,室外装有两只25瓦高音喇叭。
广播员是位女青年,每天早中晚按时开机三次,播放唱片或转播广播电台节目。有时会播送农场的一些通知或广播稿,但用的是纯当地方言,我们虽也尝试着侧耳细听,可却总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早饭后,副连长宣布工作任务:全天保养整理车辆。
通过在检查、保养和调整过程中,发现和解决问题。问题严重的立即申报由具有专业水平的修理班进行维修,使每辆车都达到最佳状态,以适应战时紧急运输任务之需要。
1979年1月30日晴
第一驻点,边民生活常态化
这是一个华侨农场,一部分老华侨在穿着打扮和语言上与我境内边民相似,与我们交流时能说些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而另一部分近期被越方驱赶回国的新华侨,在服饰打扮上则有明显区别,许多年轻男子长发披肩,上身着花色衬衫,下身穿长及拖地的喇叭裤。中等身材、峰腰细臀者不少。
那些十一、二岁的小孩,看上去则有点分不清男女。
上午,一支迎亲队伍徒步通过营房门前,前面七、八人敲锣打鼓,吹奏乐器。中间是一对新人及伴郎伴娘。后面一行人有拎着包的,扛着箱子的,背着物品的,还有双手捧着各种嫁妆之类物件的。
新郎一身深色西服,新娘身着白色婚纱,拖地的婚纱不时被踩到脚下,一边走,一边用手提着婚纱一角,不时东张西望地朝我们这边瞄着。本是手挽着手的,意识到我们这么多人也在远远看着他们,便都有些害羞和不自然地放开手了。
农场场部,十几幢长排的平房分散座落在方圆约三百米范围内。我们两个排同住在最北侧的一幢平房。房子比较简陋,普通砖木结构。
屋面上竟然未使用油毡和隔板,瓦片直接盖在木条上。有风吹过,瓦片缝隙中的灰尘随即飘洒而下,弄得床上、桌子上到处都是到灰尘。部队内务卫生要求极高,哪怕是在前线也不含糊,所以只要回到宿舍,就需不停地整理打扫。
宿舍对面的山脚下有一块相对平坦宽阔的田地,上面长满碧绿、整齐的剑麻,横成行,竖成线,非常整齐,煞是好看。
这是我第一次认识剑麻,苏北平原很少见到,我原以是“万年青”类的植物呢。但我好奇的是这剑麻栽种者难道也曾是一名军人?要不怎么如此讲究横平竖直、整齐划一呢?
忽然想到,我国大中型农场大都始建于五、六十年代初,其管理层和工作人员多由部队转来,这些人一定是将部队的理念和管理方式及习惯带到了农场的建设和生产之中。然后一代传一代,便有了眼前的这种景观。
场部范围内,三三两两不规则地长着南方特有的香蕉树、芭蕉树、铁树、木李树和一簇簇我们叫不出名字的热带植物。就餐时,各班大都就在树旁或树下蹲着进行。
放眼望去,四周山峦叠嶂,连绵起伏,苍苍茫茫,把农场包围成一块风水宝地。
场部除正常上班的工作人员外,常住家庭不多,似乎只有十几户人家,没有想象中的车呜马嘶、鸡飞狗叫的热闹和喧啸,显得异常安静。
我们初来乍到,各方面情况不熟,华侨中是否有敌方特工人员混入其中?这是部队应当警惕和防范的。所以,上级要求我们不得擅自与当地任何人接触,单人不允许外出。即使有人主动与我们攀谈,也要尽量委婉回避。所以,我们与场部人员相遇时,只是象征性地友好地点头致意,并不多说什么。
因大批华侨在短时间内被驱赶回国,当地政府一下子来不及建房,很多人都还居住在临时搭建的帐蓬里。
上午卸货,整理住房和内务卫生。
为检验昨天整修车辆的成效,下午上班后,全连集中于车场进行车辆启动性能检测。副连长看着手表,一声哨音,大家以最快的动作奔向驾驶室。不到一分钟,45辆汽车全部顺利启动,车场上马达声轰鸣如雷。
1979年2月5日晴
一触即发,严明军纪整装备
我军备战之前,越军经常肆无忌惮地来这里搔扰和破坏。现在,不少道路上昼夜行驶的都是我军军车,发动机沉重的轰鸣声不绝于耳,敌方公然的搔扰逐渐没有了。
除当地原有边防部队外,从各地抽调的野战部队不断汇拢,来来往往地调整驻防;已有部队开始利用夜色掩护悄然向边界线集结,相关战备物资随之向边境运送;边境上浓罩着战前的紧张气氛。
连队召开紧急会议,传达广州军区和前线指挥部指示精神,正式宣布进入战争状态。
战地运输任务即将开始。全体人员思想要迅速转过弯来,充分做好各种准备工作。我们的精神状态,汽车技术状况,武器弹药、油料供给、被服行装、汽车抢修配件及炊事后勤保障等各个方面都要适应战争要求。因此重申:
一、严格遵守安全保密规定,在通信或与他人接触中严禁涉及军事行动和部队调防情况。
二、提高警惕,防止敌人特工偷袭。此后岗哨所持枪械一律装实弹夹,夜间要注意隐蔽自己。
三、对车辆要反复检查,排除一切可能出现的故障,要做到万无一失。
四、做好不分白天或夜间随时随地出车执行运输任务的准备。
会议结束后,每人配发了一双特殊的高帮解放鞋——防刺鞋。该鞋鞋底中镶嵌有一层薄钢板,是专门针对越军竹尖桩而研制的,鞋底厚度约为普通解放鞋的两倍多,穿在脚上确有一种厚实稳重的安全之感。每班配发一套野炊用具,各车自备两捆木柴。
为防空需要,在检查加固车箱伪装网的同时,我们在汽车驾驶室顶部用木棒或竹杆制作一个前伸支架,蒙上伪装网,以遮挡汽车玻璃和引擎盖的反光。
各班组织进行了汽车轮胎防滑链条拆装的训练。个人物品按照部队内务条令规定进行了“三分四定”。连队派小胡文书再次核对了各人的家庭住址,并通知各班长对领章背面填写血型工作进行一次检查落实。
3.勇敢赴战场
运送弹药 初识“老虎洞”
途中翻越两座大山,我的14号车车龄较长,动力不足,属调侃中说的那种“老爷车”,满负载上坡时常常显得“力不从心”,往往要用一档才能“爬”上坡道,上大坡时必须提前加速充分利用汽车行驶的惯性。
过程中若因减档操作不当而“卡壳”在坡道中停了车,那就很难再起步行驶,而只能踩着刹车,让车慢慢退回平缓地段,然后再启步、加速、向坡道上方道路猛冲才行。
老虎洞是一个天然山洞,位于数百米高的半山腰,里面空间很大。当年用它存放各种抗美援越专用物资,仅过了短短几年时间,今天用它存放弹药,为的却是对付越方的挑衅,这是一件令人非常憋屈和恶心的事——咱掏心掏肺地对人好,过后却被人家疯狗般反扑过来嘶咬一口,换谁谁能受得了!
汽车在山洞里面行驶、调头、装卸物资方便自如。但进入洞口检查很严,火种禁止带入。香烟、火柴或打火机等物品必须交出暂存门卫处。装卸物资人员多为当地男女武装民兵。
今天从老虎洞返回,全程250多公里。途中遇X连车队,他们的任务也是运送弹药。其中,有几辆车发生故障,修复后驾驶员加速追赶车队,结果因操作不当而翻了两辆。其中一辆车在施救中因吊车钢丝索断裂而从空中坠落,造成严重的二次损坏。
X连连续翻车,我连也开始出现事故苗头,这反映了面对战地驾驶,部分战士本能地开始出现紧张和恐惧心理,发生意外情况后不能正确处置,以至险情不断出现。
1979年2月11日暴雨
翻山越岭 再去“老虎洞”
接到任务运送一批加农炮炮弹,再去“老虎洞”。
下午刚进入第一座大山,天空即阴云密布,不一会儿就下起瓢泼大雨,雨水随着雨刮片的摆动在玻璃窗上刷刷地往下淌,视线大受影响,前方景物浑沌一片。为确保安全,车队负责同志将车速压得很慢,始终未超过40公里。
入夜时分,我们翻越了第二座大山,老天爷似乎有意考验我们这些年轻战士的意志和驾驶技术,雨势更加猛烈了。
山高路窄,坡陡弯急。路的里侧是陡峭的山体,外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四周一片漆黑,汽车灯光显得昏黄无力,很难穿透悬挂在眼前的雨帘。坐在一侧的彭排长也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路面状况,不时用抹布帮我擦去前窗玻璃内壁凝结的雾气。
车轮不时地打滑引得车身扭动,转动方向盘时手感上没有了阻力。每当车头一偏,或车尾一甩,悬着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噪子眼。此时,如操作上稍有失误,后果就是灾难。
于是,我抖擞精神,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怠慢。一边将身体向前窗贴近,尽可能看清路面,一边紧握方向盘,根据打滑程度和车身扭动幅度,及时、适当、小幅度地修正方向,吃力地向前慢慢行驶。
一直到天亮才云开雨停,我们也终于到达目的地“老虎洞”。
正想着停下来喘口气,可“老虎洞”兵站接到上级通知,根据前线需要,让我们将这批炮弹直接送到更趋边境的靖西县城。
马不停蹄,立即改变方向向靖西开进,到靖西卸车后已是黄昏。
这里距边境仅十公里之遥,备战情形又上一台阶,民兵们在田间劳作或上街办事都身背步枪。驻军战士按战时要求理光了头发,以便于负伤后包扎施救。
县城四周布满炮兵阵地,一门门大炮架设定位,炮口直指边境方向。炮手们昼夜值守,严阵以待。
1979年2月14日晴
加快节奏 向前沿推进
昨天晚饭刚结束,文书便通知所有干部到连部开会。战友中的几个老资格“形势观察家”一番分析后作出“必有重要行动”的肯定性预测。
果然,老资格“形势观察家”并非徒有虚名,连队接到紧急运送一批备战物资的任务。晚八时许,副连长和三排长率十台车奉命火速出发,并带走了各自的背包行李。
随着备战节奏的加快,我们也和野战部队同步向前节节推进。
清晨,连部电话骤然响起,紧急通知:我连向前移防至边境友谊关我方一侧的凭祥市。
早饭尚未结束,全连移防还未开始,上级的运输指令随着一阵急促电话铃声而到来,又一车队在指导员亲自率领下匆匆离去,同样,也是带走了背包行李。
一般不带背包行李,基本可以判定是百十公里内的短途,当天可以返回的。反之,就意味着路程较远,任务重大,无法确定返回时间。
早饭后,我三班在吴金根班长组织下开始装运伙房设备、汽车配件和油料等物品。一部分人在车下将物品高高举起送向车箱,另一部分人在车箱上接应。
担任接应任务的我竟然一脚踩空来了个倒栽葱,从车箱上跌到了地下,一时间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战友们无不大惊失色。但连队开拔在即,已无法找地方休息。好在毕竟年轻,在大家关切的目光中我蹲在地上过了十多分钟后也就慢慢恢复正常了。
上午10时许,许连长带领着大本营余下人员,最后一批撤离农场驻地。
晚上八时左右行至龙州,边烧饭,边等待昨晚和今天清晨出发的两支车队前来汇合。这里群众对部队也很热情,见我们蹲在地上吃饭,纷纷送来小橙子、小木椅,给我们心中带来融融暖意。
等到晚上十点多钟,仍未有两支车队的任何消息,大家心中都暗暗地为他们担忧。连长自然更是十分着急,只见他一边在路边来回踱步,一边不时地抬腕看表。身为一“家”之主,其表现仍从容镇定,不露声色,宣布原地休息。大家就和衣在驾驶室里度过了一夜。
1979年2月15日晴
十万火急,转移军需库
天亮了,连长决定不再等待,大家就着水壶中的水草草咽了几口干粮,便匆匆起程向凭祥市开进。
一路上,遇到很多拉着火炮和运送兵员的车辆。路窄处,常停车交会和让行。
车轮滚滚, 尘土飞扬。车队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前行着。大家心里暗暗惦记着先前出发的两支车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是否顺利和安全?
随着凭祥市的临近,终于将普通泥沙公路甩到了身后,迎面而来的是一条平坦宽阔闪闪发亮的柏油公路。我们的心情也随之豁然开朗了起来。
这才注意到天气其实真的很好,放眼望去,碧空万里,阳光灿烂。两侧树木,郁郁葱葱,生机盎然。五颜六色的山花在丛林中星罗棋布随风摇曳,空气新鲜,景色怡人,一派南国风光。
但浓烈的战争气氛也扑面而来。
大凡交叉路口、桥梁等处均设有部队交通调整哨位,哨位上士兵一个个身板笔直,表情严肃,果断有力地挥舞着红绿色小旗,指挥着来来往往的车辆。
多处路口插着有红十字标记的白旗,并立着一块书有“××野战医院由此前进”字样的指示牌,画着示意方位的箭头。
……
凭祥市因地处两国交界,一旦战争打响,必定首当其冲直接受到影响,故市民已在当地政府组织下疏散撤离。
大街上行人稀少,住户、商铺大都关门落锁,几乎是一座空城。
我连被派驻在一所已撤之一空的地方医院。紧赶慢赶卸完车上物品,将背包送往新安排的宿舍。
推门一看,好家伙,到底是城市医院,墙面洁白,窗明几净,床铺、床头柜上简直就是一尘不染,每间房安排4-6人,条件和环境那可不是一般的好,而是相当不错。
此时已中午十二点出头,肚中饥肠辘辘咕咕作响,心想着回头再慢慢欣赏和享受吧,此刻最要紧的是先填饱肚皮再说其它。丢下背包,直奔临时饭堂而去。
为适应战时需要,伙房开饭似乎也已打破常规,并不象平时那样严格受时间规定限制,而是人员随到随开,来一批开一批。让我们欣慰的是一进饭堂就见到指导员、副连长两支车队的战友们。他们在完成任务后得到上级指令直接来到凭祥这家医院。这下不少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咱连队完整无损。
先来的同志差不多已吃了半饱,来得迟的我们可就惨了——倒不是没了饭菜,而是前脚刚端起饭碗扒拉了几口,紧急通知后脚就到,许连长大声传达上级命令,开战在即,要我们立即去凭祥的一个弹药库将库存弹药于明晨八时前全部转移出去,不得延误!点名我三班一同参加这一任务。
屈指一算距限令时限仅剩约20个小时,形势紧迫,军令如山。立刻放下碗筷,按最新弹药配备标准去连部领了二百四十发子弹,背起尚未解开的背包,奔向停车场。
南疆的中午,骄阳似火,又闷又热,等坐进驾驶室中已是汗流浃背。
卸货地点是一个叫下冻的地方。路线由凭祥折回龙州,再向西北方向行驶约20公里,向左拐进一条狭窄土路。5公里后,通过一小型河闸,闸面宽度刚能使汽车通行。闸门处于关闭状态,两边的水位差使闸面形成约50公分深的横向水流。汽车通过时,须握紧方向盘,不让前轮在水流作用下发生偏转而发生意外。
这里是一所中学,教室门大都锁着,有少量桌椅板凳散乱堆放在走廊。弹药就卸在室外空地上。
卸完弹药,二上凭祥。此时,连队再次接到移防通知,撤出凭祥医院,那里的物品由其他未出车班排负责搬向新驻地。可我心里还真有点恋恋不舍:那么好的居住环境就在眼前,却没能住上,太可惜了!
从凭祥返回,途经龙州时已是夜间。步兵调整哨将车队拦下,为避免暴露目标,命令我们关灯驾驶,那就只能盯着前车黑影“摸索”着前进。
不一会儿,遇到大量开进中的野战军车队。他们对汽车的伪装措施比我们做得还要好。不但装了伪装网,还在伪装网上扎了许多长满绿叶的树枝。
突然,耳旁传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马达轰呜声,随之,从路旁丛林岔道中不时窜出一个个黑乎乎庞然大物。原来,是经过伪装的坦克和装甲车,也在利用夜色掩护,向目的地进发。这些浑身钢铁的家伙非常利害,我们的汽车是经不住它碰擦的,只好靠边停车,让它老人家先请。
到学校一看,到处都是汽车,夜里已无人卸货。找了个合适位置停好车,已是凌晨一点多钟。顾不上三七二十几了,将弹药箱调整搬平,我和排长放开背包就趟了下去。
不过说真话想着身下枕着的那可是一车弹药,多少有点紧张,心里总犯着嘀咕:“这一车弹药,万一要是被引爆起来还能有命吗?”“管它呢,你还能顾得了那么多吗,将就着睡吧。”迷糊中似有另一个声音在说。
最终疲惫战胜了担忧,这一问一答的纠缠并未持续多久,也就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1979年2月16日晴
临时机场,住进简易蓬
上午卸弹药用了半天时间。中午,各班用自备炊具生火做饭。
午后,三上凭祥。行至中途,联络人员拦车告知:凭祥的弹药已经运完,前方通往凭祥的道路实行交通管制。要我们到龙州临时机场听令。
原来,临时机场就是我连从凭祥移防后新的驻址。
那里是当地的一个养殖场,前面有一块较开阔的泥巴场地,可供直升飞机临时起降。连里其它同志已将全部物品搬移到此处,并为全连和营部架设好临时居住的帐蓬,铺好了活动板床。先到的车辆已经以班为单位分散停放,车体上已用刚折下来的树枝进行了覆盖伪装。
养殖场员工住在两排简易平房里,借了一间给我们作伙房用。因仓促来到,照明灯还没来得及安装架设,烧饭、吃饭就在暗中摸索着进行。住户们见状,纷纷将自家的电灯泡拉到窗口提供照明,这让所有干部战士无不心中一热。
今晚按照要求加强了警戒:既有明岗,又有暗哨。岗哨战士们将子弹悄悄压上了枪膛。
1979年2月17日晴
炮声隆隆,还击战序幕
“轰!轰轰!!轰轰轰……”清晨五时许,震撼大地的隆隆炮声将我们从梦中惊醒。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战友们不约而同地大喊了起来,大家争先恐后冲出帐蓬,向着水口边境方向望去。只见烟雾腾腾中一片闪动的火光,不时有火器划过天空留下道道弧线。大家无比兴奋和激动,恨不能拿起武器奔向前线加入到战斗行列。
对越自卫还击作战终于打响。从此,我国历史上多了一个重要的日子——1979年2月17日。
曾经一度被誉为友好联邦,双方的关系号称“山连着山 水连着水”的“同志加兄弟”。
在那百废待兴的建国之初,我们自身也面临很多困难,却遇邻国越方上门求援。一代伟人胸襟开阔,中国人民哪怕自己勒紧裤带过苦日子,也要对同一阵营的友邻慷慨解囊。
帮他们健全军事组织,为他们指导军事斗争,派工程建设队伍为他们筑路修桥,甚至参与他们的重大战役的指挥。
几十年间,一辆辆装满粮食的卡车向着越南疾驰,一列列装满物资的列车向着南方飞奔。
可是,他们羽毛刚刚丰满之际,便急切地北方讨好苏修,南方扩张称霸,置昔日兄弟情份于不顾,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侵我边塞,犯我领土,驱赶华侨,不断制造边界流血事件,进行各种军事挑衅,并狂妄叫嚣我广西云南等省都属他们的领土。
是可忍,孰不可忍!
对该国背信弃义的种种倒行逆施,我国政府决定给予坚决反击,边疆人民期盼的这一天终于到来。
随着今晨讯号弹的腾空升起,我军在广西云南全线发起攻击。一时间,万炮齐鸣,地动山摇。各式各样的炮弹如暴雨般倾泻到敌方阵地。顷刻间,敌前沿工事、暗堡被掀到半空,敌军阵地山石横飞,一片火海。
随后,我英勇的步兵部队随同坦克向敌人发起冲锋。
一小时后,任教导员大步走进帐蓬传达前线捷报,他兴奋地大声说道:“同志们,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水口边防军以摧枯拉朽之势,一口气打进去十多公里!”顿时,帐蓬内外一片欢腾。
根据前线作战需要,今天,我们从三供站不停地来回往返向四供站运送弹药。
三供站位在龙州城外约七公里。从龙州往西一公里处左拐进入便道,经过临时架起的,桥面随着承载重量的变化而上下浮动浮桥。弹药库设在山谷之中,两条单向行驶道路,一进一出。
库场上聚集着无数突击铺设的道路,装卸弹药的当地群众,以青壮年民兵为主。为支援前线,他们随喊随到,自带干粮,日夜加班。虽工作强度大,但积极性很高。
聊天中他们说:近年来,被越南人搅得鸡犬不宁,真是受够了。为了自身安全和家乡安宁,配合解放军做些后勤保障工作,他们非常乐意,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与背景离乡、随时要作出牺牲的解放军相比,他们吃这一点苦算不了什么。
边疆民众的这种思想境界和奉献精神着实让我们感动不已。
一位老乡告诉我们,这个地方叫小连城,由山上的古迹得名。抬头向上望去,果然,隐掩在山林中的楼台亭阁依希可见。
风光虽好,但前方激战刚起,后方军民正在全力以赴,此时此刻已全然没了观赏景点的雅兴。
今天运输任务量很大,但大家精神抖擞,士气旺盛,没人叫苦喊累。共同的信念激励着我们:紧密配合野战部队,一切服从前线需要,早日打垮这条以怨报德、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眼狼。
在国际上,中越多年友好并联手赶走世界第一霸主已为大家共知。这天,“兄弟”间突发的隆隆炮声,一时让不少西方政客惊掉了下巴,瞠目结舌。他们摊开双臂,耸起肩头,左右摆动着脑袋,一脸茫然。
我新华社的报道向世界庄严宣告:“越南反动当局对我国武装侵略,步步升级,边境局势急剧恶化。我边防部队忍无可忍,逼迫还击。”
1979年2月18日晴
紧急修车,防患于未然
连日来,任务频繁,昼夜行驶,十分疲劳。昨晚刚躺下便沉沉入睡。凌晨两时许,营部电话突然铃声大作,大家不约而同“竖起”耳朵。果然,前方急需干粮,令我部到一供站装运罐头送往叫堪。大家翻身而起,直奔车场。仅几分钟,车队就出发了。目的地在下冻方向右拐路旁的广场。
……
从叫堪返回后,已中午十二时许,大家抓紧时间休息,为随时接受新任务而养精蓄锐。
上午行驶中,汽车出现“加油”(踩油门提速)不畅,化油器“放炮”现象,有几次还差点“熄火”,当时着实让我紧张了一番。从现象上看,故障应在供油系统。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汽车无论如何不能有潜在故障而带“病”行驶,不能有侥幸心理,必须找出问题,将故障排除,否则坏在路上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已很疲劳但怎么也不敢休息,便爬上车头掀开引擎盖,将化油器、汽油滤清器、汽油泵等配件拆下仔细清洗保养了一遍,连局部油管都拆下来吹了一吹。再钻到车底下检查底盘,调整手刹、打了黄油。最后试车感觉良好,这才算放了心,松了一口气。
整理工具,脱下工作服,洗手抹脸,刚刚收拾停当,便接到送火箭弹去北耀农场的任务。真悬!再慢一点怕是要误事了。
去农场那里的道路也不宽阔,交会车辆时要仔细把握好两边距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该农场一侧有一炮兵阵地,虽然前方已经打响,但随着一声声剌耳警报,炮兵们仍在不时地进行各种演练。
一路上,军车南来北往,川流不息:运送伤员的车队陆续从前线驶回;一批批炮兵车队仍在向前方开进;高射机枪被汽车牵引着赶往前线。
天气干燥闷热。车队刮起的黄色尘土如烟雾般遮天蔽日,能见度大受影响,数米外就是茫茫一片。我们不得不降低车速,有时甚至要打开车灯。
1979年2月19日晴
医院繁忙,“遭遇”毒气弹
上午统一安排检查整修车辆,下午送手榴弹去下冻。那里有一所野战医院,前方伤员源源不断运回,军医、护士们进进出出,几乎都是一溜烟小跑步,奔忙着,叫喊着。
空地上停着一排排运送伤员的军车,反光镜上扎着红十字小旗,驾驶员左臂上统一扎着白色布条。
回来途中在超越一车队时发现,前车车箱里我军战士押着一名俘虏,身着偏绿色军装,款式类似于我们修理连战士的工作服。此时正耷落着脑袋,神情沮丧。据说是敌军的一名营职军官。
我们在一卫生所吃过晚饭后就忙着卸货。突然有人连声大叫“快戴防毒面具!”大家纷纷放下手中工作,奔向防毒面具存放处。
我急忙以最快动作戴好防毒面具和皮手套,钻进驾驶室。那些没有防毒面具或来不及到存放地点的人,就地找一块湿布捂住口鼻。
防毒面有点儿闷气,戴着它真不好受。待半小时后解除警报时,我已憋了一头汗。但环顾四周,没见毒气弹飞来,也未闻到异常气味,大家虚惊了一场。
不过也罢,就算作是一次预防毒气弹袭击的演练吧。
1979年2月21日晴
急运木材,抢修补给线
上午任务:运送82-65无后挫力炮弹。行驶路线:小连城——下冻。卸货地点:一处更靠边境、更趋隐蔽的山角。
车刚停稳,负责装卸物资的当地民兵们便不由分说地推开准备帮忙的我,跳上车箱忙碌起来。
利用这个时间空挡,我到周围转了一下,蓦然发现不远处竟有一个新建的烈士墓园,每个土墓前立有一块小木牌,上面书有烈士姓名和部队代号。粗略看了一下有一百好几十个。
开战才几天时间,仅这里就有这么多战士牺牲,战斗的激烈和战争的残酷,可见一斑。顿时,不忍、难过、悲痛以及对敌愤恨的情绪不由自主地在我胸中涌动和翻滚……
我在墓园前伫立许久,心中默默地为他们哀悼:安息吧战友们,你们用鲜血和生命保卫了边疆的安宁,捍卫了祖国的尊严,履行了军人的职责。你们是真正的英雄,部队不会忘记你们,边疆人民也将永远铭记你们!愿你们的英灵与天地长存!
这天下午接到的任务则是深入敌境,运送一批既普通又特殊的物资——长度和直径达到一定标准的整木(未经加工成其它材形的整根杉木或松木,而非铺设在铁轨下面的枕木)到一个名叫“水口”的边关。
水口乃我边境一公社集镇,位于两国分界处,出该关大桥,有一公路先后经福和、东溪两县城通向越方军事重镇高平省城。
2月17日拂晓,我龙州某部打出水口,百里奔袭高平,可当进军到福和时,道路中一座桥梁被越军炸毁。舟桥部队随即架设浮桥,却遭到了对方早有准备的枪炮火力压制,不少战士当场倒下,血染河畔,部队一时受阻。可我军却是兵分两路,暗中另有一路军队通过布局(地名)经东溪直奔高平。
布局至东溪沿途多为崇山峻岭,唯有一小道穿行于山谷,中间还被沟河隔成数段。山高路陡,地形险峻,其势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敌军凭借天险,修筑工事,以逸待劳,以为此处万无一失。
他们认为福和才是我军主力必经之地,因为那是一条主干道,坦克、火炮、装甲车等大型装备唯此道方能通行。殊不知17日凌晨一阵猛炮之后,我军另出奇兵,避开福和取道布局,出其不意直取东溪,他们更没想到我军坦克还居然能从这条小道上开进去。
该部一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突破敌军关卡和防守,仅数小时就到达东溪。当我军坦克出现在东溪街头时,越方还以为是他们自己的部队。直至坦克向军事目标开炮,这才醒过梦来,立时乱成一团。
攻占东溪后,我军随即挺进高平,当日即抵达高平外围。守敌见大兵压境,一时惊恐万状,为切断我军后路和补给线,便狗急跳墙,作鱼死网破之举,派兵将一个水库炸开,造成大面积洪水泛滥,道路立时被淹没并冲坏。我后援部队和弹药、给养运送受到阻碍。
一线部队得不到及时增援和弹药、给养补充,异常艰苦,无法发起更猛烈的进攻,双方呈现对峙局面,形势十分危急!
此时,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胜利。立即修通道路,可谓十万火急!
按常规采用砖石泥沙修筑,用时太长。前线指挥部果断决定,不惜一切成本和代价,打开增援通道。
于是,双管齐下,一边派民工就地取材,填坑堵洼;一边从龙州县城拉运整木,铺设到几处特差的路段上作为路基骨架。
约下午四时,我连接到命令,派20辆车运送这批木材。
来到龙州木材公司,场地上已架起多台电锯。只见锯片飞旋,木屑四溅,一根根整木在工人们手下一断为二(长约一丈,粗约五寸),锯好后随即装上车箱。为节省时间,炊事班从数公里外的驻地送来晚饭。这边晚饭结束,那边装车也大体完毕。
首次深入敌境,大家心中或多或少有些忐忑。尽管行驶路线多为我军攻克之地,但化整为零的小股敌军常常到我后方偷袭骚扰,开黑枪放冷炮,甚至有计划地伏击。
出发前,为加强自身防护,我们将背包固定到驾驶室外两侧玻璃处,对流弹或弹片可起到一定防御作用。
黄昏时分,车队出发。不一会儿,天就黑了。
我用目光扫视了一下驾驶台,仪表显示汽车各系统工作正常,便将百叶窗手柄调整到合适位置,关闭大小灯光,目光紧盯前车车影,握紧方向盘,谨慎地驾驶着。
路在我境内尚好,只是浮土多一些而已。一出国境就不一样了,七高八低,坑坑洼洼。有的地方根本没有路,硬是由坦克压出了一条通道,免强通行。有的路段呈波浪形,车速稍快,车身就会大幅度跳动而难以控制,经常只能用一、二档低速行驶。
沿途的村庄空无一人,大门敞开或虚掩着。室外散落着衣服、家具、树枝、芭蕉叶等杂物,随着阵阵恶臭味传来,路边发现有被击毙的敌军尸体。
四野漆黑一片,不见任何灯光,也无一点声息,只有汽车发动机发出的沉闷轰鸣声。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彭排长将手枪放在驾驶台上,双手紧握本应由作为战士的我保管使用的冲锋枪,打开保险,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动静。
不久,迎面撤回一支看上去好似骑兵的队伍。但让人纳闷的是,他们有马不骑,一个个牵马步行。很多人行走时一拐一瘸,有的衣帽不整,有的满身泥污,显得筋疲力尽,无精打采。
我不由得心中一惊:怎么回事?莫非前方战事不顺?
后来才知道,原来,就是他们在这条道路遭受破坏,车辆不能通行的情况下,奉命在第一时间用马匹、驴子将部分后勤给养送到了高平前线。现在刚从高平返回。由于马不停蹄,人不歇脚,连日奔波,才至人困马乏。
不一会儿,我们车队赶上了大量向高平增援的我军步兵部队,战士们背着枪、子弹、水壶、防毒面具、干粮,扛着机枪、火箭筒和火箭弹,一路小跑步前进。尽管人很多,占满路面,但除了杂乱的脚步声外,别无其它任何声响。当我们车队到来时,他们主动让道于两侧田地,脚步不停,继续前行。
突然,一名战士跳上我车子的驾驶室踏板,要求带他一段路程,说几十分钟之前,敌军偷袭,部队就地疏散隐蔽,再前进时,他晚了一步,自己连队已不知走了多久而掉了队。我摇下车窗,让他进来坐,他说不需要,便一边紧抓车窗边沿,一边注意着两侧。十多分钟后终于看到了自己部队,便跳下车去。
道路状况越来越差,被水浸泡过的路面软汪汪的,还有大水流过后留下的树枝、木棍、竹杆、残破桌椅等漂浮物杂乱地遗留在路面,给汽车行驶增加了很大难度。有时实在不行了,就不得不开一下小灯或闪烁一下近光灯观察路况,然后再闭灯行驶。
通过几处沟坝,看得出这些地方可能是先头部队出击时临时用乱石和土填起来的,坝面宽度也仅能供坦克通过,比汽车略宽一些,曾看到坝的一侧沟中有翻落的坦克。
午夜时分,终于到达指定位置,但不知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竟然无人接应,更无人卸货。二十辆满载整木的军车就这样停在敌方空旷的道路上,毫无遮挡和隐蔽。幸好当夜天气阴沉,没有月光,漆黑的夜色反倒成了一种保护。
然而,不远处的山上却不时传来一阵阵充满诡异的声响,一股莫名的危险感立时如漫天迷雾一般裹挟而来。别无选择,唯有停车待命。我们能做到的是拿起武器,保持警惕,加强警戒,密切注意周围动静,不发出任何声响。
1979年2月22日晴
让道炮兵,为伤员送水
终于在紧张和困乏难耐中迎来天明,四周环境随之尽收眼底。道路右侧是一块块大小不等但相连成片的甘蔗地;路左侧约两百米开外为东西走向连绵起伏的山峦。
经了解,昨夜山上的奇怪声响,是我方民兵奉命为修路提供材料连夜摸黑砍树发出的声音。绷紧的神经得以放松,在驾驶室狭小空间困顿一夜而腰酸腿胀的我们,纷纷走下车来,伸胳膊踢腿,搓手跺脚。
八点多钟,一下子上来了某师的两个炮团。这下麻烦有点大了,道路狭窄又泥泞,无法会车通过。我们几十辆车停在路中间不动,势必延迟他们到达高平的预定时间,影响前方战局态势。一个带队的副师长见此情景,急得火冒三丈,身背冲锋枪跳下车来,找到车队负责人,限令半小时内将车移开。
事关重大,我们立即和民兵们一起动手,齐心合力,用最快速度先卸下木材,再将车停到右侧甘蔗地,总算没对炮兵的行程带来太大影响。
随着太阳升高,气温急剧上升,车身铁皮被晒得滚烫,汽车的驾驶室中无法容身。我们便在车下铺开雨衣,或坐或躺。
下午两时许,从前线下来一批批运送伤病员的担架队,他们抬着伤员,满头大汗,急匆匆地走着。我们纷纷将自己水壶中的水倒给民工,有的直接送到伤员嘴边,还有的急忙在甘蔗地里支起锅灶,用最快动作烧起了开水。
高平,是越南北方一座省城,其辖区与我边境接壤,是其首都北侧的一个重要军事屏障,故设有重兵把守,四周有多道防线,布满相互间可以连通的明碉暗堡,构成交叉密集的立体火力网。
该地区山高林密,地势险峻,不利于我军坦克、重炮、装甲车等重型武器和机械设备施展,是典型的易守难攻之地。攻克该地,我军便可长驱直入,对其首都造成震慑之势,故敌方不断增加援军,对我军的进攻拼死抵抗和反扑,战斗十分惨烈,我军弹药消耗很大。
指挥部急令我部将一批炮弹连夜送往高平前线。
团里立刻通知我连和七连组成联合车队,到北耀农场九队装载炮弹,送到高平附近一个名叫果岗(音)的地方。那里承担进攻高平任务的是我军×××师。七连由唐副连长带队,我连由路副连长带队。
拎起背包,启动马达,开向货场。
去北耀农场有一段因常年的雨水冲刷流淌造成的连续高低不平的凹凸路面,被我们汽车兵称之为“搓板路”。
汽车通过这种路面时会产生强烈的弹跳和振动,车身发出叮叮当当响声的同时,还会不由自主地左右摆动,时速30多公里时尤为明显。一旦加大油门至50公里以上,由于弹跳密度的频率提高,振动和摆动的状态反而减弱。
货场在公路一侧不远处的一块平地上,先装好的车开上公路,靠边等待后面的车。
这时,我们最关心的是前方战局,道路是否通畅。
说来也巧,一支运伤员的车队从前线迎面驶来,可他们却向我们传递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数十分钟之前,我军一小型车队遭敌袭击被毁于境外数公里处。
既然如此,那还出得去吗?而且今天的车队相对庞大,所装炮弹相当重要,更会成为敌人攻击目标。不过,是否出去,车队无权自主决定,在未接到上级通知之前,我们仍然按原计划出发。
车队领导立即宣布大致行驶路线:出水口关直行至敌方福和县城,向左拐弯后顺着公路主干道继续前行至东溪县城,再向右拐弯,前行到目的地果岗。
水口镇与越南之间一河相隔,这条河叫水口河,越方叫平江河,也是这一区域两国的分界线。河面上有一座平直的长约100米的铁木结构大桥,从桥上文字标记便可看出,双方各占一半。此刻,大桥这端有我军调整哨,另一端则有我军用沙袋堆成的简易工事,上面架设着多挺机枪。
下午五时许,浩浩荡荡的车队开始出发。刚出境约两公里便停了下来。原来,前方兄弟部队的车队已遭敌袭击,为确保我车队人员和所运炮弹万无一失,指挥部果断决定该路段暂时封闭。
随着调整哨士兵手中绿色小旗的挥舞指向,车队驶入右侧一狭窄岔道。
此路两侧为密不透风的甘蔗地,汽车反光镜和车箱角不时哗啦啦地刮碰着路边的甘蔗。路,蚯蚓般地弯弯曲曲,拐来拐去。行驶不久后,我便慢慢地失去了方向感。
不知走了多远,通过一座两头低,中间高,弧度大但跨度小的桥梁。这座桥看上去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却有不少我军战士持枪把守着。
过桥后不久,一个村庄赫然出现在眼前。令人吃惊和不解的是老百姓竟然不惊慌,不回避。有不紧不慢地干活的,有摇着笆蕉扇乘凉的,甚至不少人还饶有兴致地站在路边观望车队。
一时间,我大感惊诧,甚至愤怒难平!虽然我们针对的仅是挑起事端的越南当局和军队,不会为难当地群众。但交战中双方毕竟是敌对关系,如此的从容不迫这是对我们信任?还是藐视和挑衅?
再定睛一看,门上咋还贴着中文对联呢?竟然还有人向我们挥手致意。忽然间恍然大悟,明白了——原来兜兜转转地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我方境内,那座小桥是座跨境之桥,难怪派那么多战士守卫呢。
当晚,我们车队和其他部队的近百辆汽车停在水口镇一河滩边有着树林遮掩且有一点点坡度的草地上。场地小,车辆多,挤得一辆靠一辆。
何时再出发?是去还是回?不得而知。
但看样子连夜赶到前线恐怕是不行了。我们得到的通知是简单而又包含各种可能的四个字——原地待命。
停车的地方还聚集有很多民兵,他们胸前统一佩带着标有“支前”字样的小四方形白布,似乎也在待命。因为各有各的任务和上级,都有保密要求,所以相互间都很自觉地不打听对方情况。
眼看着天色完全黑下来了,几位班长和老兵们忙着用野炊灶具,就近河水中淘米洗菜,为大家生火做饭。
根据安排,我和战友张德飞、李兴强负责放哨警卫。虽然不远处就是自己的部队和民兵,但我们三人丝毫不敢松懈和大意,端着打开保险的冲锋枪,拉开距离,前后左右不停地走动着嘹望观察。
等到半夜也没接到新的通知,但谁也不敢解开背包到车箱上休息,万一通知突然来了,那必定是争分夺秒,分秒必争的。大家就弯曲着腿,蜷缩在驾驶室又一次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1979年2月24日晴
击溃伏击,安全抵前线
黎明,车队再从水口大桥原路出境。
一过大桥就关闭灯光,视线自然混沌不清,隐约看到灰白色路面。大家只能把握着保持汽车走在道路正中间位置,后车紧盯前车,保持距离依次跟进。
上车时,彭排长说:“这么多天你很辛苦,今天我来驾驶怎么样?”我心想:太好了,一来可以放松一下,二来也可借机来个偷师学艺,见识一下排长的驾驶技术。
不过,连日来感受到的紧张形势,让我总有一种预感,今天会不会遇到点什么意外。所以,当我坐到副驾驶位置时就顾不得其它了,立刻套上子弹袋,端起冲锋枪,绷紧神经,注意力全放在了窗外。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刚行驶约三公里,前面就传来枪声,由疏到密。
越军昨天在这条路上袭击我军车队后,竟然连夜在道路前方偷偷增设火力点,企图再次伏击,达到破坏和阻断我军给养和弹药补充的目的。
我前线指挥部那可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连夜作出安排,今天车队前中后位置各有一车装载步兵,确保车队安全,做到有备而来。
敌火力点枪声刚起,车队第一辆车车顶上的机枪几乎同时“哒哒哒哒”吐出一连串长长火舌。刹那间,我本能反应打开保险,拉动枪机,“喀嚓”一声子弹上膛并推门准备下车。彭排长也从驾驶台上抄起手枪,打开保险。他拉住我胳膊说“稍等一下!”
这时,只见远在前面的路、唐两位副连长已跳下车,双手靠近嘴边作喇叭状向后面各车大声重复呼喊:“请大家不要下车!不要下车!注意警戒!”
话毕,枪声已似那热锅中的炒豆噼哩叭啦响成一片。
突然,凌空两道火光闪过,大地猛然一震,晴天霹雳般轰隆两声巨响,随之长长的呼啸声由近到远,又是两声巨响。公路旁的甘蔗地里隐蔽着我军一重炮阵地,见车队遭敌袭击,便数炮齐鸣,立即向远处的敌火力点交替开火。
一时间,枪声大作,炮声隆隆,天摇地动,震耳欲聋。敌火力点在我炮兵持续猛烈的打击下被彻底摧毁,余下残敌抱头鼠窜,逃之夭夭。
由于指挥部提前部署,步兵保驾护航得力,炮兵火力支援及时,故而成功粉碎了越军这次有计划的伏击行动,整个车队竟然安然无恙,人员物资均无损失。复归平静后,天色渐明,车队继续前进,我的耳朵被刚才的炮声震得还在一阵阵嗡嗡作响。
这是一条普通沙石公路,路边光秃秃的基本没有树木。
再往前走,两侧地里靠路边的甘蔗也已被全部砍光。山头、山坡朝向公路一侧段面有的地方露出白花花一片,山脚下,堆积着滚落下来的大小碎石。
不一会儿,昨天我军车队遭敌袭击的现场出现在眼前,汽车残骸仍在吱吱地冒着丝丝烟雾,轮胎东一只,西一只地散落在公路两侧。
距水口约二十公里的福和镇,是敌方一个县城,大都为土墙或竹篱笆墙的小瓦房,街道上已空无一人。很多建筑物上有明显的累累弹痕。附近一处沟里有我军一辆翻下去的炮车。
进入福和左拐后不远,通过一条小型舟桥。过桥差不多五公里后,公路进入群山。在时刻感受到战争残酷的同时,也忙里偷闲顺便领略了一路上平原地带见不到的林海茫茫,松涛阵阵,山花遍野的自然景观。
回看脚下,道路狭窄,路况极差,很多地方的路基被坦克压塌,汽车行驶十分艰难和危险。
一根根临时施放的电话线穿越路边草丛,连接和贯穿起我军的前线战场和作战指挥所。
路边,不时见到我先头部队散发的传单。我守山护路的战士在山头、树丛中时隐时现,还不时会见到未掩埋的敌军尸体、田野间被枪炮击中的大型牲畜、丢失的弹药、带有血迹的雨衣和皮手套、撞山或掉落山沟的军车以及损毁的坦克。
一路上,来往军车无数,常常造成堵塞,几乎每行驶几百米,就要停下来等待,没有人统一指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以至到东溪时,已是中午时分。
县城比福和略大,街上驻满部队,车来人往,人声鼎沸。民房门上大都有我先头部队贴上的“民房禁止入内”的封条。
中午,在城边一坡度较小的山坡上稍事休整:检查车况,加油加水。同时以压缩饼干作为午饭。
不远处,有我野战部队的战士正在开启脱粒机,将稻谷加工成大米,所用麻袋上竟标有红颜色的“中国”二字,显然,这就是我们当年的援越物资。
另一方向,有一幢两层的机关办公楼,楼上未撒走的越方工作人员,被允许在楼内走动,有的看上去还故意装出一付从容不迫的样子,实际已被我野战部队战士们牢牢控制!
晚七时许,终于到达目的地。
1979年2月25日晴
完成任务,迎接新挑战
昨夜到达果岗,与前线部队接上头,可谓大费周折。
各车队运送的物资品种,各自送达的具体部队和卸货场地位置各不相同。现场到处都是人和车,而不远处的阵地上却不时有枪声响起。
货场上不允许有照明设施,全靠车灯间歇闪亮一下判别路线、方向和场地位置。偶尔看到有人拿着光线如萤火虫般的手电筒在指挥汽车倒车或调头。等双方终于联络上并卸完炮弹,差不多已是后半夜。连夜返回无论从敌情方面考虑还是从战士们的精力上来说,无疑都很不安全。
车队领导在休息之前仍召集大家宣传发动:当夜或次日,我军在得到充足给养和弹药补充后,将向敌人发起全面进攻,彻底攻克高平指日可待。
前方的战绩首先归功于一线野战部队,但也有我们汽车运输兵一份功劳。要我们发扬连续作战,不怕吃苦,勇于牺牲的大无畏革命精神,为前线作战继续做好运输服务工作,并争取立功受奖。
为保证人员和车辆安全,要求将汽车隐蔽停放好后,抓紧时间,各自在附近山脚下寻找合适位置挖“猫耳洞”,作为休息和隐蔽之处。我们在断续、零星的枪声中眯了几个小时。
东方天际刚露出鱼肚白,我们车队便在两位副连长带领下驶离前线,向境内开发,准备迎接下一个新的任务。
1979年2月26日晴
捷报传来,高平被攻克
新华社向国内外宣布,人民解放军进攻高平取得胜利!
这让我们三营全体官兵感到无比欣慰和振奋,因为我营大部参与和承担了这条战线上人员和物资的运送保障任务。
作为汽车运输兵,我们为此而感到光荣和自豪!我们履行了军人保卫祖国的神圣职责!我们为维护和捍卫祖国尊严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作为一名军人,我做到了保守机密,守口如瓶,参战后便中断了与家人联系,父母、哥嫂和姐姐姐夫他们都不知道我去了广西前线。
大年初一,也就是我刚到广西的那天,我哥写了一封信发往安微合肥,他竞忘了我自学驾驶起就调到了安微六安。但幸好没发往六安,否则收到信的时间会更迟。
该信经合肥的部队留守处重返邮局发到广西南宁,可团部已从南宁前移至崇左县,信再经邮局转发崇左。再由团通信班分拣后由到团部办事的同志带到连队。
可谓一路千山万水辗转到我手中足足用了整一个月时间,虽然兄长信中的关切和问候都是一个月前的话语,但依然感到十分亲切和温暖,反到是我因不能告知他们部队调动实情而感到内疚和不安。
通信排的单达辉战友在分拣信件时看到我的信后,忍不住在信封背面写下了一段问候语:“老徐同志您好,近日来你辛苦了,但要多保重,目前我住在崇左县城里,可惜上不了(前线),只好在等待你们好消息,胜利后再见面时细谈。”
战争中战友的关心和惦记之情跃然纸上。
那时的我们身处部队最基层,压根儿不知道战争会打多长时间,经受一番磨难的心理准备大都已经具备。
但当亲眼目睹战场情形和一线将士以及兄弟汽车部队伤亡情况后,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在心底里其实都有了最坏的思想准备,仅是出于一种忌讳心理谁都不愿说出口而已。大家都有了随时献身但决不后退的悲壮的心理准备。
所以,看到战友留言中“胜利后见面细谈”这句看似平常的话语就特别触动心弦而感概不已,心底里盼望着胜利的那一天早日到来,也希望我们都能拥有这份幸运终能等到那一天的来临。
战友的问候,让我感受到了身处一线的光荣和自豪,也为我努力完成战地运输任务增添了一份力量和信心。
明知前线有危险,却为因工作需要留在后方而感到“可惜”而不满足,这就是我们那代军人在部队培养下忠于职守一腔热血的品格与豪情!能有这样的一群战友我引以为荣!
那次从高平返回后,我再接到的运输任务大都在境内,其他战友仍常有去前线的,自然他们比我有着更多更曲折更惊险的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其中不少战友立功受奖获得荣誉。
我当时是一名刚“单放”的新驾驶员,不符合申报立功受奖的条件。当然,就我的前线经历而言,与“功臣”也还有不小差距。所以从内心感到并无遗憾,与那么多血洒疆场,再也无法重归故土而永远留在了南疆那块土地上的英烈们相比,这能算什么呢。
我收到了中央慰问团发放的参战纪念章和印有“自卫还击 保卫边疆”字样的毛巾及背心,已深感荣耀;我一生中有过从军经历和参战体验就是我的自豪。
宣布撤军后,我连告别帐蓬移师龙州师范学院。学校为给部队(含其他连队)腾出地方,让出了近三分之一的教室。老师同学、教职员工对我们总是笑脸相迎,热情有加。
为欢庆胜利,慰问部队,当地政府组织各界民众到边境或城镇入口处迎接前线部队凯旋归来,学校每天多次敲响紧急钟声,集合队伍到指定地点欢迎部队入城,师生们一路歌声一路欢笑地走向集合地点。
边疆沉浸在锣鼓喧天,欢声笑语的海洋中。
不久后,中央慰问团率多支文艺团体和著名艺术家们到龙州慰问部队,曾任住外大使的黄镇团长在万人祝捷大会上走上讲台,向参战部队和当地民兵及人民群众表示慰问,其热情洋溢的讲话被台下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多次打断。
随着战后各项善后工作任务的逐一完成,我们最终也撤离南疆,仍以铁路运输方式从广西、湖南、江西、浙江、上海、江苏这条线路返回到合肥。
我连参加立功授奖大会人员合影
后记
那年在广西前线,无意间带着一本薄薄的历书。我们老家那里的人们叫作皇历,是每月一页纸,每日有一行记事空格的那种。潦潦草草地记下当日的任务和去向,或重要见闻。三言两语,仅作备忘。未有写日记打算,更无充裕时间。
回防合肥后的一个临时性工作让我有了不少空闲时间,翻看历书里那些简单记载,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过往的经历一一在脑海闪现,觉得还蛮有意思的,于是便根据记忆写了个初稿,当时起名为“参战见闻”。
后来的几十年间为工作和生活而忙忙碌碌,也就将其束之高阁了。退休赋闲下来后再次翻阅尘封已久的这一“作品”,我惊奇地发现,当年的情景竟依然历历在目,只是已恍如隔世,便觉得那段参战经历有必要认真写出来让更多的人了解或回顾。
于是,便开始对这个初稿反复修改和充实,至今算来已六易其稿。
需要说明的是,客观上我们属于非一线作战部队,主观上本人学浅才疏,前线经历不够丰富,故而虽说写的是参战经历,但却未有短兵相接激烈战斗之精彩情节,更未展示出气势恢弘之战争全景“画卷”。所以,不仅我自己不甚满意,大家阅读后的失望也是一定有的。对此,只能表示遗憾了。
我深知,读者里不仅有老领导,还有许多老战友、老首长,在你们面前谈战争,写参战,难免有班门弄斧之嫌,总有惴惴不安之忐忑。
可以确定的是,文中所述是我的真实经历和情感,没有胡编乱造的虚构,也无哗众取宠的夸张。我甚至从中看到了当年参战汽车兵群体的缩影。在撰写和修改本文时,我曾多次陷入军旅生涯的追忆中无法自拔,不能自己。
愿这段军旅经历,能唤起一代人的共同记忆,重温那个充满激情的年代,引发情感上的共鸣,致敬我们曾经共有的献身国防、致力于地方建设事业的青春!
栏目主编:王兆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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