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谢谢你,给我的痛与爱

文化   文化   2024-12-19 18:52   北京  

每周一期      周四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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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目录

诗词精选
浮世铭(南京/萧伯秦)
散文精选
危险摆渡(太原/任海明)
黄海畔,麋鹿鸣(盐城/黄爱荣)
非虚构精选
西域养猪记(上海/张放蓓)
谢谢你,给我的痛与爱---插队50年祭(南京/叶明)
一位汽车兵的参战日记(盐城/徐建中)

非虚构



谢谢你,给我的痛与爱

---插队50年祭


江苏/叶明


2024年是我上山下乡50周(1974.12-1977.4)。

下乡离城出发时,没有锣鼓喧天、披红戴花的欢送;入乡进村时,没有彩旗招展、鞭炮齐鸣的欢迎,有的只是灰溜溜地走、静悄悄进庄。

我插队的地方是南京市江浦县大桥公社护国大队油坊生产队,现在隶属于泰山街道护国社区,规划在南京江北新区的“核心区”。

这就是埋葬我的青春与汗水的“故乡”,真是逃不脱,回不去,忘不了,放不下……

自1977年初离开那里,我从未再回去过,也不敢回去。噩梦中经常出现过我被遣送回乡的场景,2000年以后才不做这种噩梦!我至今还是都不敢回去看一看,阴影永远笼罩着,一种生理上的厌恶。

40多年后,我才有勇气回首那不堪的往事,直面惨淡的人生,同时才真正体会到,当年我们在高高的谷堆旁边低声吟诵:“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普希金诗,穆旦译)

首先,要感谢我的“房东”。她让我一个人住坯子房---一种在正房接出半间房,这样,我一下乡就有地方住。由于天冷,她给我加了较多的稻草,还教我在有太阳的时候把被子拿出来晒一下,晚上就感觉暖和一点。在房东的指导下,我学会了揉面做面条,发馒头。

我在房东家一起生活半年,他们谈论家族事务或者队里发生的事情,也不避讳我,使我对中国农村家族社会有了第一次较为深入的了解。

她告诉我,他们家族之间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虽然他们内部经常有矛盾冲突,一旦与外部发生纠纷时,他们会出奇的团结,一致对外。

我的社会学知识以及对中国社会的认知,是在是70年代亲身体验与有目的地观察农村得出的,结合费孝通的经典著作囫囵吞枣地消化不良的情况下,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接下来,我要感谢和我一起种西瓜的老头们。比较老实朴实的贫农,手把手教我使用各种农具,创收给我各种节气种植的农谚,我第一理解中华文化中关于24节气的知识与功能。

当然,也要感谢这比较尖头滑脑的贫农,教我如何投机取巧地干农活,少出力也能“多快好省”,力争“免费搭车”。我不仅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也接受“地主富农的再教育”。地主在一边种植西瓜的过程,一边跟我解释种植西瓜的知识以及为什么这么做。

我终于发现,地主才是农村中善于动脑筋、善于学习与总结的那一部分人,善于优势积累。他们往往在收成好的年份,将盈余的钱拿出来设法买一点地,扩大再生产,这样就成了地主。

自打土豪分田地开始,到解放后的土改,对于那些积累财富发展生产都给予了毁灭性的打击,在某种程度上,误导了农民“不劳而获”的奢望。

当年,我在农村就觉察到这一现象,一直没有想通,为什么贫农革命性最强?为什么中国封建社会的三千年的罪恶,要在1949年土改的一代地主去承担,而且还要她们的子女一同用一辈子赎这个罪?

我要感谢那些我教过的文盲女性。我做过她们的扫盲教师,她们有妇女,也有女孩。我十分震惊,南京的近郊,解放20多年,居然还有这么多年轻女性没有受过任何教育。

我教她们认基本的字,写出是自己的名字,做简单的计算,这是她们十分渴望和急切需要的技能。因为不识字,上街都找不到商店与饭店,也不会坐公交车,不识车牌与路牌;领粮食也不会签名,只能按手印。分配农活因不会计算,总是拿到的活多而工分少。

一直以来,她们就是一个睁眼瞎。尤其是一些即将出嫁的女孩子,就非常渴望识字与简单计算,学得也十分努力积极,以便出嫁后不被婆家看不起。

她们经常会在生活上给予我一些帮助。淘米洗菜时,只要看到我,总是主动拿一部分蔬菜给我。这就是我在农村吃菜的主要来源,我自己没种过菜,也不能靠街上买菜。

我要感谢那些年轻力壮的男劳动力。他们常常在干较重的农活时给予我适当的帮助。交公粮实际上我挑了一趟,就挑不动了,他们见我挑不动就被安排在粮站过秤做记录。

挑河堤时,青壮年劳力教我,第一碗饭不要盛满,迅速吃完再添第二碗。如果第一碗盛满,等吃完在想添,就已经没有饭可添。

挖土方,几乎没有人愿意和我一组。偶然,几个上过几天中学的壮劳力,希望我讲《七侠五义》中包公与展昭的主持公道与行侠仗义,把我承担的土方由他们分摊。其实,我经常是根据我自己的记忆加上别的类似的演义,糅合在一起,还是比较受欢迎的。

我取得了挑河堤的工分,他们增添了生活的乐趣,也练就了我的演讲口才,成为我以后几十年的教师生涯的“童子功”。难以忍受的贫苦生活,单调的农业劳动,在“战天斗地”“学大寨”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有青春,激情,更有饥饿,寒冷,灾难和悲剧。

我干过多种工作,有很多是一些农民干不了也不愿干的工作,避免了很多高强度的重体力活,才在农村生存下来的。

我要感谢相濡以沫的室友。我进知青点时,有个老知青,第一个向我伸出友谊之手,请我去吃饺子。实际上是教我跳水,手把手教我烧火。她包的饺子对我来说就是人间美味。

她向我诉说,队里的知青与农民对她的排挤与轻视。我对她就更加同情,别的知青看不起,可我还是十分尊敬她,所以,以后下工后经常到她房间来聊天,不久,她就病退回城了。

我是她在这个队里唯一一个有较深交流过的知青,她的勤奋与努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住在我隔壁的在大队窑厂上班老知青,在她们的逼迫下我才学会的很多生活技能。

比如,腌菜,就是她们腌制时硬要拉我参加。说做好后可以分点给我,所以我只好参与。她们就说我的手好,其实她们双手有冻疮,我没有冻疮,腌制时手不会觉得痛而已,可以比较准确地判断盐分的多少。

在摘棉花时,她们说要做一副棉手套,需要一点新棉花,让我每天在口袋里装一把刚摘的新棉花带回来给她们。然后,她们每天用鞋盒子放在窗台上晒干。不知不觉,她们居然做了一床棉被。

虽她们比我大不了几岁,但社会生活的经验比较丰富,不仅是在农村,就是生活在建邺区就已经很丰富了。她们教我各种生活技能,糊袼褙,纳鞋底,缝被子。她们在某种意义上是我在农村的生活老师,教会我如何过最基本的生活,处理与农民的各种关系。

年龄最小的知青是我们中学的学妹,初中毕业,她下乡比我早大半年。她是我在农村真正的患难与共的室友。我们经常在一起干农活,可能是唯一的共同干一种农活的知青。

记得我第一次夏收打麦子(脱粒),干过几个通宵,就是和她在一起往脱粒机上送麦子,双手、两臂都被麦芒刺的十分疼痛,又困又累,但后面的人还在催促。因为那时雨季大约随时就要到来,会把没有脱粒的麦穗淋湿,麦子很快就会发霉变质。

所以,必须立即将割下的麦子及时处理,连夜加班就是必须的。实在太困了,我们俩就轮换在草垛里睡一会儿,然后再精神抖擞去干活。

我们不仅在一起干农活,而且生活中也相互照顾。那时1976年的夏秋,唐山地震给全国造成过一片恐慌,我不得不将板床与蚊帐搬到房前的草堆旁,那时很多人怕晚上地震导致房子倒塌。

当时,我们生产队的知青所剩无几,有人被招工上调返回城里,有人为躲避地震而逃离农村,只有我和衡晓珍还坚持在生产第一线。为了节省能源,资源共享,我们两人“搭伙”——每人负责烧一天饭,轮流在各自家开伙。

作为“苏州人”的我,被迫吃她加了很多辣椒的蔬菜,当然她也勉强咽下比较甜的菜肴。最悲剧的是,我们经常怕对方不够吃,因为强劳动后饭量会增加,故而烧的饭多了一点,往往剩余的饭不久就馊了。如果不太多,我们就给农民去喂猪。

有一次剩余的饭比较多,我们都觉得太浪费了,实在不忍心扔掉。衡晓珍急中生智采用在馊饭里加几块烧碱,放油锅里再炒一下,美其名曰“酸加碱生成盐和水”,馊饭终于成为次日的佳肴了。

当别人津津乐道《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而我们则含泪咀嚼“那些年,我们一起吞咽的馊饭”。

尽管情感上我与室友们并不十分亲近,并非人们常说的那种“一起下过乡”的铁杆,还有些隔膜,我们现在已经成为陌生的路人。但是十分感谢他们的帮助,在生活中的指点。

每一个插队知青都有难以启齿的痛苦往事,我们绝不说,青春无悔。我们只能说,有农村这碗酒垫底,还有什么酒不能对付!

最后我要着重感谢志同道合的学长。在插队期间,我十分幸运地遇到了一群优秀的知青插友们,对我的一生产生了极其重要与深远的影响。如果说,我们的室友,教会了我如何在农村生存下来,那么,我们大队的志同道合的的插兄则引导了我如何面对未来迎接挑战。

临队知青学长介绍了他的自修方案,有计划地读一些大学的教科书,选一些著名的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的经典作品,以及当时能找到的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的著作认真阅读。

他的学习计划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意义,在他的引导与鼓励下,使我在农村没有被动接受命运的摆布,而是积蓄力量,窥测方向,以求一逞在农村如此艰苦的条件下,能够坚持学一点东西。

哪怕知识结构不完整,也是一种囫囵吞枣的阅读,总比浑浑噩噩、无所事事要好很多,客观上为我们后来进入科学领域客观上奠定了最初的思想与知识的基础。

我们经常就一个问题进行彻夜长谈,交换各自的看法,相互批评对方的观点,不求达成一致的看法,只是为了更深入地理解。一次争论的问题,一时得不到解决,我们各自回去读书研究,下次见面时再继续讨论。

这种长谈,没有伪装高深,无需虚情假意,直接考验与锻炼思维能力与表达能力,为我后来做学术研究与公开演讲准备了最原始的本能。与他的彻夜长谈,获得了极大的温暖与鼓励,激发了我奋发读书的热情,为迎接下一步的挑战准备好思想的基础。

还有就是我们南京十中的同学们,他们有几位在中学就认识,有的虽然接触不多,毕竟是同校同学。我们中学的学姐,虽然身体单薄,但十分卖力,在挑河堤时经常被大队长拿来做比较,批评我不出力。

当然,我们南京十中的学长,都十分出色,几乎与农村的壮劳力相媲美。我与他们相比,有很大的差距,几乎是望尘莫及。他们比我下乡早一年,怎么能做到如何迅速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

五十年过去了,大多再无往来。我们走着走着就走散了,不大会再有交集了。

尽管如此,我仍然刻骨铭心地记得:在我失落的时候,是你陪伴着我;在我迷茫的时候,是你安慰了我;曾经的伤痛早已释怀;谢谢你,给我的痛与爱!

嘘寒问暖的房东,相濡以沫的室友,志同道合的学长,我会终身珍惜,成为我“在路上(On the Road)”(凯鲁亚克)不竭的动力源泉!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栏目主编:王兆嘉

责任编辑:骆佳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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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文/叶明

叶明,早年插过队,当过工人。1978年春,考进南京航空学院电子工程与计算机系,毕业后分配到国家计算机骨干企业任助理工程师。1983年考入南京工学院读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现为东南大学学习科学研究中心、儿童发展与学习科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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