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振华 ‖ 南朝“以淮为界”疆域观的形成及其影响

文摘   2024-08-27 07:54   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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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谢振华,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


南北朝时期,淮河既是南北政权的地理分界线,也是限隔夷夏的种族分界线。唐初史臣回顾永嘉南渡后的疆域格局时,即称:“天子陵江御物,分据地险,回首中原,力不能救,划长淮以北,大抵弃之。”淮河的分界地位,素来不乏学者垂注。不过,既有成果侧重于从军事角度考察淮河的空间分隔作用,而对南朝“以淮为界”的形成与北府兵渐衰的内在关系,未能充分措意。南朝长期“画淮而守”,顺势演化出“淮禁”政策。这项政策不曾为史家所注意,它以“内淮南而外淮北”为本质,涵盖贸易、种族等领域,给淮河南北带来了难以消弭的疏离感。循此线索,南北交往中的一些问题似乎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本文拟从南朝疆域盈缩入手,结合碑刻材料,探究南朝“以淮为界”疆域观念的衍生过程,揭示南朝“淮禁”由来及其造成的南北差异,进而把握南北政治冲突中的地理格局。
一、从“以河为界”到“以淮为界”
晋室南渡,中州沦没戎虏,成为司马氏的“祖宗遗愤”。刘裕既平南燕,有定关、洛之心,待肃清荆、雍后,遂启北伐,规复许、洛。以洛阳为中心的区域习称河南,时为姚秦所据。晋义熙十二年,檀道济、王镇恶自淮、淝进克许昌,平滑台,军至洛阳,围逼金墉,守将姚洸请降,北魏明元帝“乃遣十万骑屯结河北以救之”。翌年三月,刘裕率大军渡河,击破北魏援军,由此奠定“北划大河”的疆域格局。这是东晋与北魏围绕河南归属问题的初次接触,东晋虽克复旧都,却为日后南北疆土的交涉预伏下矛盾。
刘宋永初三年,刘裕病逝,北魏趁机渡河攻取滑台、虎牢及洛阳。《宋书》载:“初虏自河北之败,请修和亲;及闻高祖崩,因复侵扰,河、洛之地骚然矣。”宋文帝刘义隆即位,“便有志北略”,朝中北伐呼声高涨,元嘉五年,谢灵运上《劝伐河北书》。但宋文帝没有接受谢灵运伐河北的主张,并在元嘉七年的北伐诏书中宣布河南才是其欲得之地:“河南,中国多故,湮没非所,遗黎荼炭,每用矜怀。今民和年丰,方隅无事,宜时经理,以固疆埸”,明确将黄河作为北部边界,认定河南是刘宋领土,而将河北排除在外。宋文帝随后遣使通告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直接表露其“以河为界”的疆域构想:“河南旧是宋土,中为彼所侵,今当修复旧境,不关河北。”拓跋焘闻讯大怒,曰:“我生头发未燥,便闻河南是我家地,此岂可得河南。”可见南北在疆域交涉中针锋相对,在河南归属问题上互不退让。
就刘宋而言,河南是“以河为界”的关键所在;于北魏而言,河南是其实现“以淮为界”的突破口。明元帝时,魏军既攻河南,亦分军向青州,但遭到青州守军顽强抵抗,劳而无功。北魏遂转向河南,但在“攻城”与“略地”孰先孰后的问题上,朝臣出现了分歧。奚斤等人执意攻城,崔浩则引苻坚攻城而败为鉴,建言:“不如分军略地,至淮为限,列置守宰,收敛租谷。”待魏军攻滑台受挫后,崔浩此议才被明元帝采纳。《宋书》载:景平元年十一月,“虏掘破许昌城,又毁坏钟离城,以立疆界而还。” 钟离城北临淮河,北魏渡淮立疆界,旨在宣示其“以淮为界”的疆域诉求。
元嘉七年,北伐大军来势凶猛,北魏敛河南诸戍以权避其锋,河洛诸城尽归于南。河南的收复极大地鼓舞了宋文帝,同年,赫连夏与北魏交兵,赫连定遣使江南结盟。根据盟约,两国合兵灭魏,“遥分河北,自恒山以东属义隆,恒山以西属定”。此即“悬分河北”之事。但此议虽成,刘宋始终未作任何渡河的尝试,相反,“东西列兵,径二千里,一处不过数千,形分势弱”。崔浩见此情形,预料宋文帝“止望固河自守,免死为幸,无北渡意也”。北魏遂先西讨赫连,后于冬季反攻河南,刘宋兵歼甲弃,得地而不能守。北魏复得河南,旋即敛兵以退而遣使求和。王夫之就此评论:北魏力疲于蠕蠕,而固不能席卷江淮以吞宋。元嘉七年北伐是宋文帝企图“以河为界”的一次尝试,并以失败告终。北魏受腹心之患柔然的掣肘,夺回河南后也未再南进。这是宋魏争夺河南的第一阶段。
南北通好后,界上时有骚动,害及行旅,彼此颇有怨言。北魏攻讦刘宋“不因土立州,招引亡命”,刘宋亦诘责北魏招降纳叛,“资其粮仗,纵为寇贼”。因此,为了更好地管控边境上的流动人群,北魏出现了进一步“分疆画境”的诉求,河南再次成为焦点。在元嘉十九、二十三年的南北往来移书中,北魏指责刘宋此前“密接赫连,侵我牢、洛,致师徒丧败,举军囚俘”。刘宋酬答道:“昔景平之末,国祚中微,彼乘我内难,侵我司、兖,是以七年治兵,义在经略”,但“彼伺我军,仍相掩袭,俘我甲士,翦我边民”。元嘉二十三年,刘宋暗中援助盖吴作乱,煽诱边民,招致北魏报复。是年,北魏进寇兖、青、冀三州,杀掠甚众。魏主拓跋焘在移书中甚至宣称要“游猎具区,观化南国”。“具区”指吴越,其言近似曹操与孙权书:“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可见南北处置边民扰动时,都对元嘉七年北伐记忆犹新,而河南归属问题不解决,南北战争就有再起的可能。
元嘉二十七年的北伐,是宋文帝用兵河南的第二阶段。是年春,北魏拓跋焘围攻悬瓠,汝南告急,戍主陈宪婴城固守,宋文帝遣臧质等救援,拓跋焘不克而退。这次南侵是拓跋焘对刘宋鼓荡边民的惩戒,由此触发了南北本已紧张的形势。六月,刘宋廷议北伐,朝中出现两种声音:徐湛之、江湛、王玄谟等迎合取宠;沈庆之、刘康祖、萧思话等老成持重,或谓步不敌骑,或谓为时已晚,反对北伐。在此情形下,宋文帝驳斥道:“夏水浩汗,河水流通,泛舟北指,则碻磝必走,滑台小戍,易可覆拔。克此二戍,馆谷吊民,虎牢、洛阳,自然不固。比及冬间,城守相接,虏马过河,便成禽也。”碻磝、滑台、虎牢及洛阳是河南四镇,夺四镇即掌握河南主导权,这份军略透露的仍是其“以河为界”的疆域构想。
北魏征服刘宋盟友赫连、沮渠、吐谷浑、北燕及高丽后,南进战略便一步步推进,索求领土则更进一步。拓跋焘从悬瓠北返后,闻刘宋仍欲经略中原,遂移书宋文帝:“彼今若欲保全社稷,存刘氏血食者,当割江以北输之,摄守南度,如此释江南使彼居之”,扬言南北应当“划江而治”。这年秋七月,宋文帝下诏北伐。拓跋焘再次使用欲取先予的策略,至九月才引兵南救。王玄谟屯滑台城下,久攻不拔,部将请结车营以拒魏援而不纳。胡三省释其动机曰:“盖其时已有走心矣。”诚如是说,拓跋焘十月渡河反攻,王玄谟等望风奔溃。拓跋焘分道南下,越淮追击,进而饮马长江,起行宫于瓜步,领土诉求再进一步。《宋书》称:“焘至瓜步,坏民屋宇,及伐蒹苇,于滁口造箄筏,声欲渡江。” 所谓“渡江”,不过是拓跋焘虚张声势,以进为退。首先,北魏军中存在尖锐的民族矛盾,不足以支撑其大规模渡江作战。其次,魏军南征不备粮用,唯以抄掠为资,及过淮,野无所掠,人马饥乏。由此可见,淮河是北魏大军补给的极限,这一事实印证了崔浩“以淮为界”倡议的正确性。
元嘉二十七年北伐,宋文帝再图“以河为界”,最终仍以和亲收场。相较于元嘉七年北伐,这次惨败深刻影响国运,是宋政由盛转衰的关键。北魏越河渡淮,江北六州为之残破,室宇焚荡,户口百不存一,“以河为界”的基础随之丧失。但宋文帝并不甘心接受这样的结果。元嘉二十八年,鲁爽从汝南归降,带来了“虏主猖狂,豺豕其志,虐遍华、戎,怨结幽显。自盱眙旋军,亡殪过半,昏酣沉湎,恣性肆身”的情报,翌年,北方又传来“伪帅始死”“国内猜扰” 的利好消息,于是而有第三次北伐。
元嘉二十九年北伐前夕,青州刺史刘兴祖建议伐河北,认为兵发青、冀,绕过河南,因敌取资,直插河北,严守太行,西拒魏援,或可恢复汉晋天下。这份方略与元嘉五年谢灵运《劝伐河北书》内蕴相通,都认为肃清河北,统一指日可待。宋文帝此时“意止存河南,不纳”。胡三省就此评论道:“刘兴祖之言,上策也;上策,非命世之英不可行。”这是委婉地批评宋文帝在战略上过于保守而无远图,却忽略了其“以河为界”的疆域构想始终如一。
这年五月,宋文帝下诏北伐。从诏书内容看,此次军事部署与前年北伐并无不同,都是东西协同作战,且东线强于西线。不同的是,宋文帝除续用王玄谟外,以毫无北伐经验的张永、鲁爽等改易旧将,同时遣心腹徐爰随军,“衔中旨,临时宣示”。这表明宋文帝将前年北伐失利归咎于旧将,但又对新起用的诸将并不完全信任。秋七月,张永等军至碻磝,攻围弥时;八月,城内魏军潜出烧营及攻具,宋军猝不及防,死伤甚众,张永见势,竟擅自撤围退走,不告诸将。这一错误使东线溃败不可收拾,亦使西线攻势戛然而止。宋文帝遂下诏班师,退驻清济,调宿将萧思话北上,割彭城文武配镇历城,以筹善后。第三次北伐失败后,碻磝有强敌扼守,萧思话静镇历城,刘宋只能保据青齐而难图进取了。
河南与淮北唇齿相依,此即郑鲜之所谓的“河南安,则济、泗静”。元嘉屡争河南无功,淮北将陷入危殆。淮北没虏导源于刘宋的内部矛盾。宋泰始元年,宋明帝刘彧废昏自立,出镇江州的晋安王子勋举兵叛乱。北方边州镇将对此首鼠两端,刘彧在平定子勋后,因处置失当,迫使薛安都以彭城,毕众敬以兖州,常珍奇以悬瓠,俱降于魏。宋明帝遣张永、沈攸之与魏战,时值寒雪,宋军败还。《宋书》载:“太宗初,索虏南侵,青、冀、徐、兖及豫州淮西,并皆不守,自淮以北,化成虏庭。”南朝疆域蹙缩所涉重要事件及时间节点,赵翼在《廿二史札记》“南朝陈地最小”条已详备言之。淮北没虏后,刘宋建立起淮阴至寿春的河防巡哨制度。《南齐书》载:“淮北既没,明帝敕留(李)安民戍角城。除宁朔将军、冗从仆射。戍泗口,领舟军缘淮游防,至寿春。”除此以外,兖州刺史被委以方面之任,加督“缘淮诸军事”,此职宣告南北正式“画淮而守”。
南朝从“以河为界”到“以淮为界”,恰与北府兵逐渐式微相契合。胡三省比较宋文帝三次北伐:“自帝经略河南,到彦之之出师,四镇皆敛戍北去。王玄谟之出师,碻磝望风而下,滑台则坚壁矣。今之出师,碻磝亦固守以抗张永等。魏人固习知宋人之情态,以为无能为也。”自北魏视之,宋将作战能力渐衰。若以宋文帝视角观之,也可以得出这种印象。第一次北伐失利,宋文帝认为非南军不敌,而是“(檀)道济养寇自资,(到)彦之中途疾动”;元嘉十三年,宿将檀道济被杀是北府兵由盛到衰的转折点,魏人闻知皆曰:“道济已死,吴子辈不足复惮”。第二次北伐,拓跋焘饮马长江,宋文帝悔叹:“若道济在,岂至此”,这是对檀道济与王玄谟等人能力的比较,后者不及前者。第三次北伐无成,宋文帝与江夏王义恭书曰:“早知诸将辈如此,恨不以白刃驱之,今者悔何所及。”宋文帝对张永等失望至极,以致出此愤言。泰始初,张永、沈攸之伐魏再败,刘宋再失淮北四州,则是北府兵衰败的延续。南朝坐困江东与北府兵渐衰之间的关系,王夫之曾做如下评断:“夫江东之不振也久矣。谢玄监军事,始收骁健以鼓励之,于是北府之兵破苻坚而威震淮北;宋武平广固、收洛阳、入长安,而姚兴、拓跋嗣不能与之敌,皆恃此也。已而宋武老矣,北府之兵,老者退,少者未能兴也。”
王夫之的论断触及到了晋宋政治的根本,“北府之兵”是指将帅而非兵卒,少者不如老者,与胡三省的观感相呼应。刘裕凭借北府创立帝业,待其成功后,父子二人为消除威胁、巩固皇位,退杀老者。檀道济死后,北府缺少头面人物,后继乏人,“少者未能兴”是显而易见的。田余庆深刻揭示出北府兵在南朝初年的变化,指出元嘉一代,既用北府兵,又用西楚兵,然北府兵源日益枯竭,军事地位上与荆雍兵逐渐更替,入齐后传统影响已大不如前。从这个角度来说,南朝从“以河为界”退缩至“以淮为界”,实际上是北府兵战斗力日趋衰退在疆域上的反映。
二、“淮禁”由来及对南北贸易的影响
南北画淮而守既成,淮北流民潜相连结,以候王师,频繁的边警来自寿春、淮阴一带。南来士族皆要求抗胡复土,此即宋将刘勔奏称的“元嘉以来,伧荒远人,多干国议,负担归阙,皆劝讨虏”。因此,管控边境以免再生事端,成为南朝君臣朝夕思虑的问题。“淮禁”一词最早见于《北齐书·苏琼传》,苏琼于皇建(560—561)中行徐州事,到任后即请弛禁:“旧制以淮禁不听商贩辄度。淮南岁俭,启听淮北取籴。后淮北人饥,复请通籴淮南,遂得商估往还,彼此兼济,水陆之利,通于河北。”汪舒桐在论及北齐视新领土淮南为“他家物”的心态时,注意到了“淮禁”旧制,但言“通常发生在南、北朝以淮河为分界的时候”。这是确当之论,可惜未深究“淮禁”旧制究竟起于何时、出自何方以及对南北贸易有何影响,以下重点分析该问题。
“淮禁”旧制是南北关系的产物,针对的对象不仅是南北商贩,还有南北官僚。崔季舒为齐州刺史时,“坐遣人渡淮互市,亦有赃贿事,为御史所劾”。他所犯罪名除受贿外,还有“遣人渡淮互市”,即触犯“淮禁”。渡淮交市者不限于地方官僚,还有中央权贵。魏收借封孝琰出使陈朝之便,托其携门客至建康与昆仑交易,同样是违反了“淮禁”,被判流刑。《北齐书》记其事:“其年又以托附陈使封孝琰,牒令其门客与行,遇昆仑舶至,得奇货猓然褥表、美玉盈尺等数十件,罪当流,以赎论。”“牒令”表明北齐对南垂边关管控甚严,官民需令而行。南朝沿淮关禁之重,亦见于《南史·垣荣祖传》:“永明二年,为寻阳相、南新蔡太守。被告作大形棺材盛仗,使乡人载度江北,案验无实,见原。”垣氏乃淮北强宗,垣荣祖被诬,罪由仍是违禁。
“淮禁”虽始见于北齐边臣苏琼之口,但并非由北齐创立。苏琼所奏淮南淮北粮商不通的问题,承袭自南朝。《南史·崔元祖传》载南齐粮食不渡淮及淮南诸州私断谷米:
时青州刺史张冲启:“淮北频岁不熟,今秋始稔。此境邻接戎寇,弥须沃实,乞权断谷过淮南。”而徐、兖、豫、司诸州又各私断谷米,不听出境,自是江北荒俭,有流亡之弊。元祖乃上书,谓宜丰俭均之。书奏见从。
崔元祖在永明末出任东海太守,南齐东海郡隶属于冀州。淮北没虏后,宋明帝更置青、冀于郁州,安置北方流民,二州共一刺史,并形成了“淮蕃海捍,本出北豪”的任官传统。崔元祖出自清河崔氏,北魏陷青齐,遂逃亡郁州,故习晓边情。南朝在淮北置有重镇,军粮供应仰给建康。但据青州刺史张冲所奏,淮北连年饥馑,江南的粮食却不能越过淮南。更为严峻的是,徐、兖、豫、司诸州虽邻近青冀,却禁止其粮食出境,加剧了淮北饥荒,“流亡之弊”是指淮北民众逃荒至北魏。崔元祖的建议虽被采纳,但从北齐苏琼所奏来看,淮南、北之间的粮食贸易壁垒并未破除,南北商客仍然不能自由渡淮。
这里需补充的是,南齐淮南诸州各断谷米,不听出境,根源就在于这些州并非产粮区,所产粮食不能自足,故不能出粮远救淮北。《南齐书·徐孝嗣传》载:“臣比访之故老及经彼宰守,淮南旧田,触处极目,陂遏不修,咸成茂草。平原陆地,弥望尤多。今边备既严,戍卒增众,远资馈运,近废良畴,士多饥色,可为嗟叹”,故启请在淮南立屯田,“请即使至徐、兖、司、豫”补种菽麦。徐孝嗣表立屯田是在南齐建武五年,与张冲上奏相去不远,奏表提及的徐、兖、豫、司诸州,都是“戍卒增众”的军州,均需聚粮待敌。早在刘宋时,为有效解决淮北“流亡之弊”,周朗就曾建议“淮以北悉使南过江”,使受食者就佃淮南,多其长帅,给其粮种。这一赈灾方案主要是移民就食而非解除“淮禁”。
“淮禁”即不听商贩渡淮交市,其雏形在刘宋即已存在。元嘉二十三年,北魏寇边,宋文帝诏访群臣御边之策,御史中丞何承天上《安边论》。在这份策论中,何承天针对“边令弛纵”的现状,主张“宜申明旧科,严加禁塞,诸商贾往来,幢队挟藏者,皆以军法治之。又界上严立关候,杜废间蹊”。“旧科”表明刘宋管控边境的法令早有,但并未得到严格执行,因北方威胁再起,故主张恢复旧科,彻底封禁边界。这种建议在当时并不乏唱和者,南阳太守沈亮见“北洛侵芜,南宛凋毁,猃狁肆凶,犬夷充疆”,遂向雍州刺史刘骏建言“礼化孚内,威禁清外”。沈亮建议荆楚推行内外分治,以礼化内,以禁清外,“内外”即“南北”。元嘉二十五年,北魏因边民扰动,移书豫州刺史南平王刘铄,要求封禁边界:“自今以后,魏、宋二境,宜使人迹不过。自非聘使行人,无得南北。边境之民,烟火相望,鸡狗之声相闻,至老死不相往来,不亦善乎。”刘铄酬答:“王制严明,岂当独负来信。”“王制”即何承天所谓的“旧科”,沈亮主张的“威禁”,可见“淮禁”其来有自。
淮北没虏后,刘宋奉行“以淮为界”,顺势演化出“淮禁”政策。宋孝武帝刘骏即位,北魏求通互市,引发了朝臣激烈争论。谢庄认为,北魏唯利是视,关市之请旨在觇国虚实,遂其志则示之以弱,不如闭关。宋孝武帝不纳,互市开通后,紧接着就发生了北魏寇青州之事,促使刘宋封禁淮河,断绝南北贸易。刘宋的“淮禁”政策后被南齐继承。《南齐书·魏虏传》史臣曰:“永明之世(483—493),据已成之策,职问往来,关禁宁静,疆埸之民,并安堵而息窥觎,百姓附农桑而不失业者,亦由此而已也。”所谓“已成之策”,正是指刘宋的“淮禁”政策。南齐永明年间的社会状况,可见于《南齐书·良政传》:“永明之世,十许年中,百姓无鸡鸣犬吠之警,都邑之盛,士女富逸,歌声舞节,袨服华妆,桃花绿水之间,秋月春风之下,盖以百数。”可以想见,只要北强南弱的威胁仍在,南朝就缺乏弛禁的必要性,南齐边关久无风尘之警的治理成效,反过来势必又将强化“淮禁”。
南朝虽有封控边界的法令,但对江淮百姓来说,除非编入户籍,否则单凭“淮禁”,很难杜绝人群的流动。如前所述,淮域久经战乱,土地荒废,饥馑频发。淮北农业不足以维持江淮人群的生存,通商及渔猎必不可少。《北齐元贤真墓志》载,元贤真于魏末迁任颍川太守,“此郡地接江淮,市通商贾。小民□杂,大姓难治。”可见南北贸易使边境人口多而杂。《梁书·张稷传》载:“初郁州接边陲,民俗多与魏人交市。及朐山叛,或与魏通,既不自安矣;且稷宽弛无防,僚吏颇侵渔之。”鱼盐之利是郁州百姓的重要生计,其产销有赖于与魏人交市。刺史张稷政令宽弛,以致南北冲突爆发,土人仍可往还南北,通风报信。《北齐书》载,北齐据有淮南,给十年优复,期满后,“高元海执政,断渔猎,人家无以自资”。由此可见,通商和渔猎是江淮人群重要的经济来源,共同特点是流动性强。
南朝设禁的另一面则是放任。沿淮边界长达数千里,南朝管控重点是附近军镇,这也就意味着其他地区的控制力量相当薄弱,容易成为无籍百姓聚集交易的场所。《北魏杨琏墓志》载,杨琏在太和之始迁汝南太守,“地居带淮,邦邻密寇”。梁将王琳“麾下万人,多是江淮群盗”。“盗”“民”难分是当时淮域社会的实态。边境走私的猖獗还体现在南钱北流。南齐武帝时出现钱荒,原因在于“远邦尝市杂物”使“泉贝倾于绝域”。南齐与远邦的贸易使其货币外流,邻国边境更受其影响。北魏宣武帝时,徐州市面上就流通着南朝的鸡眼、鐶凿等钱。北齐时河南所用钱货有轻薄铅锡之别,这种货币本是梁末私家“间以锡铁”熔铸的劣币。可见南朝货币对北朝边境的渗透性强。据此推知,在南朝控制力量薄弱的地区,百姓违禁是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淮禁”政策反映了南朝统治者“内淮南而外淮北”的统治心态。顾祖禹从东晋南朝及五代南北对立的史实中,得出“自古天下裂为南北,其得失皆在淮南”,“南得淮则足以拒北,北得淮则南不可复保”的历史经验。所以,南朝为保民安边,屡移淮北流民入淮南。第二次元嘉北伐失利后,宋文帝诏徙彭城、江西流民分入瓜步、姑苏。《资治通鉴》胡注曰:“避魏寇而南”。“避寇”只是一方面,刘宋移远就近,更在充实淮南,增强抗胡的力量。李焘论两淮地位曰:“天下无衅,则淮南可以蔽江南,淮北可以通青齐;天下有变,则分命大将,将淮北之众,可以出冀岱,摇青冀,发淮南之师,可以袭许洛,取梁宋,近固国本,远申主威。”淮北陷虏后,进取河北、远申主威成为泡影,只剩恃淮南固国本。南朝诸帝并建亲贤,积货财,聚甲兵,以守要害,使淮南常处优重的特殊地位,根源在于此。
相反,淮北则迅速边缘化。刘宋时,淮西、江北长吏悉用武人充任,多无政术,反映出统治者对淮北已然淡漠的心态。陈朝太建北伐,待收复淮南后,陈宣帝诏称此举“威陵殊俗,惠渐边氓”,竟将淮北视作异域。若转换视角,北齐继承南朝“淮禁”后,则表现为“内淮北而外淮南”。北齐早在天保(551—559)中就已基本据有淮南,但晚至武平四年,“国家待遇淮南,失之同于蒿箭”。后主更是将淮南视作“他家物”,并于黎阳临河筑戍,认为急时且守此,不失作龟兹国子。后主奉行黄河以北为本位的疆域政策,黄河是底线,淮北次之,淮南最不足惜。北周灭齐后,诏“伪齐被掠为奴婢者,不问官私,并宜放免。其住在淮南者,亦即听还,愿住淮北者,可随便安置。”这标志着“淮禁”政策开始被突破。分析至此,北齐称“淮禁”为旧制也就容易理解了。综上,“淮禁”是从刘宋防止商贾往来的“旧科”演化而来,淮北没虏后成为制度,南北局势紧张时被严格执行,南齐永明之世得到强化,梁、陈相沿成习,北齐占有淮南后因袭不改,遂称“旧制”。
三、由“旧民”到“虏”:南朝对淮北的畛域之见
南朝长期“以淮为界”演化出的“淮禁”波及种族。宋明帝失淮北诸州后,地既归北魏,民亦左衽。《南史》载:“自晋、宋以后,经絓在魏境江、淮以北,南人皆谓为虏。”这种畛域之见,反映出淮河俨然成了限隔华夷的种族界线。元嘉五年谢灵运劝伐河北时称:“河北悉是旧户,差无杂人。”这种情况在元嘉末已有变化,周朗称:“胡若能来,必非其种,不过山东杂汉,则是国家由来所欲覆育。”河北“旧户”化为“杂汉”需要时间,淮北旧民化为“虏”,自然也需要一个过程。
淮北既没,当地民众开始表现出不乐属魏的心态。泰始四年,淮西民贾元友上书刘勔:“四郡民人,遭虏二十七年之毒,皆欲雪仇报耻,伏待朝威。”“虏二十七年毒”是指元嘉二十七年拓跋焘残破江淮。《南齐书》载:“初,虏寇至,缘淮驱略,淮北居民犹惩佛狸时事,皆惊走,不可禁止。”“佛狸”是拓跋焘的鲜卑本名,江北居民犹惩其事,足见战争创伤仍未消退。淮北民心动向,还可从北魏视角获知。《魏书·陆馛传》载:“时刘彧司州刺史常珍奇以悬瓠内附,而新民犹怀去就。”北魏尉元称刘彧有“北顾之意”,新民生“南望之心”。淮西如此,淮北亦人心思旧。《南齐书》载,刘思效奏称:淮北“童孺视编发而惭生,耆老看左衽而耻没”。垣崇祖启奏宋明帝曰:“淮北士民,力屈胡虏,南向之心,日夜以冀。”刘、垣俱为青徐豪族,感受到的都是遗黎思宋甚切的氛围。
淮北民众后来对南朝国家认同的消解,有内外两方面的因素在共同起作用。内因是淮北民众见宋齐复土无望,转而安居乡土,抗胡起义逐渐沉寂。《南齐书》载:“泰始末,淮北民起义欲南归,以(李)安民督前锋军事,又请援接,不克,还。”经此役,淮北民众不再宗奉刘宋。宋将刘勔奏称:“界上之人,唯视强弱,王师至境,必壶浆候途,裁见退军,便抄截蜂起。”南齐亦尝试过复土,建元二年,“淮北四州闻太祖受命,咸欲南归”,萧道成诏李安民率军接应,“安民赴救留迟”,导致义军皆没。李焘评论曰:“偏将轻兵,逗留观望,成敌人之势于必胜,置向义之徒于必死,使遗老残民,知吾之不足恃,敌之为可畏,自是北人不复来矣。”遗黎偷安、南流渐歇,是宋齐无力复土导致的必然结果。
外因是北魏对淮北的统治转向温和,淮北民众对异族统治的恐惧日渐消除。北魏延兴年间(471—476),为稳定南疆,朝廷遣使巡察河南七州、问民疾苦并减免租调。周一良注意到,淮北民户没有因地归北魏而向南转移,异于永嘉南渡。胡三省称:“魏并青、徐,淮北四州之民未忘宋也;惟其抚御有方,民安其生,不复引领南望矣。”更有甚者,外逃旧民恋土回流。北魏韩念祖初临淮阳郡上党县,“旧民南叛,全无一人。令抚绥招集,爱民如子,南来民费系先等前后归附,户至二百有余。”淮西吏治也有改善,杨琏在太和初迁任汝南太守,“敷摸略以来远人,播智勇以威毅竖”。
从南朝视角看,淮北民众由“旧民”至“虏”的身份转变,是很明显的。元嘉二十七年北伐,荆楚兵攻陕,虏兵请降者多河内人,柳元景责之曰:“汝辈本中国民,今为虏尽力,力屈乃降。”这些被驱逼的旧民与鲜卑混杂,性质近似周朗所谓的“杂汉”。南齐建元二年,萧道成遣吕安国出司州安集民户,诏曰:“郢、司之间,流杂繁广,宜并加区判,定其隶属。”“郢、司之间”地属淮西,是年遭魏寇,百姓多入蛮区。萧道成要区判的并非“流杂”的族属,而是籍贯。这表明,淮域诸族居处混杂,但尚未融合。除“杂汉”外,南人还将晚渡北人统称为“伧”。余嘉锡释“伧”有六种含义。韩树峰认为,南朝史籍中的“伧”特指晚渡的中原流民,“晚”指“胡亡氐乱”。“北”非以黄河为限,而是指长淮以北。梁萧景“行南兖州军事”,“时天下未定,江北伧楚各据坞壁”。“伧楚”之谓,透露出建康精英对淮北流民的鄙夷,与陆游所谓“虏覆神州七十年,东南士大夫视长淮以北,犹伧荒也”,如出一辙。
侯景之乱是淮北之民化为“虏”的重要事件。颜之推《观我生赋》自注:“侯景之乱,齐氏深斥梁家土宇,江北、淮北唯余庐江、晋熙、高唐、新蔡、西阳、齐昌数郡。至孝元之败,于是尽矣,以江为界也。”淮北被北齐占领后,南朝在心理上对其更加淡漠。侯景之乱时,萧藻任南徐州刺史,“或劝奔江北”,萧藻答以“安能投身异类”。南人视江北为“异类”,正与陈宣帝视淮北为“殊俗”相契。
南朝“淮禁”政策造就的淮北、淮南民心归附上的差异,可从南北战事中钩稽。《南史》载:“江北人情犷强,前后刺史并绥抚之。(萧)泰至州,便遍发人丁,使担腰舆扇伞等物,不限士庶。耻为之者,重加杖责,多输财者,即放免之,于是人皆思乱。及侯景至,人无战心,乃先覆败。”淮北最先覆败有其内部因素,即刺史侵刻百姓利益。侯景至则群起从乱,北齐南征,淮北豪家应募,助攻淮南,与泰始年间耻为左衽大相径庭。《隋陶蛮朗墓志》称:“洎乎侯景作乱,江东三边鼎沸,四郊多垒。齐主纂募淮南,英选江北豪家。”淮北豪族应选,足见其对南朝的淡漠。与之相反,淮南居民则积极拥护南朝北上抗胡。《隋书》载:“陈人见中原多故,遣其将陈纪、萧摩诃、任蛮奴、周罗睺、樊毅等侵江北,西自江陵,东距寿阳,民多应之。攻陷城镇。”这种淮河南北民心差异的现象,归根到底仍是南朝“淮禁”政策的衍生物,南北区域的整合有待强有力的政权以实现国家统一。
结  
刘裕灭南燕、伐姚秦、入关中,南朝与北魏划河而治,版图达到鼎盛。刘裕病逝后,北魏趁机夺取河南地,元嘉三次北伐皆为夺回故地,实现其“以河为界”的疆域构想。遗憾的是,北伐屡出无功。宋明帝泰始年间,边臣叛走,刘宋再失淮北四州及豫州淮西,国境蹙缩至“以淮为界”。自兹以后,刘宋建立起缘淮巡防制度,奠定了南朝“画淮而守”的疆域格局。南朝从“以河为界”退缩至“以淮为界”,根源就在于,北府兵在南朝初年,老者退而少者未能兴,战斗力日渐衰退。
刘宋后期“以淮为界”,无力管控疆埸之民,顺势演化出“淮禁”政策,齐、梁、陈相沿成习,北齐占有淮南后因袭不改,遂成“旧制”。这项内外分化统治策略,不仅使南朝统治者形成了“内淮南而外淮北”的心态,还给南北贸易带来截然相反的两种面相:在官方层面,粮食等战略物资被严格管控,禁止渡淮交市。但是,在江淮民间,通商、渔猎是重要的经济补充,百姓违禁成为日常。“淮禁”造就的南北畛域之见在梁、陈被放大,南人称淮北旧民为“虏”,淮河遂成“限隔华夷”的种族分界线。

(责任编辑:郝红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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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载《安徽史学》2024年第3期,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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