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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西街走到芥子书屋的面前,古木红门呈现包容各类文化之态,店墙上挂着的字画——“芥子纳须弥”,正是书店名字的出处,在佛教典故里意为“小小的芥子亦可包容至高至大的须弥山”。往里走小小的架子上塞满了泉州乃至闽南的特色地方新旧书籍,绝版的泉州古地图、旧门票,还有各种本土艺术家的作品和民俗首饰书籍,各式周边,临时店长“菜菜”设计的泉州特色狮子板画……人们常常登上书店的二楼观望西街开元寺的塔,塔于是也回以冷静的瞭望,见证着这座小小书屋的一切。
01
在地书店:
像拼图一样
将泉州拼凑完整
在手记里,「搜朴」的导演照子这样回忆,“第一次因为其他拍摄,只对西街有匆匆一瞥。第二次去泉州时,在某一天的夜晚,天气已经不是太热,我和妈妈去了芥子。那一晚对芥子的印象并不十分好,空间极窄,游客太多,和书无关的周边也多,书还都是全价,我有点退缩。但当天还是买了两本和泉州有关的书,《地道风物闽南》和王铭铭的《茶,街,庙》。第三次时,因为疫情和朋友流浪到泉州,再次去芥子,仔细转了转,发现小小的空间,细节非常丰富……和主理人聊了之后,发现她很沉稳,不太爱笑。泉州是一个极其融合之地,各类神明很多。”
不大的书店空间里烧着香,主理人彬彬对着玻璃柜里的神龛拜拜,将香火插进香炉里时,这一切都自然而然在泉州发生。彬彬本身是泉州人,秉着为泉州做一些事情的初心,她致力于推广当地文化。
“我们是真实地脚踏实地地存在于泉州这片土地上的一家书店,跟在地产生联结,非常有地域特征。它跟泉州一样,是有自己的文化属性,有历史厚重感、有积淀的一家书店。它积累了很多史料,很多故事,很多有意思的人文历史,还有民俗文化相关的一些小周边。”
在书店不大的空间里,始终有一块专门的地方留给泉州的书籍、地方志和一些史料,每天都有从世界各地来泉州的人,他们想通过阅读来快速打开泉州时,彬彬会给他们介绍这些专区的书。“这一区都是我们精选的,进来之后会看到有很多跟泉州文化有关的书,这些书都是绝版的,是我们一本一本收集过来的,每一本都是孤本,都不一样。”
“这是《陆昭环小说集》,陆昭环是泉州乃至福建省很好的作家。我们直接联系了作者的亲人。因为这个书很少在市面上流通,在商超也很难买到,所以我们联系他的亲人帮忙从家里面直接找到这些书,然后拿来放到这边。”芥子给这些书做了专柜,旁边贴着“陆昭环是你来泉州不可错过的作家”的推荐语。
作为八十年代中期以“惠安女”题材系列小说享誉文坛的泉州本土作家,陆昭环的每一篇小说都取材于泉州惠安海边发生的故事,记录当地文化的同时,关注封建陋习对人、尤其是女性的压迫,比如小说《双镯》,通过两个女子间的情谊和人生轨迹,对福建沿海当地女性早婚、姐妹夫妻等荒谬保守的社会习俗进行诠释和剖析。此前得知《陆昭环小说集》在华侨大学时,彬彬拖着行李箱去华大把这些书运回来。
哪里有泉州的好东西,彬彬都会想尽办法收进店里来。“我会觉得在这里有一种归属感,我觉得在这片土地上就要为泉州做一点事情。希望能够收集到很多跟泉州有关的一些不被人所知的东西,持续被人看见,或者能让来到泉州的学者和田野调查的学生获得一手的资料。”
一些绝版书需要花很长时间去搜集和整理,“像这本民间传说,是吴藻汀先生写的,也是从民国开始积累了几十年,才绘成这样一本书,他的一生致力于编写这样的民间传说、乡土志。泉州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作者,一生都在干一件事,去收集、整理、编写这些书籍,去整理民间的一些传说和有意思的故事。”
而芥子书屋像拼图一样一块块把关于泉州的东西拼凑完整,让遇到这些书的人从书籍上触摸到当地的历史,“开始第一块拼图是最重要的,泉州有很多道教文化研究所,还有很多闽南文化的杂志、文化中心等等研究泉州当地文化的学者,我们会找他们推荐,挖掘一些几十年前的放在仓库里不被人所知的书。”
02
姐子专柜:
泉州开十年以上书店的
全是女性
芥子书屋还有一排专门留给女性主义书籍的柜子,那一栏写着“姐子专柜”,墙上还贴着“张爱玲、上野千鹤子、杜拉斯、伍尔夫”等著名的优秀女性作家的海报。
主理人彬彬给我们介绍自己最近在看的一本宋代福建女性日常生活的书,女性文化在历史上的资料往往是被零散分开的,碎片化的,而这本书把这些文化综合地集结在一起。
“翻阅这本书,会更了解这片土地上的妇女,了解她们在历史上都经历了哪些社会的变革。我们书店基本都是女性,所以会把自己放在女性的视角去做这样一件事情。虽然社会上对女性有一些评判的声音,我开书店的过程中,经常有一些人说一个女孩子能开成这样很不错了,会带一些性别的视角去评判。他们会觉得,哇这样一家书店应该是一个男性的年长者开的,很多人会带着这样一个评判标准去审视。”
“社会既定的标准就是好像男性开书店比较多。但其实在泉州这一片土地上,我们发现开十年以上书店的全是女性,我觉得女性的抗压力以及她对文化的传播有一种天然的使命感。而且有一个有意思的观察,我们做一些活动,还有一些消费品,后台显示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女性在消费。甚至来这个地方,当下选书看书的更多的也是女性。我尝试总结了一下,可能女性更重视精神生活,她们更需要这种精神生活的投射以及更需要精神生活方面的滋养。”
但为什么女性会更加关注自己精神世界上的追求和探索,答案是显而易见且残酷的,“因为我们就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对女性是相对不公平的,过去的性别刻板印象里面好像做事业什么都是只有男性可以。但是近几年我们也开始身体力行去证明女性也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可以在一些领域做出成绩,也可以很稳定地去持续地去做一些行业。去打破这种观念。”有了这种性别意识之后,彬彬开始看女性相关的书,包括专门在书店专柜陈列女性主义相关的书籍。
而彬彬身在代表闽南文化的泉州,又是泉州文化的力推者,要处理好泉州文化风俗书籍的守旧内涵与鼓励找寻自我实践独立自主的女性主义新潮思想两者之间的展示尺度在外人看来似乎存在矛盾。事实上,这种矛盾不仅在芥子书屋,更在泉州乃至整个闽南文化里,守旧与开放、现代与封建的矛盾感一直存在。
这里既有舒婷《惠安女子》诗里描写的“天生不爱倾诉困难”,默默忍受生活,吃苦耐劳的“惠安女子”,在今天,她们依然顺应传统的穿着和习俗;也有以渔女阿梅为代表的泉州文化精神领袖一样的人物,打造集咖啡、时装、独立出版、展览为一体的复合型“赤子空间”;还会看到佛教、道教、伊斯兰教、摩尼教、古印度教等教教林立,开元寺后殿里有古印度的石柱,大雄宝殿旁的石砖有世界上最多的狮身人面石雕,相隔百米的伊斯兰教清净寺和关岳庙,以及粉红的天主教堂。多种文化在这里兼容并蓄。
“闽南,它看似开放又相对封建,这里的很多文化都保护得非常好,但这种保护就代表它有一定的封建性,所以才能保护得这么好。我们之所以会做这样一个专柜,就是希望有更多的女孩子能够超越时代的局限性,去找到真正的自我。我会用一种比较批判以及抽离的方式去看待这个(闽南)文化。”
比如她们找到的商务印图书馆发行的民国十八年的课本,是泉州晋江私立培英女中的教材。培英女中是民国以后第一家女子学校,是第一家女子能够进去学习知识,学习英文,可以出国留学这样难得的学校。“这本书很有纪念意义,来自中华民国十八年,她们的课本非常地丰富多彩,已经开始有了世界观,除了相对儒家的思想之外,还去学习工业的,世界性的知识。”
03
西街不能只有吃喝玩乐,
还要有精神的风雨长亭
“前十年,我们都是一家默默无闻的书店。但今年我感觉被关注到了,也是跟这座城市被看见同步的。”过去的十年里,芥子书屋更多服务一些当地青年,和这个城市的青年一起举办各种活动,随着泉州这个城市越来越热门,很多外地或者世界各地的人前往泉州,地理上的优势使得书店也被过往的更多游客看到。但这种现象对书店而言存在两面性。
“我觉得最好的时光应该是泉州这座城市还没有那么热门的时候,可以安静地做一家书店,但这是非常矛盾的事情,我们也希望泉州这座城市越来越好,被更多人关注到,但是它所带来的东西往往是两面性的。做独立书店也是,很多时候你想做一些有艺术性或者有个人筛选性的事情,但是又不能让它变得非常大众化。对于书店的生存来说,我觉得它要先活下去,否则其他都是海市蜃楼。你要先被认可、被看见,先有人来才有其他的可能性。书店的生存已经很难了,如果还要保持在某一种自我的界定上,它会更难的。泉州现在每年也就那么几天是人比较多的,所以就是保持一种平衡的状态,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就好了。”
由此,坐落在书店对面的开元寺变成一种互相加持,互相守望。彬彬觉得他们把每本书从仓库挖掘出来,完成传播的使命,每一本书都在等待一个主人,“我觉得来旅游需要有一定的知识储备,但是游客可能并没有先做好这些储备,但是他可以先到芥子,储备好这些知识,然后再去游览,收获会更加丰富。比如很多人研究开元寺,可能都看不清上面的雕刻,但是先来逛芥子书屋,看了这本书,就对开元寺上面的雕刻有一个介绍性的认识。因为上面所有的浮雕在这本书上都有介绍,每一幅都有详细的插图,还有详细的文史资料的介绍,会让泉州这座城市变得更加的深入,更加的立体,开元寺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光芒,但是我们也为开元寺增添了色彩,彼此滋长。”
在一些收藏的周边里,彬彬展示了开元寺以前的门票,那张门票上是灯火辉煌亮着灯的开元寺,开元寺已经很多年不亮灯了,如果不是看到这张门票,我们根本无从得知这段历史,“我们把它留着,就会让来的人看到,哇原来以前的开元寺文创这么有温度。我们还搜集了很多门票,因为现在很多景点已经没有门票或者说电子化了。这种纸质的门票的设计都非常好看,非常复古。你也可以从这些门票去看到这些历史的变迁。”
再往里走还有用惠安女的头巾包的书,用蟳浦女的头饰做的环保包装,中间是一块方便阅读泉州文化书籍的区域,“泉州出过很多文人,只是他们没有继续留在泉州。像余光中去了台湾,董桥去了香港,黄灿然在深圳,这里有史以来就是一个非常重视文化培养的地方。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就是因为真的培养了很多的文人,还有很多书院。所以就会有状元街,宰相路这样子的(街道)”。再往里还会看到一些磁带,包含一些比较经典的南音戏曲,还有闽南语歌曲。“会有人来搜集这一些闽南语歌曲,一些怀旧磁带。”
正如彬彬所言,这里是一个仿若随机开启的任意门,门上藏了很多的按钮,能随机触发游客们没有了解过的泉州。
“很多人逛完西街其实是有一点点落差和失望的,他们觉得泉州不应该仅仅只是这样,但来过芥子书屋之后,可以被安慰一下,觉得这个城市还有这样一家书店,他们就觉得完整,而不仅仅只是匆匆路过,买千篇一律的商品,千篇一律的小吃。有朋友说我们是泉州文化的高地,我觉得有点过誉,但觉得还蛮欣慰的,自己做这样一件事情有被认可。西街不能只有吃喝玩乐,必然还要有精神的栖息,精神的风雨长亭。”
04
在刺桐城,
从把开书店当作人生的最后一天,到当作人生的第一天
在芥子书屋自己的公众号上,有许多“店长日记”,来自不同的店长在书店的感受,他们有的待了一天,有的待一个月,有的待半年。
彬彬当年就是看到可以体验“一日店长”后来店里的,彼时她刚毕业,上了7天班就发现那种被规训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没想到一来待了这么久;而我们去时赶上要在店里体验半年的菜菜店长,这位寸头的女生有很多好的想法,店里墙上挂着的“寻找陈春成”来自她的朋友,她还根据泉州的狮子文化创作了黑板画挂在墙上。
“虽然你内心始终有牵挂,但是我不想把自己困在这个局里面,我会试着用一种抽离的方式去做一个书店的主理人。所以会有一日店长的概念,双方达成信任后,我把书店托付给别人,然后我就可以用一种全新的视角再来审视我的书店。也可以出去走走逛逛,或者去周边县市寻找更有意思的东西或者书来填充我的书店。”
微博里的彬彬,有时在山上的寺庙,有时坐摩托车200公里去宁德的稻田书店,有时组织了戏剧沙龙,有时是吉他,编绳,月饼,搬家,甚至17年的微博里还给友邻民宿店的小狗“海盗”自己做蛋糕庆生,她给自己和书店以自由,让一切更加充盈有张力。
彬彬希望书店的理想状态像一场梦幻。这种梦幻是指任何理想和梦想,或者任何脑子里边构想的事情,都可以在这里碰撞,可以在这里落地。店长体验、彬彬的自由状态和所有芥子书屋的活动都在验证这场梦境。它确实是一个梦想可以种下的地方,你可以天然地去实现想要做的事情的地方。
疫情也改变了彬彬的很多想法,在时代的变化里,她看到独立书店的脆弱,也学会了拥抱变化,“我们能够活到现在快十年,也经历了很多次的小型死亡,但我不介意这种倒闭,然后再复活。如果时代很艰难的时候,也不介意小小地停下来休息一下,然后等到合适的时间再复出,没有很强烈的包袱一定要在这里苦心经营,跟我今年这种自由的状态更贴切了。因为时代的波动对我变化很大,我们更加关注当下每个人的体验感,还有情感和链接,以及每个个体的生活状态,我觉得未来就是很多很多变化,所以我也希望能够跟上这种变化。”
“泉州人其实也是非常矛盾的,他同时开放又封建,包容又海外,所以我们不止在书间,更多的是把一些在地的东西融合在一起,把它做成一个能够让全世界都看到的在地文化的一个包裹住的一种状态。”
这里依然有很多不确定和焦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面临开不下去的局面,但彬彬已经试着把它们全都放下,因为泉州人骨子里的拼劲有一种天然释放焦虑的感觉。
照子在导演手记中写,彬彬在采访时说的那句“一个老人跟我说,你们才看了西街多少年,这两座塔可是看了千百年”,让当时抓狂的她差点落泪,于是这句话出现在了这期片子的结尾。对书店来说,三年其实很短,十年也很短,但这么短也经历了这么多,西街的千年古塔看了西街千百年,他们了解的世事理应更多,但他们依旧沉稳。
芥子书屋会走向何方,西街的塔自会帮我们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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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文章来源于搜朴纪录片实验室,感谢芥子书屋与搜朴纪录片实验室提供的文章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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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荔枝
图片来源:搜朴纪录片实验室、芥子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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