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亚·科托的“帝王之沙三部曲”是关于历史夹缝中普通人的故事,通过普通人的书写构建莫桑比克民族的历史与记忆;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的《遗忘通论》讲述了一个宏大历史中的个体面对沉重记忆的故事;青年作家吕晓宇在《水下之人》中呈现了试图在记忆与历史中挣扎的年轻一代。三位作者分别用葡语和汉语创作,但都在写作中关注书写、记忆与历史的主题。
2024年1月,我们特别邀约三位作家和学者顾文艳连线,一起从三位作者的记者经历、学者田野调查经历谈起,谈了谈普通人在历史中的声音。三位作者对历史观察所产生的文学思考、创作经历,以及阿瓜卢萨和米亚·科托友情四手联作《高雅的恐怖分子和其他故事》的创作缘起。2024年8月,上海国际文学周开启之际,让我们借这期节目,倾听来自非洲大陆的历史声音和中国当代青年作家对未来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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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作家的工作
开始于记者工作的终点
顾文艳:记者是历史的见证者,以直接的方式感受具体的事件,并通过讲述故事充当历史的中转者。在某种程度上,这也与作家的工作类似。几位都有记者的从业经验,也都是作家,能否分享一些作为记者和作家的工作经验和思考?你们如何理解这种通过写作转述或虚构历史的过程?
米亚·科托:成为记者不是我的主观决定,存在客观时代因素。1974年莫桑比克独立之前,我加入了“解放运动”。我那时还是学生,被要求以记者身份“渗透到报社中”、“对正在发生的事情表达不同的看法”。但很快,我意识到记者所报道的只是事件的一个版本。我没有时间真正从内部了解发生的事情,而且失去了与人和事亲密接触的机会。
记者工作需要的是通览全局,“假装知道真相”,尽快完成报道。但我真正感兴趣的是事件背后的真相,所以我离开这份工作。我其实非常想念这份职业,但作为小说作者,我需要“杀死”之前的老师,摆脱我在新闻行业所学的东西。
顾文艳:所以可以说小说写作是更接近(事件)真相的吗?
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我不相信有真相存在。作为作家,我更感兴趣的是真相的不同版本。但作为记者,你必须更加准确。和科托先生一样,我也是偶然成为记者。起初,我在葡萄牙的里斯本学习农业,在一家非洲报纸上写关于环境的文章。后来,我回到安哥拉,在一家葡萄牙报纸做了一段时间的通讯记者。期间,我需要撰写有关安哥拉战争的文章。我从新闻工作中学到了如何与人接触,如何收集故事,这对我后来的写作十分重要。但这两份职业确实非常不同。写作开始于你看到一件事,并问自己如果它不这样发生,会如何以另一种方式展开。所以可以说,作家的工作开始于记者工作的终点。
吕晓宇:我从来没当过专业记者,只是为一些媒体做过海外报道。因为常年生活在海外,而现在的媒体聘请的海外驻地记者并不多,所以如果我所在的地方正好有需要报道的活动,有的媒体会来找我帮忙。
记者经历训练了我与人交谈的技巧,让我可以得知更为私人的故事。后来在我的国际关系研究中,我也发现以记者身份调研非常方便。如果你对调研对象说自己是一位研究者,你会被怀疑为“间谍”,但如果你说你是记者,大家都会欢迎你,而且将你的存在视作理所当然。
顾文艳:你觉得他们为什么更欢迎记者?
吕晓宇:因为他们希望自己的故事能被看到,而且是马上被看到。尤其是在冲突地带,我会更容易找到愿意接受面谈的人,他们会非常坦率地分享自己的经历,希望与外界分享这些故事。如果你作为一名研究人员进入战区,告诉他们“我可能会在几年后发表一篇论文”,他们会说:“我们希望我们的故事现在就被转述,也许向中国,也许对整个世界。”
02
将虚构的历史写作
定位在“真实”的历史之中
顾文艳:米亚·科托的“帝王之沙三部曲”借一个十几岁女孩之口讲述了莫桑比克近代的殖民历史;阿瓜卢萨先生的《遗忘通论》从一个自我封闭在公寓中的女人视角,讲述了安哥拉的历史;晓宇则以一位来自未来的历史学家作为叙述者,挖掘了多位匿名人物的生活,呈现了2014年的全球状况,同时还书写了一次虚构的世界战争。可以说,你们都在某种程度上虚构了历史,所以你们如何将这种虚构的历史写作放置在更大的、“真实”的历史叙事中呢?
《遗忘通论》
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 著 王渊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0年4月
米亚·科托:19世纪末的莫桑比克南部,有两种典型的历史叙事。一种试图建立一种国家英雄,反对欧洲殖民主义,另一种则相反,提出这位反殖民的非洲皇帝其实也是殖民主义者,他也在殖民其他非洲人。这两种叙事都是非常简化的看待过去的方式。但我认为,历史不是一个单数实体,而是一个复数实体,多视角的写作是很有必要的。而且我认为,写作是为了寻求未来。我们与未来之间的一大障碍便是被构建出的、过于宏大的过去。因此,我希望通过写作解构历史。
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我写作的初衷就是了解我的国家安哥拉。因此,我的第一部小说就是历史小说。此外,我也希望通过历史小说找到属于非洲的叙事视角。在我们国家发生了很多事,但到目前为止,我们只看到了欧洲的视角,但我们需要其他版本的叙述,需要自己版本的历史。
吕晓宇:我很难把我的小说《水下之人》定义为“重写历史”,它是一位未来历史学家对我们当前时代的书写。我当时几乎是凭直觉选择的叙述者,直到一位朋友提出疑问,我才开始思考这个选择。我意识到,把现在“历史化”,像谈论历史一样谈论现在的事件,人们会更不容易被冒犯。如果从一百年后的视角看待当下,我们会更容易反思。事实上,当人们试图重写历史,也就开启了理解现在的全新可能。
《水下之人》
吕晓宇 著
中信出版·大方 2023年8月
顾文艳:我发现,你们似乎都有意无意地选择了多元视角进行写作。阿瓜卢萨先生刚刚提到,当您试图反思自己国家过去时,您希望建立一种非洲视角。事实上,在您的虚构叙事中,您也常常立足于不同视角,而且往往是普通人的视角。在米亚·科托先生的“帝王之沙三部曲”中,叙述视角有一部分是匿名的、虚构的,另一部分则来自历史上有记载的人物。在晓宇的书中也有不同的视角:未来的历史学家、牛津大学的学生,以及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等等。所以,你们认为选用这些不同视角的重要性体现在哪里?
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首先,对我来说写作是一种成为他人的练习。在写作过程中,你必须全程把自己放入另一个身体里去理解。小说不是法庭,作家的目的不是评判,我们不是要纠正人物,而是理解他们。因此对我而言,视角的问题非常重要。当你开始写作时,只要有一个叙述者,就有一个视角,就有一个故事。我觉得真相是一个极权主义概念,因此在同一个故事里保有不同视角,也就是保有不同版本的真相,这一点十分重要。
米亚·科托:在“帝王之沙三部曲”中,视角问题非常重要。正如我之前所说,它的故事与真实的历史紧密相连。
加扎国统治整个莫桑比克的南方,在政治和军事上都是如此。我选择了一个小民族乔皮族作为讲述者。他们曾被这个非洲的独裁皇帝打败,因此当地人至今恐惧谈及这段历史。他们的视角是一种“失败者”的视角,他们遭受了被遗忘的过程,也想要遗忘自己。我花了很多时间采访,但最后我选择构建自己的视角,创造了一个名字“伊玛尼”。在当地的语言里,这个词是一个问句,意思是“你是谁”,这让我与他们真实的视角拉开了距离。
"帝王之沙三部曲"
《灰烬女人》《剑与矛》《饮下地平线的人》
[莫桑比克]米亚·科托
中信出版·大方 2023年10月
吕晓宇:我发现人们在谈论政治的时候,很少谈论视角的转变。“政治”这个词几乎永远强调单一的叙事,而文学的关键便是带你在不同的视角间切换。某种程度上,作家的写作就是在不同视角间的自由流动。在实际的政策制定中,如果你提出想要采取不同的视角,会被视为“背叛”。但在文学中,背叛自己的身份几乎总是一种“美德”。
顾文艳:那么,当你们“背叛”自己而成为别人的时候,你们如何对待自我?这个自我是否有可能渗透到其他人的身份里?
米亚·科托:在这个两极分化的世界里,如果你在政治领域工作,改变视角意味着成为“叛徒”,但当我们作为作家,我们知道自己在“撒谎”,但我们并没有真的做错什么,因为这里“撒谎”指的是,我们会给你展示你内心存在的不同实体。而且,我们在成为别人的过程中也不会背叛自己,因为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我们不仅仅是自己,我选择讲述这个故事的女人也在我体内。在叙事的层面上,她不是一个发明,她在我心里,这些角色都是真的,既不是背叛也不是谎言。
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说到底,我们都是同一个人,不是吗?当你看着别人的眼睛,你看到的是自己的眼睛,我们都是一样的。文学证明了这一点,当你阅读一本来自非常遥远的国家的书时,你也可以认出自己,你在不同的角色中也可以认出自己。
03
作家的写作经历是孤独的
这是一个“谣言”
顾文艳:我想换个轻松的主题:写作经验。这本《高雅的恐怖分子和其他故事》是米亚·科托和阿瓜卢萨的写作合集。两个人合作写短篇小说或创作文学合集,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并不是很常见。并且通常作家的写作经历会被认为是孤独的,你们如何描述这种经历?
米亚·科托:我认为这是一个谣言,写作的过程永远不会是那么孤独。我没法代表所有作家,或许在写作的某一些时刻需要孤独,但更多的时刻并不那么孤独,我们身处生活。首先我和阿瓜卢萨是很好的朋友,其次我们会互相分享。阿瓜卢萨在出版前会把文本发给我,反之亦然。我们写戏剧剧本前没有任何戏剧写作经验,那当时算一种冒险。
《高雅的恐怖分子和其他故事》
[莫桑比克]米亚·科托 著
[安哥拉]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 著
朱豫歌 译
中信出版·大方 2023年10月
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高雅的恐怖分子》是第一部剧,我记得当时有人打电话给我们,让我们在三天内完成。我们写得捧腹大笑,那是一部喜剧,也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它传播到葡萄牙、巴西、安哥拉、莫桑比克……然后公司问我们能不能写第二部,于是我们又开始尝试写严肃一些的戏剧。
所以,这些书里的故事,它们一开始其实都是一出戏。最后一部戏是在米亚·科托的家中写的。我们在电脑前面一起写,一个人说,另一个人写,如此交替。所以观众无法分辨出哪些是我写的,哪些是米亚·科托写的。米亚·科托是我非常亲密的朋友,我尊重且钦佩他,我们一起创作时,我会努力尝试做自己,当我和他协同写作的时候,我也会试着理解和尊重他的表达。
吕晓宇:的确,当读到《高雅的恐怖分子》时,我发现文本彼此相连,很难想象这种合作写作的方式。对我来说,我的小说作品和非学术作品,都是在一个非常孤独的环境中创作的。我必须在一个嘈杂的餐馆或咖啡馆里,或者独自在家里写。写作对我来说很私密,是一种非常亲密的文字体验。在某种程度上,阅读合作写作的小说确实会让人拓宽视野,让我了解了如何以一个安全的方式邀请他人进入你的私人空间。
顾文艳:在中国有一个成语叫“文人相轻”,你们如何摆脱对于很多作家而言如此重要的“自我”?
米亚·科托:作家和普通人一样,没有什么特殊的。我们是作家,但当我们写作时,我们也是其他人。作家的荣耀可能并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背后的“暗语者”,那个真正写作的人并不是当下正在说话的我。这不是一种假意谦虚,我现在以米亚·科托的身份与你交谈,当开始写作的时候,我可能是另一个人。
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重要的是写作本身。写一本书是因为喜欢写这本书,所以不会去想写完之后会发生什么,因为那时处于一种激情状态。就像跳舞一样。如果只是沉浸在自我身上或者过度思考自己的舞步,就无法专注跳舞本身,不是吗?所以写作是同样的,当你写的时候,你必须忘记一切,包括自我。
内容策划 | 张淏、Annie、雨晨
文稿翻译及整理 | 雨晨
视频剪辑 | 艺桐、艾昕
编辑 | 子仪、不理、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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