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炜:恶作剧引发的联想

文摘   2024-11-24 17:30   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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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  笔

恶作剧引发的联想

■ 刘红炜

孩子的恶作剧是经常发生的,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果然,在我抵摩洛哥拉巴特中国医疗队总部工作不久,便领教了孩子们的顽皮和恶作剧。
好端端坐在楼内办公,门铃突然响了。想必是有客人光顾,于是赶到楼下,将那扇厚重的铁门打开,探头窥望,门外竟无一人。只好又关门上楼。
谁知,喘息着刚坐定,门铃又响了。倒霉的是,这门铃也不知道是哪里的产品,动静特别大,一旦响起,振动得整个楼宇内都不得安宁。无奈再次下楼,开门一看,门外仍是空空如也。这下明白了:是孩子们的恶作剧!
回到屋内,哭笑不得。任凭那帮恶作剧的孩子再怎样将门铃摁得山响,我不再去理会了。
听着门铃声一次地的从楼下传来,我有些忍不住地笑了。孩子毕竟是孩子,浑身能量无处发泄,总想找些惊险刺激的事来做做,以彰显自己的胆量和魄力。更是因为,在我的童年里,也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段经历,因此我能够给予宽宥,也能够给予体谅。
那还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家住上海卢湾区复兴路和思南路一带。那儿曾经是法租界所在地,故而花园洋房特别多,石库门旧里也有好几处。那条马路绿化特别茂盛,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高大规整的法国梧桐树了。每到夏天,树冠将两边的树叶密集地交接在一起,宛如一条绿色的隧道,人走在下面清爽宜人。
现在想想,文革后出生的孩子对旧上海是没有任何体会的了。回想当年,好像自己是生长在红旗下的新一代,解放前的那个时代离自己是很遥远的。而今细想,其实我们离那个旧上海并不远,也就相差了十年的时间,而十年太微不足道了。于是,我们那时的上海,旧上海的味道还是很浓的,还很有些张爱玲的小说里的意境。
记得那时周围邻居住着好多工商业者和高级职员,相互的称谓也是很现代的,什么张太太啦,王师母啦,连穿着都是很“克腊”的(时尚的意思),西装旗袍感觉很富丽堂皇。邻居有一位老板,身边讨了好几个老婆,什么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的,我年幼,一时还搞不太清楚。
那时候政府已经不允许搞那些“乌烟瘴气”的事情了,比如跳舞。可我就见到有几个穿尖头皮鞋的“老克腊”和几位太太小姐约好,晚上聚在一间屋子里,然后用毯子将门窗遮蔽起来,只开一盏幽幽暗暗的小灯,然后放着七十八转百代公司的老唱片,脸贴脸地在一起跳舞。可能是因为小,他们不提防我,所以我得以看的清楚。
最让我记忆深刻的,似乎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因为恶作剧而走进了一户上海人家。
刚踏入校门那会儿,学校在思南路上,放了学是绝不会立马回家的,总要和几位小伙伴在外面玩耍一番,打打弹子,盯盯橄榄核之类的。不过一旦玩腻了,就会变着法子想些新花头出来。那时真的就是有点浑身的能量无处发泄,是总想找些惊险刺激的事来做做的阶段。
鬼使神差的,也不知怎么就进了复兴路上的一个石库门旧里。
在一条狭长的弄堂里,排列着一个个的红色木门。这是老式石库门房子,一般正门在前,连着一个天井,后门置于正门的后方,连着一个灶披间(厨房)。通常有了贵客才会正门洞开,平时都是走后门的。此时,我和伙伴们就在后弄堂内,正对着每一家的后门。
此时弄堂里格外的安静,太阳已经偏西,日照的力度还仍然不减。我和伙伴们毫无回家的念头。也不知是谁,突然瞥见了一家红门上的一个黑底红色的按钮,都明白—— 那是呼叫开门的电铃按钮。
一个小伙伴突发奇想,踮起脚尖,伸出手将电铃摁响了。在摁响电铃的同时,大家一哄而散,跑到一处隐蔽的地方躲藏了起来。果然不一会,一个三十来岁模样的打扮时髦的阿姨将门打开了,她四处观望,却不见一人,于是转身关上了门。
隔了一段时间,看看周围并无动静,我们又蹑手蹑脚地走到了这扇门前,再次摁响了电铃。和刚才一样,摁完电铃,就及时地隐蔽起来。还是那位阿姨来开了门,四处看看,还是无人,随手又将门关上了。
这下大家来了劲,好像找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于是像刚才那样如法炮制,又反反复复做了好几次。没想到,那位阿姨开了几次门后干脆不理睬了,任凭我们怎么摁玲,门内始终静悄悄的,一点回应都没有了。
我的胆子开始大起来了。起初是跟着来回跑,到了最后也想上去试试了。门还是死死地关着,里面仿佛一点动静都没有了。我不像开始时那样战战兢兢地躲在后面,而是堂而皇之地走到门前,踮起脚,探出身子,伸手去摁门铃,而且是死死地摁着,好像不惊动里面的人,我们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变得毫无意义。
现在想想,那时候实在是幼稚的可笑,毕竟才六、七岁,很不谙世故的年龄。万万没有想到,此刻那扇红门内已经有了埋伏,里面正准备伺机而动。外面的我们则是更加的幸灾乐祸,以为门内的主人奈何不得我们,因而变得更加的肆无忌惮。
其中的一位伙伴不厌其烦地又一次俯身攀上门框,伸手去摁门玲。门铃又一次“滴铃铃”地鸣叫起来。本来周围就很静,这门铃声便显得尤为的响亮,动静非常之大。
我们根本没有预料到,这时其实已经危机四伏了。
就在伙伴门你争我夺,都想尝试一下的那一刻,万万没有想到,那扇静静闭锁着的红门,猛地一下打开了。里面的那位时髦阿姨,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从门内一蹿而出,如猛虎下山,向我们扑将过来!
我和同伴们的应变能力还算是强的,几乎在那位阿姨开门的那一瞬间,像听到枪响后的一群麻雀,“忽”的一声四下散去。那位阿姨烫着头发,脚穿高跟鞋,身手依然敏捷。她在我们身后紧追不舍。
我很不明白,在这起“案件”中,我算不得主谋,充其量是个胁从,但为什么这位阿姨单单对着我猛追猛打的?我自以为自己的短跑速度是不慢的,学校体育课我经常是第一个冲刺着跑过终点线的。其实现在想来很傻很傻,一个年幼的孩子怎么会是一个正当其时的成年人的对手呢?光她一条腿的长度,就敌过我两条腿的长度啊!——何况又是短距离的冲刺。
可不是嘛,估计没有跑出五十公尺的距离,身后的阿姨给我来了个饿虎扑食,一把将我攥在了她的手里。就这样我束手被擒。
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因为一切的发生就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人家生俘了。回想刚才开门的一声巨响,和那阿姨“咣当”一声从门内的跃出,都在短短一眨眼的功夫,我几乎是被这巨大的声响打闷的。
我害怕了。知道这样被擒拿,一顿不留任何情面的惩罚是在劫难逃了。
我还竭力挣扎,想摆脱束缚。可是我哪是那位阿姨的对手呀?儿时我就长的十分瘦小,且还经常生病,回头看看,我站直了还够不着那位阿姨的腰眼。果然,她抓我就像老鹰抓小鸡,稍一使劲,我就被轻而易举地提拉了起来。不由分说,我便被又拉又拽,又甩又搡地押解到阿姨家的那扇红门里去了。
这下我肯定要遭殃了!尽管还不知道她们会如何处置我。
门关上了。那位阿姨开始用两只手抓起我的衣领,一个劲地将我摇晃起来,她没有打我,但是显然是强力克制着,因为她早已是怒从心头起,恨不得掐死我的心都有。但她就是没有伸手打我,而是变通着将我的身子死命地晃来晃去,嘴里一个劲地嘀咕:“野蛮小句!有爷娘教训伐?(野蛮小鬼!有爹娘教育吗?)”
被剧烈摇晃过之后,我被罚站在灶披间里,她像一位老师,让我站直了,不许我乱说乱动。她叉着腰,俯着头,虎视耽耽地瞪着我。可以看出,她真的被气歪了,一张挺好看的脸,此刻变成了青紫色,身子微微地颤抖着,由于刚才的奔跑,现在还在剧烈地喘息。我在想,如果比耐力,她肯定就不是我的对手了。
“站好!”她向我呵斥道。看得出,她是以极大的忍耐力克制着自己,既想解郁积在胸中的心头之恨,又不知道用何种手段来处罚我。只好不时瞪大眼睛逼视我,让我感觉到畏惧。
灶披间内很暗,只从窗外透进点光线。现在一切都静下来了,四周没有了一丝声响。可以想见,刚才我们没完没了摁门铃的时候,这里面一定是惊天动地的。
“我告诉你,今天你就老老实实地站在这里,哪里也别想去!”她颤颤地说道。她的气平了一些,脸色由紫转红。
四周更静了。
就在这时,从过道那边传来一丝微弱的话语声,由于静的出奇,听的颇为真切:“把这个小朋友带过来……”
阿姨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了声:“跟我过来。”
我战战兢兢地跟在这位阿姨的后面,穿过一段黑黢黢的走廊,进入了底楼的一间厢房。
房间挺大,约二十来个平方。屋里和刚才的灶披间差不多,光线很不充足,只有一面有一排高大的窗户,可是被两块低垂的纱帘遮蔽的严严实实,隐约可见窗外的天井。家具的颜色也是暗色调的,是一套棱角分明的红木家具。壁上挂有油画,昏黄昏黄的,看不清内容。还有一张着了色的结婚照,男的穿西装,女的着婚纱,也在暗处,看不分明。一股刺鼻的香味迎面而来,像是干花的气味,又像是香水的气息,反正闻在鼻子里,觉得很柔和。
屋子的一角放置着一张雕花的红木床,床上静静地斜卧着一位夫人。
“把他带过来。”夫人向我这里招了招手。
阿姨好像还生着气,推了我一下,说:“过去吧!”
我怯生生地移动着步子,来到了夫人的床边。床头旁有一张红木椅子,夫人指了指椅子,要我坐下。我怅然若失地坐下了。由于离的近,得以看清了夫人的面容。她也就四十岁的模样,卷烫的长发有些零乱,散落在身后竖起的枕头上。她的面色是白里洇着红,那种红是含有内热的那种。脸型和伸在被外的手都很纤细,肌肤也是极细腻的。现在回想,这位夫人
无可争议的是一位美人,而那时我只是感觉她很入眼。
夫人显然是在病中,说话的气力不足。她扭过头,倚着枕头端详了我一会儿,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几岁了?读几年级啊?”
我回答:“读一年级。”
夫人歇了会:“你说说,刚才做的事情对不对呀?”
我低下头,又摇了摇头,表示做的不对,错了!
真的感觉错了。以后大点了,我更感觉当年这事做的荒唐,做的缺德。因为,我们恶作剧所针对的这户人家,里面正躺着一位疗休中的病人。是我们打破了她们的平静,扰乱了人家的正常生活。好像变得完全可以理解,那位身手矫健的阿姨(大概是夫人的妹妹?)如何会表现出那样的气急败坏,暴跳如雷。
“知道错了以后就要改。老师是怎么教你们的呀?是不是教育你们要做助人为乐的好孩子呀?”
我羞惭地点点头。
可以看出,说这些话时,夫人是使出了很大的气力的。她的声音细柔细柔的,低的甚至像蚊鸣。说明她病的不轻。但坐在夫人面前,我的恐惧感顿然消失了,只有暗自悔恨不该那么做。
“我错了。”我真诚地说。
夫人笑了,从鹅黄色的丝绸被里伸出手,轻轻地赴抚摩了一下我的头,然后对着站立一边的阿姨说:“让这个小朋友回家吧?”
阿姨好像受了夫人的影响,也没有开始时对我那么凶了。她拽了拽我,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站起身,感激地看了夫人一眼。夫人也用和善的目光看着我。我转过身,跟着阿姨重新回到了灶披间。
我以为阿姨还会训斥我几句解解气的,没想她什么也没有说。她的手直接伸向480锁的旋钮,然后慢慢地开启了门。门外的阳光强烈地照射了进来。我扬起头,看着阿姨,好像在问:“我可以走了么?”她依然没有笑脸,俯身看了我一会,默默地伸出手,在我头上撸了撸,终于开口吐出两个字:“走吧……
我自由了!被释放了!从新回到了阳光中。
这就是我在遥远的摩洛哥突然回忆起的儿时的一段往事。时隔如此长的年代,对此事件简直已忘得一干二净的了,今天不知怎的又会这样活灵活现地浮现我的脑海里。我在想着那条弄堂,想着那间幽暗的厢房,想着夫人那慈祥的笑容,想着阿姨在我头上那轻轻的一撸。四十五年多的时间一晃而过,这样长久的光阴,时代经历了如此多的风风雨雨,她们还住在那里么?仅就时间计算,恐怕她们已经……
楼下的门铃再次惊天动地的响了起来。那些摩洛哥的孩子们仍然是那样的没完没了。
(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北非迁徙》)

刘红炜,在《萌芽》《西湖》《上海纪实》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及纪实文学,出有自选集《生命之帆》、散文集《北非迁徙》等。上海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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