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夜里在芬兰的急诊手术室，做了一场小手术。
乔爸要在家陪着巴乔和小九，所以我只能一个人躺在冷冰冰的病床上。
就在脆弱的那一刻，最想的就是远在东北的乔姥姥。
昨天从医院回来，和九儿在小区里遛弯，想着好些天没和乔姥姥联系了，顺手就发起了视频聊天。
当然手术的事情只字未提。
姥姥倒是接得很快。
画面里是一如既往的看不到脸，只有一头看似浓密的，时尚冲天玉米须。
无论你教过她多少回，镜头在哪，怎么看怎么举才能看到脸，她依然我行我素。
“哎呀我九宝儿，想不想姥姥？
姥姥可想你了。
哎呀眼睛咋还是那么小？
是不是又胖了？
在幼儿园还闹不闹毛病？
哎呀胖的，眼睛都没了。。”
标准开场白结束之后，乔姥姥便从温柔乡里迅速抽离出来，话锋一转。
陈年旧事里的那些烂账坏账，又被她掀个底朝天，一通抱怨喋喋不休。
倘若是几年前的自己，
要么会被她的坏情绪挟持，跟着烦躁。
要么敷衍一下挂上电话，赶忙逃离。
但现在，我知道越是这样，
其实她越是需要我。
“哎，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你怎么又提起来了呢？
怎么了，今天是发生啥闹心的事了？”
“你说现在的人，多有意思。
刚才有一家人说好了要来买房。
全家和中介都来了，合同都准备好了。刚要交定金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
然后啥也不说，一堆人全走了。
你说气不气人？”
说到气头上，她还来劲了。
“不买拉倒，我这房子我也不卖了。
反正延吉也没有合适的，我也不换了。
这么大岁数还折腾个啥，
马上都要见棺材的人。”
瞧，原来这才她爆发的导火索。
我看这越说越离谱，
越气越上头，赶忙拦住了她。
“买房子，是多少人一辈子的大事。
犹豫再三，也都是正常的。
别说1w块，就是几千块都能影响决定的。
所以这都是正常的，咱不气。”
当然让她郁闷的还有，这两三个月不停的看房找房，却始终买不到心仪的房子。
我们家在延边朝鲜族自治区的，一个只有3万多人的小镇子上。
外婆前几年，先走了一步。
今年夏天，我回国去看外公后的没几天，他也离开了。
所以我能理解，乔姥姥想把房子卖掉。
因为这里有太多难以割舍，却又让她疲惫不堪的回忆了。
她说想去延吉，买一个有院子的老房子。
种种花菜和蔬菜，好像是每个妈妈的梦。
可好巧不巧，这座小城从去年开始，变成了被年轻人蜂拥而入的新晋网红。
山东有淄博，吉林有延边。
成为一座旅游城市，固然是好。
游人如织，餐厅爆满，就连老百姓常去的大市场都成了妥妥的旅游景点。
就业率蹭蹭往上窜，
当然物价和房价，也紧随其后。
还有一个被引爆的行业，那就是民宿。
原本乔姥姥想买的一楼老房子，
并不是什么抢手货。
在这种边陲三四线小城，30多万就能拿下。
然而现在，却是一房难求。
因为它们成了中介眼中的摇钱树。
这样带院子的老房子，花个几万做个“花里胡哨”的翻新，卖给经营民宿的业主，售价直接翻倍。
但乔姥姥不敢买。
一来觉得不值，二来这家具都徒有其表，自己是真不敢住。
所以这房看得，始终不称心。
想到这，我继续宽慰着她。
“买房装修，其实是件很累很辛苦的事。
而且装修完，两三年内也不敢轻易住。
既然想换房，咱真的是要换一个打心眼里满意的才行。”
“可不是，看了一圈，
都没有咱家的老房子舒坦。
我想想不卖也行，你们过年回来，好歹还能有个安生的地方。”
说到她了心坎上，自然情绪也好了起来。
乔姥姥这几年最大的变化就是，
听得进去劝了。
而且有事，愿意找我说。
当然这也是因为，我变了。
从小到大，我并不习惯和乔姥姥谈心。
其实我也很羡慕那些，能静下来彼此走近内心的母女，但我们始终不是。
我的心事，乔姥姥不懂。
乔姥姥的心事，她也很少说。
她一直以来都是，很“坚硬”的母亲。
少有赞美和肯定，
多数都是“你应该做得更好”。
时至今日，我依然很少找她倾诉。
因为很难会找到，我需要的回响。
但是我愿意，听她诉说。
虽然每一次，都会像今天一样，
她很少看得清自己的情绪，
更多是毫无头绪的一通发泄。
但现在的我愿意听，也愿意帮她梳理清。
就像龙应台说过，
上一代不会倾吐，下一代无心体会。
而这句话，我也是这几年才有所体味。
曾经的敷衍和逃避，
其实都是“无心体会”。
这两年，我也曾有过无力感。
她有她的坚持，她的倔强。
好像是无论你如何努力，
她都坚守在原地。
然而她是那个时代的人，
她经历过人生路上的明明灭灭。
过去的生活，塑造了现在的她，
又怎会轻易的，一点就通一说就放下。
她需要时间，而我需要耐心等待。
当这种述说成为一种习惯，
当每一次都能得到，她需要的回响。
当混乱的情绪之后，都能找到答案。
我便成了她，心的依靠。
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很好。
昨天的视频末了，
她又道出了更深的恐惧。
起初的那句，“这么大岁数还折腾个啥，马上都要见棺材的人”，也并非口无遮拦。
“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一个个都走了。
我的一个好友，也快不行了。
前几年检查出了肠癌，本来切除后一切都很好，生活都正常了。
就在前些天突然复发，一查已经晚期了。可能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
外公的离世，对母亲的影响，远远比我想象中的更强烈。
外公其实是一道墙，
挡在她和死亡面前的一道墙。
而外公的离开，上一代人的离开，
让这道墙不复存在了。
死亡就这般，赤裸裸地站在她的面前。
而她口中的相继离去，并非偶然。
几天前，朋友的母亲因肝病刚刚离世。
另一个好友的父亲，在ICU里躺了三个月，情况反反复复，希望渺渺茫茫。
她自己被折磨得，脱掉一层皮。但还是决定坚持到最后一刻，不放弃。
安慰她的时候，我说道：
“这个抉择真的很难。究竟是应该让活着的人，少些愧疚。还是应该让病床上受罪的人，少些痛苦。”
我们没有答案。
就在敲下这些字的此时此刻，
我突然能理解母亲心中的那份悲凉。
至亲挚爱的家人朋友，
那些熟识的身影，一个个离她而去。
死亡带给她的，
除了恐惧还有那份落寞的悲凉。
而让我们彼此庆幸的是，
她的身体依然健朗，
我对她的爱，越来越浓。
写完这篇文章，
我顺手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每天要坚持游泳，肩膀才不会疼。
记得要吃鱼油和钙片，还有牛奶。
记得减糖，多吃五谷杂粮。
别总和不值得的人生气，对肠胃不好。
看到满意的房子，咱就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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