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留学法国,今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也是留法勤工俭学运动105周年,在这特别的日子,我翻看已故20多年的婆婆留下的影像,这张她在家里与法国友人打麻将的场景,唤起我的无限遐思。
婆婆1896年生于四川隆昌县黄家乡一大户人家,他父亲曾经留学日本,思想较开明,还把年少的女儿送去了成都读书。可是在那时,尽管备受宠爱的女儿,也躲不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遭遇,嫁入一官宦之家。丈夫不学无术抽大烟,还时不时叽讽谩骂老婆,张振华不愿在这种家庭与这样的人过一辈子,1920年11月,冒着再也没有经济来源的风险与夫家决裂,寻到机会随勤工俭学大潮赴法求学。到了巴黎,她在恩人、驻法公使馆女外交官郑毓秀家做佣工,洗衣煮饭端茶送水。做完家务活,便抽空学习法语。这期间,一法国贵族妇女于格儒夫人常到郑毓秀家作客,女孩的身世和勤奋引起于格儒夫人的同情,出资帮助她进入巴黎郊区的修道院学习法语。
中国是最早养蚕缫丝的国家,还在17世纪前,已有精美华丽的丝织品经丝绸之路传到欧洲,传入法国,法国里昂就因中国丝绸产品的到来大力发展丝织业,成为法国的丝绸之都。张振华还在隆昌老家时,曾目睹农户不会科学养蚕,致蚕儿染病后一簸箕一簸箕死去的凄凉情景,决心学习先进的养蚕防病技术,她先进入法国南部的蒙伯里埃高级蚕桑学校,1926年考入里昂大学攻读蚕桑专业,学习中,她刻苦钻研优质蚕种培育方法,攻克了“异化性与多化性、蚕种的自然及人工孵化之研究”课题,1930年获该校理科博士学位,成为20世纪中国的第一位女博士,随即受聘于巴黎巴斯德研究院进行蚕病的预防研究。她将针眼大小的蚕卵切成片,放在高倍显微镜下观察,经过一次次试验,于1932年写出论文《蚕软化病的预防之研究》,发表在法国的《科学院院报》上。这篇论文引起意大利米兰大学研究蚕脓病的莱斯教授注意,邀请她去米兰交流经验。可惜,他们的试验才进行两周,便接到中国驻巴黎大使馆“立即回国”的通知,后来她才知道,是一位意大利学者在南京城郊小行镇新建的蚕桑改良场作实验,需要一位既懂蚕桑业又会法语的人配合。就这样,1934年秋,张振华离开法国回到南京,与这位马利先生合作,进行桑蚕的金黄菌种与白菌种杂交试验,在得到蚕体健康、茧厚、眠期齐的优良品种,准备大面积推广时,马利先生因聘用到期返回意大利,改良场随之停办,研究成果就这样付之东流,婆婆只得另找出路。
当时中国的蚕丝业急待发展,浙江大学蚕桑专业缺乏师资,1936年,婆婆应竺可桢校长聘请到该校任教,还到邻近的中央笕桥航校讲授“丝绸与降落伞之关系”等课题。然而施展才能的日子又才开始,抗日战争爆发,许多学校为避战乱迁到内地,婆婆也随逃难大军回到故土,在位于重庆北碚的复旦大学、成都的四川大学任教,1939年又在包家巷的成都职业学校任校长。不久,因日军轰炸成都,学校疏散外地等故,婆婆辞去校长职务,之后在朋友的鼓动下经商。商场变化莫测,她几经破产,到了举债过日的困境。婆婆的前半生就在这报国无路、风雨飘摇的境况中走了过来。
解放后,1956年政府根据婆婆的资历聘任她为成都市政府参事室参事,对于她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政府一直关爱照顾,1999年重阳节,省委书记谢世杰亲自把21吋彩电赠与张振华等10位百岁老人,之后市参事室还为她在二医院订了一张医生定期上门诊病的家庭病床,居委会领导也经常前去问温暖。晚年的婆婆衣食无忧,她挂在嘴里的,就是感谢政府的关爱。作为中国长寿女性中学历最高的老人,她经常要在家接待前来采访的记者。2000年5月底,法国巴黎电视记者佛朗索娃·奥林娜来蓉参加“前锋杯”《今日成都》采访活动,得知这位跨越三个世纪、身上装满历史印记的老人,便登门探访。
29日下午两点左右,身着黑色西服短裙套装的法国记者奥林娜女士与年轻的女翻译小高,来到成都水碾河婆婆的家中,她们敲门进入屋内,女士一眼看见一头白发却精神矍铄的老人,便快步上前,两人的手也紧紧地拉在一起,这场景就像是故人重逢。
八年前婆婆摔跤造成腿部骨折不能站立,多是坐在椅子上,女记者也不讲究,坐在婆婆身旁就交谈起来。最初是由小高传达,开始还问点家常话,如“您的身体好吗、每天做些什么”等等,婆婆也随意回答。接着,法国女士发现百岁老人说话声音虽然不亮但吐词清楚,身板也挺直硬朗,脸部红润几乎不见皱纹,还没有老年斑,好奇地探问老人是怎么保养身体的。婆婆满了百岁后,由于她的“三高”(学历高、年龄高、资历高)及特殊经历,成都市的大小报社记者经常登门釆访,所以很顺畅地就讲出她的生活秘诀:不用护肤品,不吃保健品,每天用百雀羚或宝宝霜按摩脸部几十分钟,接着她又喜滋滋的念出她总结的顺口溜:早饭吃好、午饭吃饱、晚饭吃少、运动常搞、遇事不恼。法国女士微笑地听着又不断称道:这种方法既简单又有道理。当得知婆婆是在里昂大学学的蚕桑专业,女士马上说:是的,这所大学现在还有研究蚕丝的机构,老人又随口说出当年导师的名字,女士不断点头,认为老人的发音很正确。接着她关切地问:“您在法国住了多久、留下什么印象?”婆婆有些激动了,想起了当初只身到异国他乡求学的一幕幕——语言不通,学习的艰难;困境中,不相识的法国友人的无私帮助;带着面包在实验室观察蚕卵孵化,一呆就是一天;获得成绩时导师的亲吻和朋友的祝贺,虽然离开法国60多年,但那刻骨铭心的情景仍难以忘怀,她基本不用思考就把留在脑海里的片段娓娓地说了出来。
记者看到100多岁的老人记忆这么清楚,思维这么清晰,微笑地拉着她的手不断赞叹。婆婆也许是好多年没遇到法国人了,今天来了,这么亲切,这么温馨,深藏的情思也被牵发出来了,她更激动了,说着说着直接就用法语一连串地道出“你好”、“面包”、“葡萄酒”那些词语,友人更惊喜了,连连叹道:“电脑、您简直就是一台电脑!”
随后,我们在小桌上摆放了鱼皮花生米、桂花糕等小食品,婆婆指了指微笑说:“法国有许多高级点心,但不生产‘鱼皮花生’,今天我就用最土的糖果招待你们‘洋’记者啰!”在场的人都被老人风趣的话语逗笑了。之后,二位“老乡”端起葡萄酒,就着花生米,你一杯我一杯地品尝起来。
每天下午和邻居阿姨打麻将是婆婆生活中的一大乐趣,既谈笑又动脑动手,这也许是老人健康睿智的原因之一吧。外国朋友看到旁边桌上摆着麻将,也想感受一番中国老百姓喜爱的活动,于是大家赶紧挪动位置,各就各位,麻利地摸起了牌,不过每到法国记者出牌都由小高帮助并讲解,大家依然兴致勃勃地打了一圈又一圈,我也用相机记下了这难忘的时刻。
时间一晃就到了下午4点多钟,是该说“再见”的时候了,这原本素不相识的两位异国女士,因为曾经共同生活的城市、共同的语言,使她们的感情联系到了一起,此时又是握手又是拥抱,还互相赠送小礼品。那位朋友表示,如果以后到成都还要看望老人,带来法国人民的问候。
而婆婆呢,认为那天送的礼物不能尽心,两天后吩咐我带上她保存多年的茅台酒,到沙湾的假日酒店,亲手交给了那位法国“老乡”。
婆婆大概是想委托友人把自己的心意带回到难以忘怀的第二故乡——法兰西吧!
五零后,1985年省电视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高级政工师。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金牛区作协会员,喜欢文学,爱好写作,有作品在报刊和网络平台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