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离开我们已逾四十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时常怀念她那温暖的怀抱和无尽的关爱。然而,让我最难以忘怀的,却是那半碗青菜和一盏红酒。
1958年,大食堂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我们生产队与邻近的生产队联手,共同开设了一个食堂。二三百人济济一堂,共享美食,那热闹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起初,吃饭没有定量,大家尽情享用着美食。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粮食逐渐紧张,菜品的油水也渐渐减少。食堂依旧开着,但却实行了分人定量的制度。特别是对于孩子,更是根据年龄大小分成了多个等级。饥饿的矛盾逐渐凸显出来。
奶奶在大队幼儿园工作,整日与其他几位奶奶携手,专门负责照看幼儿园的孩子们。我们大队幼儿园因教育质量卓越,成为了区里的典型,吸引了众多干部前来蹲点学习。其中,一些女干部甚至将她们年幼的孩子送到我们幼儿园,以便得到更好的照顾。奶奶工作认真且充满热情,她特别喜爱孩子们,总能将孩子们哄得心服口服,因此经常受到家长们的赞誉。
每天下午放学,我都会顺便走进幼儿园玩耍。那时正是四五月份,农村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期,粮食供应非常紧张。尽管食堂依然每天三顿照样开火,但中餐常常由干饭变成了稀饭。对于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来说,饭量较大,中午吃了两碗稀饭后,往往到了半下午,肚子就饿得咕咕作响,难以忍受。奶奶见我饥饿难熬的模样,心疼不已,竟将自己中餐的粥喝了,把菜省下。待我放学,她在幼儿园门口守候,见到我就说:“还有点剩菜,快来吃吧”。那时食堂中餐多是苋菜、白菜一类的寻常菜。人多,大锅菜如其说是炒的,倒不如说是煮的。黄巴巴的,也没有什么油水,却因饥饿的缘故,吃起来格外香醇。有时,奶奶还会从口袋中摸出一毛钱,嘱咐我去附近的供销社买上四两红酒。那时的计量单位是十六两为一斤。我便就着剩菜喝着红酒,不仅腹中舒坦,脸上也泛起红晕,奶奶在一旁看着,满心欢喜。
吃惯了,每天下午放学都去幼儿园,时间久了,便与几位奶奶也混得颇为熟络。奶奶总是说那些菜是她吃不下的剩菜,然而我从未见过其他几位奶奶有剩菜。趁奶奶不在时,我悄悄询问了其他几位奶奶,她们微笑着对我说:“你这个小孬子,哪里有什么剩菜啊,是你奶奶舍不得吃,省下来给你这个大宝贝孙子吃的。”
接下来的两三天,我并未再踏入幼儿园的门槛。然而,奶奶晚上回家后,总是温柔地哄我说:“只要你吃了,奶奶心里就踏实了。幼儿园的墙上醒目地写着‘儿童是祖国的花朵’。你不仅是祖国的花朵,更是奶奶心头肉啊。”
从那以后,我在吃菜时总留下一些,把剩下的菜留给奶奶。几大口喝下手中的红酒后,我便匆匆跑回家。奶奶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大多是孩子们的父母悄悄给的零花钱。奶奶总是舍不得用这些钱,而是用来给我买酒喝。
奶奶是从清朝走过来的人。她的双足,因时代的裹桓,萎缩至三四寸长,行走间,似乎多了几分艰辛与不易。奶奶命运坎坷,自幼便失去双亲,兄弟姐妹亦无从谈起。自我记忆之初,从未见过奶奶的娘家亲戚踏入我家门槛。奶奶自幼便作为童养媳,踏入了我们方家,至于她的原名,连她自己都已记不清了。生产队的花名册上,她被记载为方张氏,只因她的娘家姓张。尽管我的祖父是个农民,但他的脾气极为暴躁,动辄对奶奶非打即骂。用奶奶自己的话说,她这一生,可谓是受尽了苦难与折磨。在即将离世之际,奶奶一再叮嘱我们,在她死后,一定要将她与祖父葬于远离之处,不要让她与祖父的墓地相邻。这其中的深意,或许只有她自己能够真正理解。
奶奶一生养了五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她的长女,在年仅十二岁时便成为别人家的童养媳,然而,命运对她并不仁慈,不久便因童子痨病离世。随后,在1960年,她的二女儿和四女儿也相继离世,给她的心灵带来了难以愈合的创伤。她的儿子,
我的父亲,于1955年也因病去世。奶奶的双眼,因无尽的哀痛而变得模糊不清。她常常独自躲在屋内,默默流泪,那无声的哭泣,如同刀割般刺痛了我的心。有时,我竟看到她的眼中流出了鲜血,那场景让我惊恐万分。我紧紧握住奶奶的手,劝她不要再哭泣,但她只是摸着我的头,叹息着,有气无力地说:“孩子,你太小,不懂奶奶心中的苦楚啊!”
1969年,奶奶不幸身患重病,在床上躺了十几天。当时农村医疗条件有限、缺医少药,且奶奶已年逾七十,家人原打算让她硬撑着等死。然而,父母看到奶奶整日呼唤着大孙子,便想到了刚定婚不久的孙媳妇,于是将她叫来。当奶奶看到孙媳妇时,她虽然虚弱,却非常高兴,口中不断喊着:“我知道,这是我的大孙媳妇。”晚上,奶奶坚持要孙媳妇陪她一起睡觉。在睡梦中,奶奶总是紧紧抱住孙媳妇的一只脚,有时甚至会把脚搂在怀里,不停地呼唤着大孙子的名字。
经过一段时间的陪伴,奇迹竟然发生了。无论是心理作用还是奶奶的生命力顽强,她竟然未经过打针吃药就一天天好转起来,最终从病痛中挣扎出来,重新站了起来。
在我们全村,这堪称一个令人惊叹的奇迹。父母也从此掌握了应对之道,每当奶奶身体稍有不适,他们便会迅速前往寻求她的大孙媳妇的帮助。1971年正月,我首次从部队休假返乡,奶奶见到我后的第一句话便是:没有大孙媳妇在身边服侍我,恐怕早就见不到到大孙子了。这句话我不知听奶奶唠叨了多少遍。
结婚之后,孙媳妇对奶奶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奶奶独自开伙,所需的水、米和柴草,孙媳妇总是提前备好,从不曾懈怠。家中若有好吃的,她也总是悄悄给奶奶送去一些。
尽管奶奶对大孙媳妇的照顾十分满意,但她心中始终牵挂着大孙子。我每次休假临走的头天晚上,她总是紧紧抓住我的手,长吁短叹,痛哭一场,忧虑地说:“你下次休假,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奶奶了。”
1978年,随着家属随军政策的批准,我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如何向奶奶传达这一消息。我犹豫不决,最终决定私下与爱人商议。考虑到奶奶已近八十高龄,我们担忧她可能时日不多,于是提议爱人暂时留下,陪伴并照顾奶奶。爱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一请求。然而,当我们向父母和爱人娘家的长辈们提及此事时,却遭到了强烈的反对。他们认为,既然户口已经迁移至部队,就应该专注于就业方面的事宜,不再过多牵挂家庭琐事。在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将奶奶送到小姑母家中,希望姑母能够给予她细致的照顾。
当得知孙媳妇要走的消息,奶奶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挽留之意,她理智地认为这是一个增长见识、开阔视野的好机会。然而,她紧紧握住孙媳妇的手,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忧虑:“我孙子在部队,那些日子他是怎么过的,在家爱吃青菜,不知道部队上能不能吃到。听说西藏常常下雪,那地方怎么长青菜呢?”我们原是担心奶奶的生活,她却反过来担忧起我们,这突然的关心让我们的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表的酸楚。
现在日子好了,虽不能吃什么山珍海味,但鸡鸭鱼肉已成日常之食。然而,令我深深铭记于心的,始终是奶奶那半碗朴素的“剩菜”与那一盏醇厚的红酒。
奶奶已然离我们而去四十载,四十年间,我对她老人家的思念与日俱增。在我心中最难以忘怀的,正是那半碗青菜和那一盏红酒。
【注】在江淮一带,称祖父为爹,父辈为爷。
方家福
安徽省合肥市庐江县人,1968年入伍,2008年退休。喜好舞文弄墨、读书兼养花卉盆景,小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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