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脊背略微弯曲的身影,在医院的过道上出现。
他的脸色有些阴沉,但是阴沉中仍透出一点亮光,像画家在阴暗背景上顺手点出的零星亮色。他的步子算是坚定有力,毕竟才38岁,而且掌管着两千多人的无线电公司,浑身散发出实业家的某种与众不同的光泽。这是一种气质,千真万确,这是比英俊外表还要能够征服人的气质。
“圣总,我为你拿病历……”年轻的司机说。
“别这样,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病!”
被叫做圣总的男子下意识地瞥一眼自己手中的病历,封面准确无误地填写着:姓名圣逸夫,性别男,年龄38岁,单位月城无线电公司。
他停步,文雅地对驾驶员说:“你回到车上去吧,我没事的,不想兴师动众,造成影响……”
圣逸夫望着司机走出门诊部大门,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他盯着大门口呆望了一会儿,像想起什么事儿似的,转身朝内科走去。
内科的门虚掩着。他轻轻地敲门。一个病人拉开门走出来,跟他撞了个正着。“哎哟!”病人惊叫。“对不起,对不起!”圣逸夫满脸堆笑,抱歉地说。他看见一位大夫端坐在办公桌前。大夫一眼认出了病人:“哦,圣总裁,快进来吧!”
他正襟危坐,把病历、挂号费递给医生。
“圣总裁,你怎么也排队挂号呀?直接找院长,或者找我就行了。”
“我想,我又没害什么大病,怎好麻烦人呀!”
“哦,是这样的。”医生摊开病历,问道,“哪里不舒服吗?”
“嗯,最近常咳嗽,胸闷,肋骨有点儿……胀痛……”
“建议你验血。”
“没那个必要吧?我又不是肺结核……”
医生有点儿吃惊地打量着他。奇怪,一个知名企业家居然深谙医学,知道医生诊断的意图和步骤。
“还是检查一下吧,最好拍张片子……”
这下轮到无线电公司总裁惊异了。
“我,我又没患重病。”他嗫嚅着,“决不会肺子长东西的,可能有轻微的炎症。”
“是的,”医生点头说道,“检查就是为了证明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检查单递到圣逸夫的手上。他手握这几张纸片,转身走到过道里。
乳白色的顶灯一盏盏排列在他的头顶,白色墙壁在他的两边缓缓移动,简直像白色的隧道,给人以压迫感和窒息感。他压根儿不相信自己会患万人嫌的肺结核传染病,或者在健康的身体内长出个什么东西。不会的,这些都不会发生。他有这个信心。他之所以由一个高中生成长为拥有千万资产的总裁,就是因为有一种坚定的信心。相信不会失败,不会在竞争中失败,于是他成功了,一步一步登上公司第一把手的宝座;相信学业不会荒废,他成功了,飞来一张企业管理专业的函大文凭;相信自己能够走出平淡的家庭生活,便拥有高丽艳的那种如火如荼的浪漫情怀,他如愿以偿了……
同样,他相信自己:没有大病,没有顽症。
他把检查单塞进公文包,走出门诊部,钻进小轿车。“走吧,回单位……不,回家!”司机使劲踩油门,小车一溜烟驶出医院大门。
回到家里,圣逸夫躺在长沙发上闭目养神。公司的生产、销售、利润、劳资关系、基础建设、技术改造、人事安排、住房分配,财务管理、食堂承包……真是烦死人了!
“唉!”他沉重地叹息一声,拿起沙发旁边的一本医书。这本医书,他近来不知看了多少遍,尤其是对传染病、肿瘤的发病机理、症状看得格外仔细,同时与自身的症状相比较,有时觉得那些文字完全是针对自己的某种隐患而来的。
“不会,决不会的!”他想,一个精力旺盛的男子汉,平时从不生病。现在正是干事业的年月,怎能在这节骨眼上害那种千人嫌万人忌的病呢?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那么,症状呢,那些症状不会是幻觉吧?其实这也没什么,真没什么!人食五谷哪能不生灾?一个人的身上有所不适,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你能说一个人头痛,或者腰酸,胃口不好,那就是某种顽症的前兆么?不能,不能这样判断,这太主观,不尊重事实和科学了。
他合上医书,脸上多云转睛。
屋门轻声响了一下,然后打开了。妻子高丽艳回来了。
“哦,逸夫呀,你怎么一上午没有影子啊,又不打招呼。”她像骄傲的公主一飘而过,屋里萦绕着阵阵女人的香气。
“我去了医院……"
“身体没什么大事吧?”
“没什么。”
“那就好。”妻子回头道,“我想,我们该请个保姆了。”
“为什么?我们又没有孩子……”
“哎,跟你这个人没法子说。非得有孩子才请保姆么?”
高丽艳循循善诱地说:“真是榆木脑袋!现在是知识爆炸,市场竞争激烈的年代,你身居要职,一个堂堂大总裁,当然以事业为重。我大小算个公关部负责人,整日在社交圈子里周旋。你想想,我们哪有时间在家里洗衣做饭?我们有钱,用钱去雇保姆,买时间,省精力,十分划算呀!”
圣逸夫觉得妻子的话语很有道理。
“逸夫,别再犹豫不定了!决策者最忌讳的就是举棋不定,瞻前顾后,错失良机,这你比我明白不过。我看,就让表妹来吧!”
二
高丽艳的表妹从北方的小山村来到苏皖交界的月城,在无线电公司总裁圣逸夫的家里落户一个礼拜后,圣逸夫又悄悄来到医院。他觉得确有必要从自己身上抽一点鲜红的血液,再把自己的肺部交给X光机拍照,接受现代化医学至高无上的鉴定。
他坐在医院过道的长椅上,似在休息,又似在隐隐约约回味过去的事情。他的人生歌剧刚刚拉开一个成功的序幕:办事员,函大毕业,科长,副总经理,总裁……他竞争中击败一个个公开的、潜在的对手,步步登高。他没有像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那样吃过苦头,然而,他时常感觉到自己很劳累。大概是社会的文明发展到公元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吃苦的外延毫无约束地“扩大”了吧。他坐在办公桌前看文件、打电话、品春茶,坐在配有空调的小车里向某个目的地驶去,然后走上主席台一字一顿地念报告,或者出入灯红酒绿的宾馆、饭店,那就叫工作,叫吃苦。
也许是与高艳丽的“热恋”暂时抑制了他早已存在的疲惫感。
成功的男人背后可能站着一位伟大的女性,然而,在功成业就的男人眼里,那“伟大的女性”可能比白开水还要平淡无味。这时一个来公司应聘秘书的姑娘,使他浑沌的双眼刹那间一亮,像闪电似的。她面容精美,模特身材,北方女子的银白皮肤,热情爽朗的性格,一口流利的英语,使他心里擂响了战鼓。
她名叫高丽艳,来自百里之外的南京名牌大学。在南京过了几年校园生活,使她深深地爱上六朝古都,以及周边的江南城镇。她感到在月城比在大都市更有发展的前程,便选择了月城作为自己追求事业的基地,她被月城收留了。
她深知,若想在这块土地上生活,就得找一个靠山和归宿。一个企业精明的办事员,是个帅哥,但父母在农田里刨食;一个丧偶的股长,虽有才能,但相貌不佳;一个党校毕业的年轻后生,父亲是局长,可惜个头太矮……她梦中的白马王子到底在何方?
一个偶然的机会,居然让她的王子梦找到了坐标。那是一次招待金秋恳谈会宾客的大型活动,她那典雅、美艳、大方的风采,吸引了前来洽谈生意的客人:“圣总,你有这么个公关人才,确是千载难逢啊!”
“当然喽!”圣逸夫饮酒正在兴头上,“小高才貌出众,是我们司的交际花、金孔雀……”
“你把她捧上天了,好像是公司第一夫人。”有人不疼不痒地开玩笑说。
“喔,比第一夫人强多了!……”圣逸夫哈哈大笑起来。
高丽艳毕竟是黄花闺女,对圣总的玩笑话受宠若惊,感到脸红耳热。也就是从这时起,她开始注意圣总的生活动向,发现他的婚姻生活并不尽如人意。她不愿把自己美丽的青春搁置在集体宿舍里,不想满城乱跑寻找白马王子。圣逸夫的相貌、身材、学识、能耐、地位、钱财,难道比虚无的梦中王子逊色吗?不,一点也不,他比梦中的王子更成熟,更有男人的魅力……
一个三十多岁试图摆脱“白开水老婆”的成功男人,和一个二十多岁的才女佳人,很容易共浴情爱之河……以后发生的事情,就像人们议论的那样:陈世美抛弃糟糠之妻,和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高个子妖精同床共枕。按照时髦的说法,他和高丽艳的结合,是对传统婚姻观、道德观的反叛。
然而,生活始终像一个既散慢又严苛的老人,不会给反叛者自由到洪水泛滥的程度,不会使你完美无缺、万事如意。一种长途跋涉后的困顿隐隐追随着圣逸夫的身心。不久,他就感到心烦气躁,胸部胀痛……于是,他在书橱里找到一本泛黄的医书,认真拜读。他已经在支气管炎、咽喉炎、肺炎的领域自我查对,对号入座。当医生提议使用现代医学手段检查疾病,他以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把检查单揣进公文包,走出门诊部大门。但是,那些不适之症并未因此从他体内消失,反而益发加剧。这迫使他向医生作了让步,带着检查单悄悄来到医院……
圣逸夫坐在医院过道的长椅上。也许是抽血使他手足疲软,他需要坐下来稍事休息,调整情绪,然后直奔公司。他一定要以健康、乐观的形象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
他来到公司总部。握手、寒暄、视察,汇报……
他已经难以承受这样的折腾和表演。回到家里,他浑身散了架似的,隐在真皮沙发里,半天不吭声,也不动弹。表妹把一杯茶放到茶几上,他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表妹是五短身材,黑灿灿的脸上缀满粉刺。鬼精的高丽艳,把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北方表妹塞过来当保姆,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把她作为自己的陪衬,使自己相形之下更加雍荣华贵、美丽大方?
“唉……”他摇摇头,不耐烦地说,“表姐呢?”
“没回来。”
“有电话回来么?”
“没有。”
问答是这样的简短和枯燥。圣逸夫索性打开客厅的大彩电,电视里正在播放防洪抗汛的新闻。他的思绪偏离滚滚的江水,回到医院验血的结果上。医生看了一遍化验单,冷静地说:“血检无明显异常,不过,你还要深入检查一下。”
“我没病,还检查什么呀?”圣逸夫条件反射似的说。
“即使身体无恙,体检一次也很好。圣总,你是大名鼎鼎的企业家,前程无可限量,保重身体大意不得啊!”
圣逸夫缄默无语。
“我上次开的检查项目,你才查了一项。”
“你的意思是……”圣逸夫忍不住了,“我的胸膛里面有问题……”
“也不能这么说,没有检查就没有发言权。”
离开医院后,他一直在拍片子与否之间彷徨。“我没病!我很健康!”他在内心咆哮道。“我绝对没有病!”他用阿Q精神胜利法鼓舞自己。有一次,他在卧室里手捧医书的时候,默默念叨:“我没病,真的没有大病!”他没敢说:“绝对没有大病。”他已经没有胆量使用“绝对”这两个字眼。他相信,既然人的生命几十年后会化为粪土,世上还有什么“绝对”可言呢?
“真的没有大病啊!因为我从小到大,从未生过大病!”他的这种执着的思维模式,很快被另一种心灵的声音打碎了:“那么,你从小到大一直活着,没有死亡过,所以你就永远活着吗?”
这声音如雷贯耳,使他战战兢兢,昏昏沉沉,情绪几乎失控。
他觉得像挽救亏损的无线电公司那样,现在挽救自己灵魂的时机到来了。再也不能让子须乌有的疾病纠缠着自己。他活过三十八年,没有干过坏事,更没有犯罪坐牢,解决两千人的吃饭问题,功德无量。现在,他要勇敢地面对CT检查的挑战,证明自己是健康的,精力充沛的,有能力领导两千名职工勇往直前。
他终于躺在CT设备上。
检查结果三天后才能出来。他回到家里,品尝表妹的沏茶手艺,“喂,丽艳呢?”他问道。“还没回来哩。”表妹回答。
“唉!”圣逸夫换了一种坐姿,“她是个大忙人啊,比我这个总裁还要忙啊!”
“谁叫你给她戴一顶乌纱帽呢?”
表妹的戏谑使他一时语塞。
屋门开了,高丽艳迈着时装模特的优雅步子,走进宽敞的客厅,她俯身打量着丈夫,像打量着一个处于休克状态的大灰狼:“哇,逸夫,你气色难看,哪里不舒服么?”
高丽艳在屋子里来回走着,似乎要寻找什么东西,她说:“嘿,我想,这个家需要一条狗,或一个猫……”
她和丈夫曾达成口头协议:婚后暂时不要孩子,以免影响自己的身材。
圣逸夫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他正在专心致志浏览晚报,一行标题在他的眼里出现:
国外发现治疗癌证的新方法
他读完全文,推敲着那些闪烁其辞的文字。所谓治疗新方法,不过是设法让癌症细胞失去营养,使之萎缩、死亡,达到患者康复的目的。这种方法在实验室里取得了成功……
他忽然感到胸闷,肋骨隐隐胀痛,呼吸不够顺畅,眼冒金星,耳朵里像有知了在鼓噪似的……他几乎要大声喊叫,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这种声音:“究竟是……什么病呀?”
三
圣逸夫的情绪越来越低落了。
他难以抗拒病患的偷袭,难以逃避医疗器械的检查,难以封锁诊病的消息。CT的扫描,使他的身体状况成为圈内外人士关注的焦点:圣总怎么样了?病得不轻啊!前景不美妙呀!
高丽艳、表妹、工作人员的伴护,已经使这位三十八岁的男人感到不自在。“你们围着我干什么?我又没呆没瘫没死!”他想发火,但是欲发不能。毕竟不是在公司对中层干部、办事员发号施令。在工作场所,他是个绝对的权威主义者,虽然许多事情要集体研究,但最后还需要他点头、拍板。这第一把手的称谓,在咱们中国似乎有着不同寻常的特定内涵。
他没有看到检查结果。等待他的是半强制性的去百里之外的南京肿瘤医院接受进一步检查,并有可能成为一桩治疗方案的主角。
一辆小轿车在通往南京的柏油马路上飞速行驶。月城很快被远远地扔在后头。
南京,一座具有古代王气和现代情调的大都市,以它的繁华和一格林荫大道迎接他的到来。这一次,不是开会,不是前往全国各地市考察的中转站,而是看病的。
中华门城堡,俨然一个肃穆的怪物矗立在长干河边,长干桥上车来车往。古城墙沿着河边延伸而去。圣逸夫双眼一亮,这古城的景象使他涣散的注意力得到片刻的集中。
“喂,这古城墙保护得不错啊!”他感叹道,“听说是世界上最完整的城市古墙、最大的城堡。”
“藏兵洞能藏三千兵马呢!”高丽艳看见丈夫开口,便想留住说话的气氛,“我以前在北方,就听说江南名城南京,是皇都。有雨花台,夫子庙,中山陵。喔,那雨花石纹理斑斓,晶莹透亮,好美丽!”
“历史像风云,在这里漂浮了一下就过去了。”圣逸夫说,“在当代人心目中,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是历史,那叫现实。远离现实的东西被他们编写成历史。”
高丽艳这个高材生不太听懂丈夫的这番玄妙的高论,她想丈夫大概为自身的病患所困扰,思维有点儿混乱。她撇开似是而非的历史,继续谈论南京的风物:
“喔,我以前凭直觉,感到南京是一座了不起的城市,什么明孝陵、朝天宫、鸡鸣寺啊,还有玄武湖、金陵饭店、雄伟的长江大桥,上海不像南京那样有悠久的历史,有金陵王气……”
“嗯,你讲得不错。”圣逸夫点头说道,“不过,我总觉得,南京的秦淮十里,纸醉金迷,笙歌达旦,金粉世家,虽然是过去的事情,却证明它的腐蚀性。南京像病弱的闺女,而北京才是十足的大男人。”
高丽艳瞥丈夫一眼:这人吃了什么迷魂药?昨天还是肯定一切,赞美一切,什么“南京将会建成国际性大都市”“南京将会创造腾飞的奇迹”“南京人既大胆又心细、既能伸又能屈,终成大气候”“南京板鸭中华一绝”……现在却是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莫非……莫非……身体的疾病会带来思想上的疾病?
小轿车缓缓驶入肿瘤医院大门。
圣逸夫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没想到,南京这次是以一个救世主的姿态接纳了自己!
他记不清多少次光临这座紧依中国第一大河的城市。商品展销会、物资交流会、学术讨论会、优秀企业家表彰大会……南京的辐射力,使他领导的无线电公司几度沉浮,起死回生。
然而,这一次,他自己不是往昔那种“企业形象”的代码,不是国营企业的价值符号,而是真正的自己——用血肉构筑的自己!
电梯,往上平稳地浮动。
他几乎没有升高的感觉。在肿瘤医院第十四层主楼上,他被安排在三人房间一张靠墙的铺位上。听说这张病床上的患者昨天才搬走,至于搬到危重病房、家里,还是去太平间,他就不得而知了。他也不想知道。
他拒绝穿病号服。这里的消毒药水味道真不好受。还有令人心悸的安静。
“唉,我在这里是浪费时间,不如回去吧。”
“圣总,你先住下来检查……”
“检查,检查,总是检查,难道这能解决什么问题吗?”
“不检查,怎么能治疗、康复?”
圣逸夫面对公司工作人员,不做声了。
“逸夫。”高丽艳劝慰道,“既来之则安之,有机会检查身体也不是坏事呀!等病好了,还不是照样干工作!”
“病好了……”他疑惑道。
“说不定你没病呢!不过,这要作权威性检查才能得出结论。”
“可我……检查不止一次了呢!”
“除了CT,还要采样检查,这更可靠。逸夫,你是有救的。”
“有救的?难道我现在……是挣扎……”
“瞎说什么呀!”高丽艳调整了脸上的窘迫之色,“最大的危险是精神的脆弱,是意志的动摇,是悲观主义的情绪……把你昔日的雄风抖擞出来吧!不要一听到检查就战战兢兢,一说到南京就左不好右不是……
圣逸夫耷拉下脑袋,有气无力地对工作人员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为什么?”陪同的工作人员问。
“你把我送到南京,使命已经完成了。”
“圣总,我奉公司之命,在这儿照顾您。”
“什么,公司之命?”圣逸夫皱起眉头,“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个命令?”
“这是……公司领导集休研究决定的……”
“集体决定?”圣逸夫两眼有点儿发直,掉头问高丽艳,“怎么回事?”
“喔,是这样的。”高丽艳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往下轻轻一按,这个可怜的总裁便“牢固”在床沿上,恭听她的补白,“逸夫呀,市里对你的健康状况很重视,委托工业局叫厂里在南京租一套房子,配一辆小车,让你换一个环境……”
“为什么不让我回去?”圣逸夫的声音提高了不少,“还租房子、配专车,这又不是为了工作……”
“可你,为月城无线电公司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
“那是过去的事,提它干什么?”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圣逸夫的身体被轻轻一按,他竟然躺在了病床上。
医院CT、采样计划出来了,他仍然嫌慢。“我不能呆在这里混日子,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公司不能没有我!”他仿佛受了委屈似的,对陪同人员说。
“正因为公司需要你,才安排你治病。身体是工作的本钱啊!”
“呃……”圣逸夫呛了口水似的,嗫嚅着,“那也没有必要来这么多人呀,公司的工作需要你们哪!”
“照顾你,就是工作。”
圣逸夫像一头困兽,在洁白的病房里感到沉闷,可是,眼下除了在这儿,还能去哪儿呢?对了,下午,做过CT后,到医院外面走一走,看一看。他的想法得到妻子的许可。
电梯,从十四层向一楼沉降,沉降。
高丽艳挽住丈夫的胳膊,钻进轿车。她煞有介事地对驾驶员说:“去玄武湖公园。”
玄武湖公园是江苏首府最大的公园,碧波荡漾,垂柳依依,被一段古城墙环湖缠绕,不远处紫金山巍然耸立在蓝天下。山下是一片高楼的影子。这里有自然与非自然的景观。水上飞机周而复始地从湖波上腾空跃起,在公园上空兜一个圈子,又稳稳地降落在水面上。
“这儿的山光水色真好!”高丽艳赞叹道。
“就是人工雕琢的痕迹太多!”圣逸夫补充道。
“你呀,总是看不顺眼——以前,你不是对我吹嘘南京的玄武湖是江苏省最大、最气派的公园么?”
“我的确讲过那样的话。”圣逸夫的兴致被调动起来了,滔滔不绝地演说也许能够抑制灵魂深处的不安定因素,增强一个失魂落魄者的自信心和自制力,“镇江的公园动物品种少,扬州的瘦西湖也太瘦了,简直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杭州的西湖面积大、风景美,是玄武湖难以企及的。至于太湖,那蔚蓝的湖水无边无际,远望如同大海似的……”
“嗬,你怎么像一个诗人?”
“本来么,我18岁就爱好文学,艾青的诗,臧克家的诗,很爱读。《红楼梦》也浏览过一遍。杨沫的《青春之歌》,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都是我常阅的书藉。”
“那你应当成为一名作家、诗人。”
“若是我沿着那条道路走下去,没准儿成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可是,社会生活会改变一个人的初衷,扫除一个人的爱好。我在无线电公司从技术员干起,一直到现在的总裁,以前被别人管,现在是管别人,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劳累很轻浮,但是那办公室,那轿车,那程控电话,那文件……总会使我振奋起来。我明白自己的角色,自己肩上的担子不轻。市长对我寄予厚望。公司搞好了,无论对政府、企业还是对我个人,都有百利而无一弊……”
“逸夫,你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谢谢夸奖!可我现在这个样子……”
“别老是这样悲观,现在放松一下不是很好吗?”
夫妻手挽手走进动物园的大门。
“逸夫,你瞧,两个狗熊各干各的,精神顽强,很可贵的。”
“是吗?那个玩水管的家伙顽固不化,另一个吸水的家伙装腔作势,极端自私,简直是守财奴!”
“没想到,你对它们的评价那么差劲!”
“岂止狗熊?那头雄猛的狮子关在铁笼里,等于做牢。它的咆哮,是绝望的宣泄。它在原始森林里,可是一个国王,代表着神圣的法律。”
“童话里常把狮子比作森林之王!”
“东北虎又怎么样呢?关在这里像一个死囚。它应当到大山里去。”
“如果放到平原上去呢?”
“结果更糟:虎落平阳遭犬欺。”
“那么,有时候,一个动物关起来并非最坏的结局。”
“对,是这么回事……”
他俩并肩漫步,走过一个个钢铁的栅栏和笼子,那些在进化的链条中断“链”的动物,在人类的监护下窜来窜去,有的脸贴着笼子的钢网,眼朝人类张望,它们也许认为人类不过是在一个空间更大的樊笼里生存。一些游客扔过去糖果、果皮,惹得那些动物竟相欢跳。
“你对此举有何见教?”圣逸夫问。
“扔东西的举动吗?”高丽艳迷惑不解。
“你从中没有看到什么吗?”
“我没有看到游人的举止有出格之处。”
“哦,我倒是看到了人类的心态。”圣逸夫说,“人类觉得自己是主人,是了不起的高级动物,他们在这里扔糖果,既是施善、仁慈之举,又能取乐。我看,这些被他们施舍的低级动物,每天的伙食标准要比人类高出许多。他们比不过它们啊!”
“这我听说过,动物园里每天要消耗大量的猪肉、鸡肉等晕菜食物。”
“动物的营养也很全面,在食物里拌和着维生素之类的药粉。”
“真是享受高干待遇呀!”
“哈哈,丽艳,你很风趣呀!你的风趣,使我想到人的可悲。”
“逸夫,你以前动辄就说人是伟大的、勇敢的、勤劳的、聪明的。你还绝对相信人定胜天,相信人的能力能够压倒一切困难。可现在……”
“现在怎么了?一个人立世很不容易。在社会组织系统内,很多时候不敢讲真话,不能抒真情,你得像一个零部件,服从整个机器运转的需要,如果脱离了机器,也就丧失了作用,变成一小块无用的废铜烂铁。”
他俩在动物园里转了一圈,在一片小树林里找石凳坐下来。一股动物粪便的腥臊味扑鼻而来。高丽艳摆了摆手说:“味道怪怪的,臭死了!”
“是有点怪味儿。”圣逸夫猛吸一口腥臊的空气,没有任何的厌恶的表示,仿佛对这种特殊的气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适应力。他轻声说:“这种气味,比医院的气味好闻多了!”
四
玄武湖公园一游,给圣逸夫的慌乱心绪带来片刻的宁静。湖光山色,飞禽走兽,对野兽以外的东西大胆地发一些议论,北方妻子的相伴,使他的自我感觉接近健康人的状态。
现在,他需要高丽艳这样大方、热忱、善于对话的女人守在身边。他觉得她已经成为自己在南京度过诊治生涯的精神支柱。真是不可思议!一个人遇到意外的变故、打击时,很容易接受别人的善待和扶持,况且,扶持者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人生伴侣。
第二天早晨,陪同人员告诉他:高丽艳已经离开南京,回月城,她的表妹今天上午将会来宁。
“什么?”圣逸夫眼皮眨了一下,“你说什么?”
“高丽艳已经回月城……”
“哦……”圣逸夫踱出病房,在过道里缓缓走着,“她为什么要走?连个招呼不打就走了?”
“公司有一次大型公关联谊活动。”陪同人员结结巴巴地说:“她,她说过两天再来看你……”
圣逸夫本想发作。现在是山中无老虎,猴子成大王,什么工作都不让自己干,什么事情都不向自己请示,他只能呆在江南地区设备先进、名气最大的肿瘤医院,这和他在动物园里看到的那些养尊处优的动物有何区别?高丽艳也真是的,自己既是她的总裁,又是她的丈夫,位置至高无上,举世无双,她却先斩后奏、不辞而别……
表妹果然从月城赶到南京,代行高丽艳照顾患者之职。
“你来了?”圣逸夫冷冷地说。
“嗯。”表妹点头应承,“表姐一再关照我,要照顾好姐夫。”
“她没说回去干什么吗?”
“说了,大概是公司里来了一批客人参观,有市里的,省里的。”
“参观什么?公司的经济效益不好,又拿不出摆脱困境的有效方办法……”圣逸夫生气了,他稍作停顿,发现此话虽然真实,但是不够稳妥,改口道,“我人在医院,但是组织部门没有免去我的总裁、觉委书记的职务,我有行使领导职务的权力……”
“总裁,”陪同人员说,“等你身体康复了,再去领导公司两千多名干部职工,岂不是更好?”
“那要等到哪一天啊!”圣逸夫像是自同自答,“其实,我没有那么大的病。即便有病,我还是一个大活人,一个总裁,公司里的事情,我还是要过问的。”
“根据工业局、组织部领导的意见、厂党委认真研究,你还是暂时……”
圣逸夫不想再听下面的话,他两眼失去了光泽,无可奈何地走开了。
CT检查结果尚未出来,他又接受了采样检查。结果呢?他等待着,焦虑地等待着。
这段时间真他妈的见鬼,没有最后的结果,他在盲目的自信和自卑中间彷徨,有时信心百倍,趾高气扬,仿佛走在金光大道上;有时灰心丧气,萎靡不振,好像站在断崖绝壁的边缘,再跨一步,就会坠落万丈深渊。人,真是一个高级动物,有时伟大得惊天动地,有时渺小得如蚁如尘,令人难以置信。他是多么需要有一个结果呀,然而,他又是多么害怕一个结果啊!
午饭时分,圣逸夫浑浑噩噩地来到东郊风景区的中山陵。他一级一级蹭着通天的台阶。表妹跟在他的后头,像一个小尾巴与他保持两级台阶的距离。
圣逸夫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是一块很好的风水宝地。”
他像是对表妹、工作大员说,像是对其他素不相识、缓缓走过的游人说,更像是对自己说,对自己的心灵说。
陪同人员平时爱看闲书闲报,略通野史轶事,他说:“孙中山在南京当总统期间,曾来此一游,发现这里林木森森,山色秀丽,便对随行者说死后就安葬在这里。”
“他如愿以偿,可惜死得太早了!”圣逸夫凝视着孙中山石像,低沉地说。
“姐夫,孙中山也相信风水吗?也迷信吗?”
圣逸夫离开陵殿的时候,忽然听到表妹的问话。他干瞪着双眼,没想到被这样一个简单而幼稚的问题难住了。
是啊,何为迷信?为掩饰自己的尴尬,圣逸夫对表妹说:“你怎么能这么提问呢?孙先生是民主革命的先行者,怎会迷信?但人总得与大自然沟通、融合的……”
表妹听不懂“沟通”“融合”的玄妙理论。
“唉!”圣逸夫不再理她,一级一级走下台阶,钻进轿车,离开了中山陵。
南京的雨季不知不觉来临了。下午,雨停了,温润的轻风拂过城市的街道。下班的自行车队像决堤的洪水,侵占了城市马路的二分之一,全然不理会汽车的喇叭声……
高丽艳风风火火赶到南京来了。
圣逸夫很高兴,妻子来了,她带来了外界对自己的关心和问候。目前,没有人来医院正式慰问,说明自己没有大恙。如果慰问的人越来越多,且官衔越来越高,那就意味着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太美妙——他不想成为一具供人慰问、浏览的行尸走肉。他兴许能逃过这场有惊无险的病理上的大灾难。
晚上,圣逸夫和高丽艳征得医生的同意离开肿瘤医院,驱车前往夫子庙游览。雨后的南京空气清新,街道光洁如镜。玄武饭店,金陵饭店,醉意朦胧地矗立在深邃幽蓝的天幕中。街心广场的花园、喷泉、彩灯,与周围的霓红灯广告牌、摇滚乐、王洛宾的西部情歌、汽车的洪流融为一体。
圣逸夫静静地打量着车窗外的不夜城,似乎忘记了连日来的忧虑。
秦淮河边的夫子庙,楼台亭阁鳞次栉比。仿造的古代民舫泊在岸边。茶肆酒楼,工艺品商店,河边一字儿排开的风味小吃夜市,音乐喷泉,河中飘浮的祖母绿莲花灯……将夫子庙沐浴在光怪陆离的灯海之中。
“城市,表现在建筑上,也表现在亮度上。”圣逸夫不无远见卓识。
“说起亮度,我倒想起一件事情,或是一个人来。”高丽艳说。
“谁呀?这么神秘!”
“于雷。”
“他?他怎么啦?企业翻船?”
“不是,他要组建航空母舰——蓝天集团,正在筹办霓红灯广告公司、月城灯具市场……”
“啊!这个铁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拼凑什么集团,垄断月城工业……”
圣逸夫自觉失言失态,如此议论过去的“死对头”,太过分了,尤其是在高丽艳这个女人面前,更失翩翩君子之风。
“哦,丽艳,这消息可靠吗?”他问。
“不会假,几个局长证实了这条新闻。根据于雷近期的活动,也可以分析他正在酝酿一个大动作。”
“哪些动作?我想听听。”
“在他的私营企业办公大楼会议室,举行分厂厂长、分公司经理会议,讨论组建集团的基本框架,同时带动服务业、传统工艺行业的发展……”
“噢,好嘛!”圣逸夫自感鼻子发酸。
“他还设立了公共关系部。”妻子继续介绍道,“第一次公关活动就是邀请各家银行行长、委办部局的领导和其它企业的负责人,到他那儿参观、指导。听说,不少领导对他的股份制改革的设想倍加赞许。”
“这么大的事情,市长知道吗?”圣逸夫问。
“岂止知道?他还亲临于雷的锻铸公司即席讲话,肯定私营经济是社会主义公有制的有益补充,股份制是月城工业改革的方向……”
“唉,真是时光荏苒,变化比计划快啊!”
圣逸夫心里像麦芒扎了一下疼痛起来。老天爷真是有眼无珠啊!月城上下几十万之众,能人不少,可是老天爷却把一个穷铁匠推向事业成功的高峰。于雷,十年前不过是自己手下的一个小工人,一个开小车的士卒,一个不务正业的流浪汉,没想到,他能够绕开仕途吏海必经的“人党、转干、当领导”三步曲,直接走向总经理的宝座。难道是世道变了,变得可以承认资本的合理存在?
“丽艳,你对这事怎么看?”圣逸夫忍不住问。
“我们今晚是来游玩的,还是不谈这事吧。”
“不,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那么,好吧!”高丽艳叹口气说,“私营经济的潜力很大,这是一股不容忽视的新生力量。私营企业家对自己财产负完全责任,不像国营企业靠硬性投资扩大规模,忽视效益,当领导的对企业风险似乎不直接承担责任。往往是国营企业快垮了,当领导的毫毛未损,好像是一个旁观者,而不是与企业共存亡的经营者。”
“丽艳,你离题了,我想听你谈谈于雷。”
“于雷白手起家,把他的锻铸公司经营得红红火火,现在积累了资本,网罗了人才,组建集团将会如虎添翼。我想,他是一个私营企业的老板,这个私字注定了他会爱惜自己的资产,包括有形资产和无形资产。敢搞这样一个大摊子,他不会不考虑到各方面的风险。”
“那么,他有没有失败的可能?”圣逸夫目露希望之光,他想从妻子口中获得满意的答案。
“市场行情千变万化,竞争激烈,任何人办企业都会有风险,有失败的可能。”
“那么,于雷呢?”
“落实到某个人,我不敢妄断。”
圣逸夫眼里的光芒消失了。
“我看他,十有八九要完蛋!”他说。
“为什么?”妻子不解地问。
“就因为他打铁起家,赚了大钱,完全是侥幸,机会好。一个人仅靠侥幸和机会,是终究要失败的。”
“机会不会属于一个蠢才!”
圣逸夫两眼枯涩。他懊丧极了,连自己的老婆都相信别人的事业会成功,月城其他市民呢,就更不用说了。
夫子庙广场的人造喷泉,随着欢乐的乐曲,一会儿呈现粉红色,一会儿变成翡翠色。为喷泉伴奏的曲子有《欢乐颂》,有中国古典的《梁山伯与祝英台》。高丽艳站在反复涌动的音乐喷泉前,凝眸注目,赞叹道:“真美啊!”
“美什么呀?”圣逸夫实在感觉不到音乐喷泉的美妙绝伦,“这人造的东西有什么美?喷出的水是水泵抽出来的。”
“可是,可是音乐、喷泉、色彩,三者的结合是那么和谐、动人……”
“动人?看你臭美的。不都是电子化的产物吗?又不是演奏家、画家的真实发挥!”
“可你不能否定音乐喷泉的动态美……”
圣逸夫几乎要暴怒了:自己够倒霉的了!体内可能长有一个怪物;被组织上强制地安排到南京诊治疾病;两千多人的公司被“集体领导”着;于雷的私营集团的崛起;妻子对音乐喷泉赞不绝口……够了,真的够了!
圣逸夫和高丽艳钻进轿车。他俩没有说话。夫子庙的舌战使两人付出不应有的代价。“南京啊南京,我那心中的城;南京啊南京,我深深地向你致敬……”只有车载广播响起李双江的歌声,依然那么情真意切。
五
圣逸夫悄悄离开了肿瘤医院。
他在吃过食堂送来的早饭后,以上厕所为名离开了病房。没有人注意到他把一只黑色公文包揣进宽大的外套中。包里有几千元钱、身份证、工作证和通讯录。这些东西大约可以使他像个守法公民在中国大地上作一次朴素的旅行。
他匆匆搭乘一班电车,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
月城么?那是他事业的基地,于雷那个穷小子在那方土地如日中天,而自己的企业像自己的身体那样存在着隐患。南京呢?这个正在向国际大都市看齐的城市,难道是自己休身养性的最佳场所?昨晚的夫子庙一游,与妻子高丽艳味同嚼蜡的“对话”,败坏了他原本脆弱的情绪。然而,一个更令他“闻风丧胆”的现实,将在今天展现在他的面前:采样、CT扫描的最后结果,会让自己明白,自己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还是枯木逢春,充满生机?
他心乱如麻。他苦苦地等待的检查结果将要出来,此刻,他非常害怕那种结果。一个迫在眉睫的需要是,逃避肿瘤医院的病态环境,回避那两份检查的权威性报告——倘若让识得几千汉字的他,在那两张薄薄的纸片上看到几个惊心动魄的黑字,或有关绝症的代号,他的精神会垮掉的……
电车过了一站又一站。在终点站,他一步三摇地走下车去,四周张望,怅然若失。
他夹着公文包,又搭上另一辆电车。
电车在城市的大街上行驶,绕着简单的圈子。崭新的大楼与陈旧的民居,宽阔的大道狭窄的巷道彼此混合、交接。明朝的古城墙环抱着城区。城区像个发育丰满的女人,往城外的地区辐射、扩张自己的欲望。
在这座虎踞龙盘的都市,他有许多熟人和朋友,有政治舞台上的希望之星,有经济舞台上的“长字辈”,也有文艺科技舞台上的风流人物。此刻,他不愿打搅他们,更准确地说,他不愿以逃难者的狼狈形象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电车在另一个终点站停下。人们走光了。他被女售票员“请”出了车门。
他挟着公文包,沿着街道旁的人行道往前走。不一会儿,他已经清楚自己站在什么位置。长江大桥的桥头堡在前方等待着他。
他的双腿难以支撑自己的身体,又不愿屈就蹲坐在马路旁,便找到桥头的积家旅管住下,他这时才担心表妹、陪同人员将对自己“失踪”承担责任,便向医院挂了一个电话,医生喊来表妹接听。
“喂,姐夫吗?你到哪里去了?”
“我想在南京办点公事,耽搁两天。”
“你现在这个样子,还烦工作……”
“谁叫我是领导干部呢?”
“可你……是个病人啊!……”
圣逸夫心里一沉,他似问非问,“表妹,我的病不轻吧?”
“检查结果,医院是不向病人公布的。”表妹怯怯地说,“其实没啥要紧,片子上有什么阴影……”
“采样检查呢?”圣逸夫猛然惊问。
“很正常,真的很正常,当然,有的项目不够健康标准。我不骗你,你有病,但不是癌症!”
“是的……是的……”他声音颤抖。表妹的话自相矛盾,是不是为了把自己“诓骗”回去?她竟然一口咬定“不是癌症”,这更可疑。如果马上回到医院,大概再也不会顺顺当当溜出来了。倘若体内真有花岗岩般坚固的东西,他即使不倒在手术台上,也不会捱过一年半载。医院的检查可信度很高,但是治疗形同虚设,是不可相信的。
“表妹啊,等我办完公务,就去医院。”
他挂断电话,从虚脱状态恢复过来。
他回到旅馆房间,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他现在迫切需要拜托肿瘤医院的纠缠,而不是肿瘤的纠缠。他担心自己没有被病魔打倒之前,先被这种“救死扶伤”的医疗环境打倒在地。
他需要久违的宁静。需要读一点非抽象化的书。
房间里什么书也没有。有几张旧报纸和一本通俗杂志,杂志封面够“形象化”,一对俊男靓女在狂吻。
午饭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圣逸夫穿好衣服,走出门去。他想找家书店,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书。杨沫、丁玲的书,他以前读过,对巴尔扎克、雨果、托尔斯泰等人,他是知其名而不知其书的内容。虽然知道《战争与和平》是写“战争与和平”的,但究竟怎么战法,他是一概不知。至于《复活》《安娜·卡列里娜》就更使他不知所云,但是……现在……他想看这些书……
他走进一家娱乐城。这里不仅有美味佳肴,卡拉OK厅,而且有个别具一格的书柜,陈列着几十本封面鲜艳的中外名著。《简·爱》是英国的书,大概是写“简单的爱”吧?《呼啸山庄》可能是写狮子老虎等猛兽出入的地方,要不一个山庄怎会出现类似咆哮的“呼啸”声呢?《静静的顿河》是很厚实的,可是不知其内容如何。《日瓦戈医生》肯定是写一个医生的人生经历,这是毋庸置疑的。
他对营业员说:“请给我拿一本《日瓦戈医生》。”他想看看日瓦戈医生是怎么回事?是如何救死扶伤的。
女营业员把这本书放到柜台上。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书,浏览小说的序言:本书是苏联著名作家帕斯捷尔纳克所作,它通过日瓦戈医生的人生历程,反映了十月革命前后俄罗斯大地上广阔的历史画卷……作品先用意大利米兰语出版,并获诺贝尔文学奖……苏联对这部小说进行了猛烈的批判……作家被开除出作家协会……
他的脑子被这本书的命运搅得乱糟糟的。作家的作品获得世界公认的大奖,作者本人却被苏联作家协会除名,仿佛帕斯捷尔纳克是个道德败坏的剽窃者,从来没有自己的作品。
他被营业员的喝令惊醒了:“喂,你买不买?要买,拿钱来!”
他有点儿狼狈地说:“我买,当然买!”
手捧一本世界名著,圣逸夫没有显出高兴的神情。这部小说的不幸命运,营业员的恶劣态度,使他感到困倦,楼上的舞厅倒是可以暂时休息避风的。
偌大的舞厅,许多男女在变幻不定的灯光和乐曲声中相拥而舞。圣逸夫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守着圆桌上一瓶瀑布般飞泻的假花,他不想跳舞,却很乐意看跳舞的欢乐场面。这使他暂时忘却自己是个开小差的病人,他甚至为一对男女的优美舞姿击掌叫好。
那对男女搂在一起,盘旋在人群中央。男的约摸四十多岁,大背头的发型往后倒,油光可鉴,双目炯炯有神,八字胡修理得十分漂亮,可谓“胡须精品”。他的舞姿潇洒之极,幅度大如海浪,小如微风。他的舞伴个头高挑,身着紫色的旗袍——这种三四十年代在上海、南京、北京等地流行的女式装束,在九十年代南京的一家舞厅出现,实在是独树一帜,引人注目。他俩旋转着,巧妙地避开一对对纵情跳舞的男女,把人体美、神态美、造型美、节律美、动态美、艺术美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对亲密的舞伴旋转过来了。
近了,近了,更近了……
“呃……”圣逸夫坐在花瓶的一簇假花后面,想把那个女舞伴看个仔细。他忽然发觉不对劲。这人怎么像高丽艳——那身材,那发型,那侧影……
“啊!”圣逸夫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喉咙发出惊叹的音节。一束灯光正好照在舞女的脸上,那脸型,那眉眼,那鼻尖,那嘴巴……和高丽艳的别无二致!
“啊!是她!真是她!”他的心脏怦怦地跳着,嘴巴张得老大。”怎么会是她——自己的妻子?两天前来宁看我,现在怎么会有闲心跳舞?不错,一个出色的公关人才不会跳舞是不可理喻的,但是,她在省城跟一位中年男人抱成一团,并没有事先征求丈夫的意见。
“他妈的!”圣逸夫简直有点儿发狂了。
真是马善人骑,人善狗欺。他试图挺身而出。大打出手,可这不符合一个优秀企业家的身份,况且,他是医院的“逃兵”……仅剩的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离开这个“群魔乱舞”的地方。
欢快的乐曲达到高潮。圣逸夫离开舞厅,失魂落魄地举步于人行道上。他感到脸上凉飕飕的,南京下雨了。
六
圣逸夫不是那种蒙头大睡虚度时光的人,也无心事看书。他需要一个去处倾诉自己的烦恼。当然是找熟人,且是听话的熟人。
对于一个八面玲珑的总裁、党委书记,在职时找几个听话人并不困难。他徒步来到附近一家商场,找到昔日的下属,一个最听话的业员。
“圣总,你光临寒舍,使我受宠若惊!”业务员夸张地说,“你的小车停在哪里?驾驶员呢?”
“我一个人走来的。”
“啊呀,你是领导,竟能弃车徒步,真是勤政廉洁;我们国家像你这种领导越多,就越有希望……”
“你不是给我灌蜜水吧!”
“哪能呢?我是实事求是,对领导忠心耿耿。当年,我在你领导的公司里,可是忠实地执行你的指示。排走于雷,我立下汗马功劳……”
又是于雷!圣逸夫不想提他的名字,岔开话题:“我是来检查身体的……”
“怎么?你有病?难怪见你气色不好!”业务员惊慌地说,“是不是传染病?”
“活动性肺结核。”圣逸夫想逗他一下。
“那……那太可怕了!……”业务员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你,你的双手可别乱摸呀!”
圣逸夫反其道而行之,把手在茶几上摸了几下,还端起了杯子喝水。
“你……”业务员双目圆瞪,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自然地说,“对对,我想起来了,马上有一件急事要办,圣总,我们改日再会吧!”
“别担心,我不是肺结核。”圣逸夫想缓和气氛。
“那是不是肝炎?”业务员的神经仍然紧张,“圣总,你可要保重身体,不要乱跑唷!”
嘿,这毛小子居然教训起我来了!圣逸夫准备反唇相讥,但早已见不到人影,只听见屋外抛来几句硬邦邦的话:“我先走了,你在这里呆一会儿吧,我有办法搞到消毒液……”
圣逸夫生气地走出屋子。
他坐了几站车,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位稳健的昔日下属家。下属热情地说:“圣总啊,我调出无线电公司好几年了,仍然想念你领导我们的那段岁月……”
圣逸夫点点头,他觉得这人的话富有感情,远比业务员的高谈阔论真诚许多。
“最近出差回来,买了一件上等正艺品,圣总不嫌弃,就拿着吧!”下属把工艺品轻轻推到圣逸夫面前。
圣逸夫有点儿感动,在自己困难的时刻,他能够真诚相待,实在不简单。
“我最近身体不好,正在检查……”
“没关系,人生在世哪能不生病呢?”
“不像传染病……”
“那就好。”
圣逸夫摇摇头说:“我做了CT检查,还有采样检查,结单没出来。不会是绝症。”
“当然不会。你的身体素质好,抗毒性强,哪会沾染此症?”下属通情达理地劝慰道,“一个人精神乐观,对防病治病是十分重要的。”
“是啊!”圣逸夫感激地点点头。没想到遇上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好人呀!当年我怎么就放他走,没有提他进人党委会呢?
下属微笑着,不经意地用手指勾着工艺品缓缓移到自己一边,他忽然发现了什么,端起工艺品说:“真该死,这工艺品旁边有一点儿伤痕,怎能送人?圣总,等我下次再买一个好的送给你吧!”
圣逸夫与他的双眼碰撞的那一瞬间,似乎看到了一种掩饰的虚伪和阴冷之光。他不寒而栗。为了不使自己难堪,他为自己找了一个台阶:“哦,我还有公务,先告辞了!”
他路过窗口,隐约听见一男一女的对话。女的说:“你真是的,答应送给人家怎么又收回?”男的答:“他没准是癌症,送礼给一个死的人,对我有何益处?”
圣逸夫仰天长叹,倒吸一口凉气。
他决定到一个老朋友那里去碰碰运气。他俩在生意场上合作共事多年,彼此了解,谈话投机。他在那里大概不会受到冷遇吧?
然而,令他不快的是,他从朋友勉强微笑的生硬表情上,就预感到气氛并不美妙。
“现在情况还好吗?”朋友问。
“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圣逸夫模棱两可。
“现在还在工作吗?”
“停止工作了……”
“哎,我说老伙计,带几个钱跑走算了!”
“你是要我游历名山大川,散散心吗?”
“嘿,现在严打形势吃紧,你先出去躲过风头,以后处理起来就轻多了!”
“处理什么?我为什么要逃走?”
“你还装聋作哑?外界传言你贪污、挪用巨款,以治疗疾病为名,逃跑了。警方正在布下天罗地网,到处追捕你……”
“啊!……”圣逸夫脑子里轰的一响,“这,这从何谈起?”
“你的小情人呢?”朋友不阴不阳地说,“不把她也带上?是个累赘,容易暴露目标?”
“胡扯什么呀!”圣逸夫愤怒了。
“别装蒜了!我是看在老朋友的情分上,为你好。你千方别说我要你逃走,否则,我就成了同谋犯了!”
“你我共事多年,你对我的为人处事还不了解么?”圣逸夫忿忿不平地说。
“大凡人都会变的,尤其是现在大家都视金钱为上帝,我不相信,握着不大不小权力的你,对金钱无动于衷……”
朋友的理论依据无懈可击。圣逸夫不想再跟他辩论下去,逃也似的溜走了。
在回旅馆的路上,大雨如注。他没有像城里人那样奔跑,而是从从容容地走在风雨中。厚厚的雨帘没有掩去他的真面目,在一座高楼门口,他被一个文艺界名人指认出来:“圣总,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逃到东南亚去了吗?”
圣逸夫解嘲地笑笑:“可不是吗?我以检查癌症为借口,逃到中缅边界,取道缅甸、老挝、柬埔寨,进人泰国……”
“可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你是文艺界名流,想象力丰富,还要问我这个企业管理人员干什么?”
“圣总,我还想请教一个问题,你跟老婆吸毒的资金哪儿来的?”
“你他妈的混蛋!”圣逸夫猛然挥拳,但没有砸向那个编剧本的城市瘪三。他明白这个文化人并无恶意,他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
回到旅馆,他变成落汤鸡,真的病倒了。
七
圣逸夫发起高烧。旅馆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嫂为他请来医生,病情并不复杂,医生手到病除,几粒西药就为他退了烧。
大嫂是这家旅馆的领班,在服务行业干了二十多年。只有初中文化,后来自学大专。她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她精心照料这个身体虚弱的男人,跟他拉起了家常。
“出门在外,不容易啊!”旅馆大嫂说,“我丈夫是个跑采购的,他在很远的地方一家旅馆里突发心脏病死了……他活着时待我很好,把我当成掌上明珠呵护,我最同情那些出门在外遇到病灾的男人。”
“我没什么病……”圣逸夫说。
“你这样想很好,人生应该乐观!”大嫂说,“你是月城人吧?你认识于雷吗?”
“于雷?”圣逸夫感到诧异,这家伙像个幽灵在南京人的嘴里隐隐约约出现,使他烦躁不安,“我不认识他,月城市区十万人哩!”
“他五年前流浪来到南京,在这旅馆里住过,像你现在这样身体虚弱。他说,他是被厂里逼走的,因为,他连安放一张床的地方都有。”
“怎么回事?”圣逸夫说,“工厂不可能不给他住宿舍吧?”
“是啊,没错,他先住集体宿舍。可是,他天生是一个喜欢搞技术革新的小伙子,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嘛!遭人嫉妒,这是社会常有的事情。”
“厂里亏待他了吗?”圣逸夫问。
“谁能说得清呢?在车间,他的技术革新得不到支持,还被嘲笑、穿小鞋,甚至无端无故地加夜班,这是变相的体罚。这世上,变相的东西太多了!”
“难道于雷本人没有缺点和过错吗?”圣逸夫不动声色地说。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没有缺点过错的人是不存在的。于雷是社会底层的小工人,他的过错最多只能出几个次品、废品,而有权的人犯错误,贻害就大了……”
“是啊!”圣逸夫点点头,“不受约束的权力对掌权人和社会本身都是相当危险的。”
“于雷的错误就是私下成立技术革新小组,被人误认为想当官、往上爬,群众不理解,少数官僚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非要拨掉他不可!”
“怎么拨呢?”圣逸夫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唉,谁要是手头有点儿小权,若想使用它还不易如反掌?让你多干活、少拿钱,若有异议就是目无纪律、顶撞领导。请病假不批准,按事假处理,甚至打旷工……”
“另一种情况大概绝无仅有。于雷的革新小组向厂部提出了技改方案,惹火了车间,指责他越级上书、图谋不轨。”
“那么,厂长相信吗?”圣逸夫问。
“事情到了这分上,还有什么不相信?你瞧,一个年轻人搞技改,一定是想当车间主任、技术科长等等,结伙成立技改小组,是野心的大暴露,想出人头地,这就不是中层干部的位置所能容纳的了!”
“只要是人才,都要用嘛!”圣逸夫声音虚弱,缺乏自信。
“于雷的悲惨结局,是他拖着病躯被人勒令当搬运工扛重东西。也许是厂长觉得手下人和亲信做得太离谱了,他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看来这厂长还不是糊涂虫!”圣逸夫自言自语。
“可这又能怎么样呢?如果厂长的亲信们,为了达到个人的某种目的,假借厂长的权力损害他人利益,把责任推到最高领导即厂长头上,这样的厂长不是糊涂,就是外强中干、腐朽无能!”
“是吗?”圣逸夫两眼枯涩。
“唉,于雷的技改小组散伙了,女朋友也离他而去。集体宿舍的工友,不知哪来的胆子,在谁的指使下,把他的床铺搬到屋外……”
圣逸夫不吱声了。他无法否认这一切都是虚构,因为这是事实。
他当时被手下人和亲信“包围”了,他相信他们千言万语凝结的真理:于雷是个野心家、阴谋家,是个狂热的不务正业的“造反派”。不过,他有时想启用于雷这个人才,可是,他无力战胜周围的“铁幕”,更无力战胜自己的脆弱。
“嘿,这个厂长是怎么当的?”圣逸夫低声说。
“也不能怪厂长一个人,他再能干,也有弱点,有时迫于各种压力不得不成为傀儡,别人的傀儡……”
旅馆大嫂说:“看得出,你是一个好人,如果你当厂长、经理,那就是员工们的福气。你现在大概像当年于雷那样遭到什么不测,遇到什么麻烦,你不要怕,更不要丧失信心……”
“谢谢你!”圣逸夫说,“我的心灵正在遭灾,真的,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酥,心在滴血。”
“不要紧。人活着哪能万事如意?于雷当年贫病交加,后来去了芜湖投奔大叔,在那里从门市部店员干起,一直到开办私人小厂。可他的心还系在月城,他多想回到故乡干事业。他的大叔理解他,托市里的一个秘书长跟月城政府联系,月城市长欢迎游子归来办厂,为他提供了方便……”
“喔……”圣逸夫直眨眼皮,明白了什么,“你们现在还联系吗?”
“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大嫂笑呵呵说,“他哪能忘记我这恩人?逢年过节都要亲自来一趟。最近,他出版了两本书,一本是谈技术改造的,一本是谈经营方略的。”
大嫂出去忙活了。圣逸夫躺在床上听窗外的淅沥雨声。于雷的艰难曲折和功成业就使他辗转反侧,难以入寐。“百万富翁和街头乞丐仅一步之遥”,难道世道真的变得“市场化”了么?能把一条毛毛虫变成一条龙,也能把一条龙变成毛毛虫?
旅馆大嫂经常来看望圣逸夫,为他拾掇,跟他谈心。她似乎担心这个男人因精神疾患而做出“意外”之事。她的真诚打动了陷于矛盾的漩涡的总裁。终于,她听到他恳切的询问:“大嫂,如果一个人可能患有重病应当怎么办?”
“到医院。”大嫂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只是一种可能……”
“到医院检查么。”
“假如查出什么毛病来,怎么办?”
“绝症呢?那可是不治之症。”
大嫂打量着圣逸夫,若有所思地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要热爱生命,但也不要把生命看得太绝对。人生大都不过几十年,谁能没有最后的归宿?我觉得,一个活人是为了最后的死亡而存在的,我们不过是在延缓通向死亡的时间,而不是逃避死亡。只要有一线生的希望,就要努力活下去。即便失败了,也要想得开,那不过是灵魂离开我们的身体在外游荡,身体呢,交给泥土融合罢了!”
圣逸夫先是惊讶,然后是振奋。没想到,南京大嫂对人生的态度如此豁达,妇人之见,远远超过了大男人的“小人之见”!
他在旅馆里住了最后一夜。
第二天早晨,他挟着公文包离开旅馆。他跟大嫂道别:“我马上就去医院,去肿瘤医院。”
“慢走,祝你平安!”大嫂的话语萦绕在他的耳际。
圣总的出现和回归使高丽艳、表妹、陪同人员又惊又喜。高丽艳说:“再不回来,我就要在报上登寻人启事了!”表妹讲了实话:“姐夫,有人说你大脑有毛病哩!”陪同人员的喜讯使他如释重负:“CT检查、抽样活检证明,你没有患可怕的绝症!”他出示了检查报告单。
圣逸夫乘轿车离开了雨中的南京。
两天前,他还心乱如麻,在癌症的阴影中打发时光。缠绕着他的阴影岂止是意念中的癌症?还有于雷的企业集团,昔日下属和同事的伪善、愚蠢,妻子与中年男人相拥而舞。还有人世间对钱财的贪欲,对不受约束权力的疯狂追逐……
现在,他心平气和,回到了月城。
他还活着,像脱了一层皮那样活着。可是下属和亲信们从外表到灵魂都没有丝毫的改变和震动,那熟悉的面孔,使他想起南京的那个业务员、稳健的中年人、商界老朋友、文艺名流……
一位无线电公司的忠诚卫土向他报告:“总裁,有一个特大喜讯,于雷那小子的公司昨夜发生火灾,烧掉了大半资产,元气大伤。我们公司有救了……”
“是吗?”圣逸夫镇定自若地说,“难道我们公司的振兴,非得靠他人企业的一场大火才能得以实现吗?”
“这……”卫士迷惑不解地打量着总裁。
“你能保证,一个赤手空拳起家的人,因为意外之灾失去大半江后没有复兴的希望吗?”
“这……这……”
“你能保证,在月城,在无线电公司,不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更多的于雷吗?”
卫士从未见过总裁站在于雷的角度谈问题,他不知所措地搓着双手,见圣总朝他挥挥手,便知趣地走开了。
几个月后,临近中秋佳节,圣逸夫驱车前往南京办事。顺道来到大桥旁的旅馆看望大嫂。他拎着不薄的礼品,来到大嫂工作的地方,两名女服务员听他说明来意,眼圈红了:“她,她不在了!……”
“什么?不在了?她到哪去了?”
“她去世了……”
圣逸夫目瞪口呆。他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一个好好的大活人,那么善良,那么宽厚,那么端庄,眨眼间不在了,消失了,他一时难以接受样的事实。
“她患了癌症,动过一次手术。复发后,在医院里没能活着出来……”
“别说了!”圣逸夫挥挥手。大嫂是他浪迹南京期间遇到的真正的、不戴面具的好人,可是好人不长寿啊!
“她怎么会死呢?……”圣逸夫仿佛盘旋在浑沌的梦中,恍恍惚惚,一时难以接受这个说法。但是,看到两年轻的女服务员真挚的眼神,他又相信了这个噩耗不是虚构的,而是真实的。
他唯一的心愿是打听大嫂安葬的地方,朋务员说不太清楚,向他提供了不在世的大嫂“家里”的联系方式:生前的住址和家庭电话。
他步履沉重地走出旅馆,钻进了小轿车。
南京的秋天透明清爽,黄叶飘飘。这是收获的季节,对于圣逸夫而言是一个肃杀的时辰。他的耳边鼓荡着城市的风,萦绕着大嫂的话语:“我们不过是在延缓通向死亡的时间,而不是逃避死亡。只要有一线生的希望,就得努力活下去。即使失败了,也要想得开,那不过是灵魂离开我们的身体在外游荡……
前方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圣逸夫等待着,等待着前方亮起生命原色的绿灯。
作
者
简
介
半岛,本名孙拥君,江苏省作协重点签约作家,文字见于《文艺报》《人民文学》《钟山》《文学报》《青春》《金融文坛》等报刊,发表长篇小说《荡漾三部曲》《爱无赦》、中篇小说集《我和五朵金花》、文艺评论集《群岛的回声》等12部,10余次获得全国系统、中央国家机关和省级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等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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