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等祝子漠反应过来,身后又是轰隆一声响。大门关上了,留给他一条平坦的阳光大道。是,干部就是这么说的,要走一条平坦的阳光大道。爹在信上也这么说的,要走一条平坦的阳光大道。
阳光跟爹的拳头一样热烈,密密匝匝的,一下一下砸得他直打踉跄,可是他喜欢。爹今天忙,但这阳光懂爹的心思,完全就是爹的欢迎仪式,欢迎他终于恢复自由。
祝子漠兴冲冲地离开监狱,三步一跳地朝马路走去。边走边踢踢路边的草,摸摸草中的花,再使劲吸几口新鲜空气。一切都像在做梦,却又疼痛般真实。到了马路边,他搭乘上一辆开往市区的公交车。
爹在市区租了房子,在工地上做工,夜里也蹬三轮车给商场送货。这都是爹在信上告诉他的。
车很快到了城中村附近。祝子漠又看一遍信封下了车。民主巷15号,是他记得滚瓜烂熟的地址。在监狱时,他反复揣摩过,巷说明了啥?说明了爹租的地方又窄又小,不然就应该叫街了。这么一排除,爹的位置就好找多了,只管瞅准巷道就行。
没走多远,他真望见一个小巷道,入口处竖着一个牌子,上面写了民主巷几个字,然后就是一个对着里面的大箭头。祝子漠望了一眼,心里直犯嘀咕,明明是民主巷,为啥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民主,一点儿都不文明?道子两边是高高低低的楼房,直筒筒地竖着,一栋连一栋,像歪歪扭扭弯弯曲曲的队列。巷道也跟着歪歪扭扭弯弯曲曲,一会儿宽一会儿窄,一会儿这冒个台阶,一会儿那冒出个水池子。
一个门牌号一个门牌号地数,祝子漠来到一个小院子前。对着院门的是两栋五层楼,并排站着,只隔了两三个人的距离,除了一楼没连着,其他都有楼板连着。猛一看,这两栋楼跟电视上看的连体人一样,肩膀挨肩膀,手拉着手,亲亲热热却又忸忸怩怩。
祝子漠往里走,忽然不知从哪间屋跑出来一个端饭碗的女人。
你找房?女人顾不上吃饭,笑眯眯地看着他。
不,找爹。祝子漠说,我是说我找我爹。
祝子漠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四方块”,小心打开,露出信封。你看,我爹叫这个名。
女人垮了脸,斜着眼看,眼睛马上瞪得比牛眼还大,抬起头盯了祝子漠半天,又一把夺过信封举起来看,凑到眼前看了半天,终于看烦了,丢给祝子漠,用手指了指上面,说,二楼,靠右手,最里面的一间。
好,好,谢谢阿姨。我爹今天在不在家?祝子漠几年来第一次用这个称呼,脸忽然憋得通红,扭头见了楼梯,赶紧逃过去。
咦,他不是死了好几年了吗?你不晓得?祝子漠跨到楼梯转角处,忽然听到楼下女人这样说。
谁死了。你说谁死了?
你说还能是谁?信封上的人呗。
你是说我爹,我爹他死了?
咋啦?我还哄你不成?他几年前就死了,从20层楼上栽下来的,哎呀那个惨呀。
你,你放……你胡说,你没看这邮戳还是今年的吗?
真是稀奇了,我亲眼看到的还能有假?女人说完打鼻孔哼了声,端着饭碗进屋了。
祝子漠望着女人怔了怔,想想,暗笑道,疯婆子。
二
二楼右手边有三个门,门旁边都带一个窗户。第一个窗户里面用一块布遮住,黑洞洞的。第二个窗户也用一块布遮着,亮着灯,传出电视里说话声。这城里人真怪,看个电视把门关着,窗户还遮块布,大白天开灯,明摆着炫,炫富。祝子漠想起在监狱学的新词,心里舒舒坦坦的。他等会儿要跟爹说,这几年他可没惹他生气,天天晚上都看书,真正把刑期当了学期。
再朝里看,第三个门也关着,也用一块布遮着窗户,也透着灯光。看来爹也会炫富。祝子漠心里暖和和的,用拳头快活地敲门。爹,爹,我回来了。
敲了好几下。第二个门吱呀下开了,露个老人头。
你找谁?
找我爹,你看,他叫这个名。
祝子漠把“四方块”又打开,指给老人看。
看不懂。你找错门了。这家人出去了,不是你爹。
你咋知道不是我爹?我爹就住这儿。
那你爹是男是女我还不晓得?找错门了,快走。谁晓得是不是小偷?
我真是找我爹的。你看,这个地址就是院子,对不对?楼下的阿姨说我爹住第三个门。祝子漠又把信封递给老人。
看不懂。快点走,要不我就报警了。老人吐着气,手在身上摸。
祝子漠?
一个女人的声音,还喘着气,从背后传过来。
祝子漠扭过头,见一个跟爹年纪差不多的女人望着他,像是很累的样子,喘着粗气。他没说自己是还是不是,只觉得纳闷。
女人看了看他,跟第二门的老头打过招呼,走到第三个门前,放下手里的菜,开门。
祝子漠见女人开了第三个门,急了,一步跨到门口。你是谁?咋在我爹租的房子里?
女人捋了捋头发,忽然笑着说,你还没吃饭吧?我来做。
我爹呢?祝子漠觉得太奇怪了,爹在信里说过,到这一天,天大的事都不做了,专门在家等他。可这说了半天,既没见爹的影儿,也没听见他的声儿。
等会再说你爹。你先歇会儿,我做饭你吃。女人照例柔声柔语,不再理他,自顾自开始摘菜。
女人不高不矮,微微有点儿胖,不过做起事来挺麻利,又是洗菜又是扫地,外带蒸米饭,好像都是一瞬间的事。祝子漠看着忙碌的女人,恍恍惚惚到了遥远的时空,娘正在拍着他入睡,他偏爬起身,抓娘手里的针线,抓娘散落在脸上的头发。那时的娘,也是这样忙碌麻利的,不管干啥都是一瞬间的事。可惜,有一天突然不见了娘。听人说,娘死了。爹开始黑了脸,动不动狠命地揍他,直到把他揍出了家,揍进了监狱。
祝子漠深信,自己就是被爹揍进监狱的。他推理过,如果爹不狠命揍他,他就不会逃离,如果不逃离就不会遇到那几个铁哥们,如果不遇到那几个铁哥们,自己就不会钻来钻去,如果不钻来钻去,就不会戴上手铐进牢房。
想到爹,祝子漠突然觉得心头一阵不安,楼下端饭碗女人的话,隔壁老头的话又一股脑蹦到耳朵里:真是稀奇了,邮戳还是今年的。他几年前就死了,从20层楼上栽下来的,哎呀那个惨呀。
出租屋只有十几个平米,中间拉着一根铁丝,挂上一大块花布,就把一间屋隔成两半。外间摆一张简易的布沙发,一个小茶几。厨房就是在靠门口处的窗户下,支起一张旧课桌,摆上锅灶油盐酱醋,旁边立个煤气坛子便完事了。
女人把火打着,迅速把油倒进锅。
我爹呢?祝子漠的问话跟锅里的白烟同时冒出来,把女人吓了一跳。她有点儿生气,干脆关了火,扭身进了花布遮住的里间。
女人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盒子。她把盒子往茶几上使劲一放,接着又去打火炒菜。
盒子不大,上面有张照片。照片上,爹笑得跟阳光一样暖和。
这啥意思?祝子漠吼出这句话时,耳朵里猛地又跳进了楼下端饭碗女人的絮絮叨叨,炸得他一阵阵心慌,但他还要问,要问个清楚。
你自己不会看呀,你爹就在盒子里。锅里冒着呛人的烟,祝子冷不丁的吼又跟烟子一起冒出来,把女人吓了一跳。她嗓门也噔噔噔上了几个台阶,像谁惹了她。
祝子漠这下好好看起盒子来,左看是个四方形,右看也是个四方形,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一遍,猛地大叫哭着喊了声爹呀,就把盒子紧紧抱住了,哭了一阵又不哭了,对女人嘿嘿笑起来,你骗我。
我骗你个啥?女人本来跟着祝子漠一起掉眼泪,这时被他嘿嘿一笑吓怔住了。
我爹没有死,他明明说的好好的,这一天天大的事也不做,就专门在家等我。你拿个盒子拿个照片来哄我。
那我哄你个啥?
哄个啥嘛,我咋晓得?我得好好想想。于是,祝子漠习惯性地蹲下来,开始想,越想越迷糊。哄我个啥嘛,捉弄我,好像没理由。那她哄我个啥嘛,我又没得钱,不对,我还有一百多块钱。
祝子漠脑袋一下清朗多了,站起来翻口袋。
你看,我兜里一共只有一百多元钱,全给你。你告诉我我爹到底死没死,他是不是遛圈去了。祝子漠把裤兜翻得底朝天。
好你个小狗日的,你敢损我?看我不打死你。女人急哄哄地抓了扫帚往祝子漠身上打,一打一个着,一打一个着,最后一下不打了,扔了笤帚蹲下身嚎起来。
我爹真死了?不能呀。你看,我这塑料袋里这一沓子,全是爹写的信。他咋就死了呢?祝子漠也急哄哄地解衣扣,抖抖索索解了半天,终于解开了两颗扣,掏出一个塑料袋。打开来,里面全是整整齐齐的“四方块”。
入狱后,祝子漠渐渐迷上了一件事,就是每次收到父亲的来信,他读过几遍后,就认真地叠成一个小“四方块”,放在贴身的内衬口袋里,每天偷偷拿出来读上几遍。收到下一封来信后,他才恋恋不舍地把这个“小方块”塞回原信封,锁进自己的小衣柜,然后再把刚收到的信件叠成小方块,放在贴身的内衬口袋里,再每天偷偷拿出来读上几遍。他就是喜欢身体与信纸摩擦的感觉,感觉那就是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自己跟前,不时用手摸摸他头,摸摸他脸,摸摸他身子。
我爹写的信,刚好有一百封。这最后一封还是上个月写的,他咋能就死了呢?
你说啥?女人停了嚎,露出跟楼下端饭碗女人一样的眼神,好好把祝子漠看了看,一把夺过塑料袋,一个四方块一个四方块地查看。最后,一个激灵跑到茶几边,打开那个黑盒子,嘴里跟楼下端饭碗女人一样絮絮叨叨的。
祝子漠只望了一眼,见到两根白乎乎的像骨头样的东西,跟一片黑乎乎的东西混在一起,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三
祝子漠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到底是谁写的信。
祝子漠醒来第二个念头就是,我得找到他。
第一个蹦进祝子漠脑中的是舅。自从娘死后,舅就跟爹结了仇,跟他家断了来往。舅说,是爹没本事挣钱给娘治病,是爹害死了娘。但祝子漠认为,舅再恨爹,再断了来往,知道爹死后,也不会不管他的这个亲外甥。而且,舅是有文化的,会写字的,肚子里多少装了几年的墨水,而且舅这两年做点儿小生意,手里有不太多的零花钱。
基于这两点,祝子漠断定给他写信的非舅莫属。他带上一百封来信出发了。
舅跟祝子漠住在同一个小镇,同在一条街,只是一个在北头,一个在南头。北头临近省道,人口相对集中密集。许多人家都顺势把自己的一间临街房开个窗或开扇门,再挂个牌子,就做起小买卖了。舅住的原是土坯子房屋,见别人开店赚钱,自己也跟着弄了点副食烟酒,再把房屋临街的一面墙刷上白石灰,开了宽宽扁扁的“大口子”,安上活动铁皮板子就赶紧开业大吉了。不知舅算不算走了狗屎运,这一开业真的就大吉了,每天虽卖不了多少东西,但那个“大口子”里的东西竟然养活了一大家人。
祝子漠寻到舅时,舅妈不在,舅一个人坐在“大口子”里,低头看手机。
舅,你这生意好着呢。祝子漠跟以前爹借钱的语气一模一样。他寻思了半天,爹每次都从聊家常开始,聊着聊着再把借钱的话说出来。那样,即使舅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好直接拒绝,顶多是翻翻白眼,再四下张望好一会儿,才把手放进兜里掏点零钱出来。但这回祝子漠不是来借钱的,他没必要跟爹一样从聊家常开始,可除了这样开始,他又不知道还能从哪儿开始。
祝子漠打完招呼后,刚开始揣摩该咋提信的事,忽然被舅的表情砸住了脚。舅望着他,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好半天动也不动一下。祝子漠吓傻了,但脑子还没乱,悄悄摸了摸脸,从额头往下摸,经过鼻子一直摸到脖子,干干净净舒舒坦坦,没发现自己脸上有半点异常。
祝子漠?你啥时候出来的?舅终于活过来了,接着又是左右看呀看,看了好一阵子。没等祝子漠开口,舅就麻利地打开面前的小抽屉,取出一根细长的缝衣针,转身在土坯墙缝里拨拉。
舅,这几年多亏了你的信。要不是这,我……祝子漠从“大口子”外面看舅弓着的后背,肥肥胖胖的,几乎贴在墙上,滑稽死了。他干脆不说了,忍着不敢笑。
舅忽然又转过身,举着两个“四方块”给他。这是两百块钱,拿着。
祝子漠揉揉眼睛,这才看清楚,舅手里的两个“四方块”真是红红的,真是两百块钱叠起来的。墙上,依旧是凹凸不平的土,只偶尔见几个陈旧的裂缝,除此几乎不见任何新的痕迹,真不知道舅刚才扒拉了还是没扒拉。
舅,你这钱从哪儿拿出来的?咋也叠成这个四方块呢?祝子漠手伸进兜里,捏住了自己的“四方块”。
舅顾不回答他的问题,探头到“大口子”外张望了又张望,舒了一口长气。然后,舅的语气忽然变得十二分严厉,对祝子漠低吼。
拿着,赶快拿着装布兜里,别让你舅妈知道了。舅说完,又是把头探到“大口子”张望了又张望,长舒一口气。
祝子漠,你刚出来需要钱,别客套,赶紧装好。这是我平时藏起来的,你舅妈不晓得。舅跟特务一样,说一句就勾个腰张望又张望,四下瞅了又瞅。
舅,这几年真多亏了你的信啊,要不然我……
啥信?舅这次没当特务,眼睛鼻子嘴巴却像特务一样,先是勾肩搭背紧急集合,接着猛地解散分开,跟有人指挥一样。
你看。祝子漠掏出了塑料袋,又从里面掏出了一踏子“四方块”,准备塞给舅,发现舅的头直摇。
我没写,不是我写的。
我舅妈不在,你别怕。祝子漠打开最近一封信,说,你是不是怕舅妈晓得了,专门以我爹的名义写的?
啥?祝子漠你没病吧?咋说的胡话把我弄糊涂了。舅一把拽过信,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扔给他。
你问你爹就晓得了,跑来问我干啥?舅说这话时一脸气愤,显然是爹的名字又惹了他。
舅你拿我开啥心?我晓得是你,亲戚伙儿的就你会写几个字,也有钱打我账上,还叫我好好改造。你不就是怕我晓得爹死了自暴自弃嘛?
你爹死了?咋死的?咋没人跟我说一声?舅这次说话不特务了,脸上表情也不特务了,眼睛嘴巴又张得合不拢。
祝子漠懵了,丢下舅给的两个“四方块”,扭头走了。
祝子漠,你别怪我呀。你晓得的,我跟你爹这么些年都不来往了,懒得找他,也没顾得打听……
祝子漠没回头,走了老远还听见舅的声音。他没怪他,他在想谁是信里的“爹”。
四
铁圈胖得几乎让祝子漠认不出了。当时,他用牙签剔着着牙缝,摇摇晃晃从一家小餐馆朝外走。祝子漠尾随了好长一段路才敢叫出他的名。
祝子漠,你跟踪我?信不信我报警?铁圈扭头辨认了一阵,马上捂住肚子说。语言是威胁的,语气却是虚弱的,根本不像是这个肥胖的身躯发出的。
铁圈你咋了,还记仇?好,好,我正式给你道歉,以前是我不对,不该打你,还把你打住院了。不过话说回来了,那也你是惹我的,你为啥要把我爹的信撕了?
铁圈意识到自己捂在肚子上的手,不好意思干笑了两下,说,哪能呢?老子……老祝,我记啥仇,我俩可是铁哥们。我承认撕信不对,那不是喊你吃饭你不理还发飙嘛。唉老祝,算我命大,没死。这不,不光没死,还浑身是肉。不是吹牛的话,现在你可打不过了。我告诉你,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铁圈说完,又挺了挺胸脯。
打不过,打不过。我不是来打架的,也不是要钱的。祝子漠想起为付5000元钱的赔偿费,他是怎样忐忑不安、提心吊胆等爹回信的。好在爹同意了,也没责骂他,而且赶在铁圈出院前就把钱打账上了。为这钱的事,他还挺纳闷的,后来想通了,看来城里打工挣钱得很,不然爹咋那么爽快答应了?照以往爹在老家的脾气和收入,该又撵着他满街跑,也不一定拿得出钱来。
不要钱你跟踪我干啥?那钱也是正当赔我的,你要也要不到。铁圈说。
铁圈,咱不说那些事了。到底是铁哥们,还是你最好。我这次来是特意感谢你的,这两年要不是你瞒着我,以我爹的名义给我写信,给我零用钱,我……祝子漠越说越激动,心情澎湃,脸也越来越红。在太阳底下,他皮肤黑红黑红的,嘴巴一张一合,跟鱼吞水一样,不同的是他嘴角的白沫越来越多,眼泪珠子掉到嘴角,马上被白沫吞没得无影无踪。
就在这时,铁圈打断了他的话。
老祝你是不是憨了?神经病了。铁圈瞪着祝子漠,前后打量,忽然仰天长啸。老祝呀老祝,你也有今天。哼,打老子的时候挺狠的,老子差点就被打死了。哎呀,老天爷真开了眼,开了眼。
铁圈不再理会这个疯子老祝,猛一拳捶在他身上。见祝子漠被捶得差点坐在地上,他哈哈笑两声,转身继续摇摇晃晃地走了,鼻子里是一阵阵轻松的、快活的、心满意足的哼哼声。
祝子漠又懵了,怔在那里好半天才活过来。活过来的他,干脆坐在地上,抱着脑袋好好想,越想越糊涂。不能呀,铁圈是铁哥们,除了他就没别人能写信了。他具备了给他写信的一切条件,比如他比他早出去三年,比如他俩都是初中文化都能写稿,比如在牢里就他俩玩得好,尽管他失手打伤了他,但那仅仅是失手,是个意外,他不是说过原谅他了吗?
五
祝子漠在爹的出租屋躺了两天,终于又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今年应该有80岁了,不是亲戚也不是铁哥们,是市里一所大学的退休老教授。隔几个月,他都会到监狱里看看他们,给他们讲故事,讲道理,让他们好好做人,还会给他们带来不少东西。他们都喜欢他,亲热地喊他爷爷。去年开表彰大会时,他还亲自给祝子漠发了奖品。没错,就是他。
这次,祝子漠出发前,特意把头洗了一遍又一遍,等晾了半干时才换身干净衣服。他忆起老教授去年对他们说的话,要洗心革面,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众人面前。那么,见老教授前,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也算是洗心革面的一部分吧?
祝子漠买了几个苹果,一挂香蕉,又掸掸鞋子上的灰,朝那所大学走去。这双鞋是老教授第二次见到祝子漠时送的,听干部说,是老教授用自己的工资买的,但祝子漠当时只在鼻子里发了一声哼,表示接受,也表示没任何感激之情。本来就是,买不买鞋是他自己的事,又不是自己硬逼着他买的,干嘛要谢?
学校大门在临街位置,看得出是新翻修不久的,崭新崭新的几个大字镶嵌在电动门旁边的墙壁上,很气派。祝子漠在门前来回走了几个回合,贪婪地往里望,看见郁郁葱葱的树排得整整齐齐,比他们平时站的队都直。他真想体验一把从气派大门走进大学校园的感觉,但是脖子都别疼了,也不敢轻举妄动。最后,他终于湿着眼睛绕到后门进了校园。
他是真的害怕,害怕把大门弄脏了。他这刚从牢里出来,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污点,咋能从大门进,咋配从大门进呢?
后门进来后,是一片工地,估计要盖房子。地上挖着深深的坑,四周堆的土跟小山坡似的。
不知是不是这小山坡似的土堆点燃了祝子漠的记忆,他竟然想起前年吃花生的季节,老教授没有按之前的约定给他们送自家种的花生吃。大概过了半年,老教授来了,却跛着脚。大家爷爷长爷爷短的一阵欢呼,都忘了问他的脚是咋回事,直到他离开后,大家才发现集体犯了健忘症。
后来,不知是谁从干部那里打听到,花生刚下来时,老教授在校外自家开的小山坡上拔花生。雨说来就来了,老教授只想多拔点花生,一直没顾得躲雨,也没顾得脚下泥土湿滑,回家时从小山坡上骨碌了下来,脚摔骨折,人也感冒了好几天。
后来,当然是后来,祝子漠又从同改那里听到不少关于老教授的事,比如他有好几个笔记本,上面记着他们的生日、犯罪事实和余刑。比如他这些年团年饭从不在家里吃,硬是不顾老伴和国外归来的儿子儿媳的满腹牢骚。还比如,他们几乎每人都收到过他送来的衣物及日用品,包括祝子漠脚上的鞋。
提起鞋,祝子漠不由自主低头看了看脚。脚上穿的就是那双鞋,让祝子漠现在感到脸红的鞋。进来时,他的确只有一双鞋,而且是一双磨烂了两三个洞的布鞋,可下雪那天他分明是不想劳动,就在卫生间里走来走去,直走得两只鞋湿漉漉的。然后,他就穿着湿漉漉的冰冷的破布鞋找干部,想说脚冻得红肿红肿的,想回宿舍休息。不巧,正赶上老教授跟干部在谈话。他就远远站在一边等,越等脚下越冰凉,越冰凉脚就越疼,忍不住轻轻跺起了脚。这一动让老教授发现了他,问了情况,又看了看他的脚,问了他鞋子的尺寸。第二天,老教授又来了,给他带了一双新鞋,还说了一大通听不明白的道理。老教授走后,祝子漠只用鼻子哼了两声,这事就了了。
祝子漠不敢想下去了,他怕不争气的眼泪打湿眼眶,打消他今天的计划。
在一座陈旧的宿舍楼前,祝子漠住了脚步。如果没记错的话,一楼有小院的便是老教授的家。铁圈以前说过,老教授爱清净,爱养花,爱在小院里写写画画。
小院里果真很安静,墙根一排种着各种叫不出名的花,还有一个葡萄藤架。藤下摆着一把靠椅,上面坐着一个老人,眯了眼打盹。
祝子漠站在小院门口,腿突然失去控制直发抖,牙齿咯咯细响。耳朵变得格外灵敏,能听见心通通跳动的声音。他屏住呼吸,甚至蹲下身子,想掩住这通通的声响,却发现它更响了。
奶奶,这是老教授的家吗?祝子漠终于颤抖着问。
老人没有动,继续打盹,头点一下就睁眼看看,再闭上,再打盹,再点头。头一点,再睁眼看看,再闭上。终于有一次,她睁开眼没有闭上,望见祝子漠后马上堆了一脸笑,想直立起来,没有成功,赶忙说,我儿回来了?快进屋。
祝子漠进了小院,奶奶,爷爷在家吗?
啊?你说啥?大声点。
奶奶,爷爷在家吗?
啊?你说啥?大声点。
奶奶,爷爷在家吗?
老人站起身,走到祝子漠跟前。你是谁?
祝子漠不知咋回答才好,慌得放下手里的苹果香蕉,在衣兜里翻出一踏子“四方块”,递给老人看。老人转身在靠椅上摸了个东西戴在耳朵上,看着他。
奶奶,我找爷爷。我在里面时,他一直给我写信,当然是以我爹的名义写的。我出来了才知道爹死了好几年了,是爷爷写的。你看,这封还是上个月写的。
爷爷不在了。老人拉着他的手说,我知道你跟他们一样,出来了就来看爷爷,可爷爷去年就不在了。
说不请咋回事,仿佛就在一瞬间,老人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恍恍惚惚絮絮叨叨的,却又像是就在耳边低声咿咿呀呀,清清楚楚的。总之,祝子漠觉得太阳变得越来越刺眼,周围的葡萄藤来回奔跑,奇怪极了。总之,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
六
到底是不是你给我写的信?祝子漠已经跟女人一起在工地上做小工,但他每天都念念不忘这句话。他说,据他想破脑袋的分析,只有女人才有动机,也才有条件。因为女人跟爹同居了,彼此做好了共度一生的准备,爹的心思她最懂,爹的事情她最清楚。可女人却不识字,她认得的,只是男女厕所上两个大大的区别性别的字。她还认得阿拉伯数字,尤其是人民币的各种面值,她甚至根本不需要看数字,只看颜色、图案及大小就能分辨出。在这点上,她显得格外聪明伶俐,这是祝子漠形容的。
女人说,租住在这个小院的好多都是工地上做工的,跟老祝都熟悉。她还说,老祝脾气臭,不过大方仗义,谁有事找他,他是有力出力有钱出钱,从不含糊。最后,女人说,要查出信是谁写的也容易啊,整天盯着大门口的小邮箱就行了。
祝子漠于是多了一件事,收工后就站在大门口盯小邮箱,盯得院子里的人都晓得了他的心思,可他还是一直没盯出个所以然来。那来来往往的,认识不认识的,咋看都像是写信的人。
但是有一天,女人偷偷绕过守在邮箱旁的祝子漠,走进工棚,给好几个工友送了些点心,深深鞠躬。她说,老祝儿子回来了,改好了,以后不用再模仿笔迹写信了。这躬是我替老祝鞠的,大恩永远不会忘。
作
者
简
介
马小磨,本名马汉琴,湖北省作协会员,文字散见于《长江文艺》《草原》《当代小说》《河北小小说》《青年作家》等刊物。
程序编辑:宋颂▶审核:王冉 ▶终审:孟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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