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柜中,置放着一支黑体银边的水笔。那笔,既是父亲的遗物,又是我的礼物。小时候,每每新年,父亲总送我笔。我长大成人,负笈远游。机场别离,我将入关,眼眶红润的父亲,突然唤住我。他的手指倏忽伸入衣服袋中,热锅中小蚂蚁似的,胡乱地摸索什么。兴许他是找烟吧?遇到急事、难事,心情不好,父亲习惯不停地抽烟。令我诧异的是,一阵慌乱后,他掏出那支水笔,急切地递过来:“拿去吧,到了奥克兰,填入境卡用得着。”我心中黯然,满怀愧怍。愧怍的是,父亲若是一支“大笔”,那么我就是一个“败笔”。
父亲生于1950年。彼时,大家小家都很艰难。家中兄弟姊妹五个,父亲作为老大,才有机会学习。直到初二,他还没有钢笔。像孙悟空舞弄金箍棒一样,两三个顽皮的同学,爱向他转钢笔。囊中羞涩,钢笔遗羞,像尖针刺入父亲的心头。怎么办?“穷家富路”——父亲不吃早饭,省下“口粮钱”,购入一批小儿书,办起暑假书店。夕阳渐下,余晖渐白,他在河畔的空地上,架稳一张小长柜,拼齐三张小木桌,摆好五六个小圆凳,坐等小看客。两册书仅租一分钱。假期结束前,父亲迫不及待地直奔城里,买下一支英雄牌钢笔。
时光如飞,父亲中学毕业,就去城西公社任土记者——通讯报道员,那支老钢笔给他带来新机遇。起初,父亲不善写作。其他同人,不是来自书香门第,就是毕业于师范学校,撰新闻,写报道,作评论,无不得心应手。相形见绌,父亲出身贫寒的饮食业家庭。爷爷、奶奶一辈子只会做烧饼。他们眼中只识烧饼——苏北大饼,大字则不识一个。
未有家学,未入高校,父亲的写作功底薄得就像一碗有汤无米的白粥汤,在同仁面前,透明得一眼就已望穿。父亲怀揣家人的希冀,从不气馁。白天,他跑工厂,下田地,钢笔如衣,贴身携佩;晚上,他读报纸,写稿子,钢笔如指,从不离手;假期他学经验,钢笔如友,陪伴左右。尔时,父亲才十来岁,身形单薄,又节衣缩食,瘦得前胸贴后背,就像一支干瘪的笔囊。夜黑人寂,蛋青色的月光,渗入晕黄的灯光,洒入草屋。身披大衣的父亲,挺着腰杆在灯下奋笔疾书。沙沙的笔声中,咕咕的肚叫声,此起彼伏。父亲起身,搓手呵气,循着月光,冒着寒雾,走近田头,拔起他的“心田绿笔”——长长的大蒜。半碟酱油,一碗热水,两根大蒜,就是父亲别无他选的“夜宵”:蒜伴神仙汤。
常饮神仙汤,父亲下笔有神,篇篇作品像片片雪花,飘遍大江南北。1970年冬天,父亲终生难忘。他与两位通讯员徐应佩、朱霁云,齐赴新华日报社改稿。在那个年代,小城作者受到大报编辑青睐,意味奏响人生高光时刻的序曲。在南京新街口的一幢老楼里,编者讲得孜孜不倦,改得字字珠玑;作者听得津津有味,学得如痴如醉。三篇稿子,即将见报。三人喜庆而归,途经无锡,畅游太湖,摄影留念。其间在公交车站点,父亲瞥见有人鬼鬼祟祟。他仗着身高优势,主动垫后,边推友人上车,边呼小心小偷。“啪”的一声,车门已闭,父亲摸摸口袋,些许现金、那支钢笔,已在推搡中不翼而飞。他未伤感,南京之行在父亲的心底已留下一支“新笔”:握管为器,作文为业。
此后,无论入伍从戎,还是回乡工作,父亲绝不弃笔。他痴情写作经济小言论。改革春风,拂面而来,转起个人的命运齿轮。《不找市长找市场》等小言论,纷纷刊于《人民日报》《新华日报》等报刊。领导读后另眼相看,寻到父亲,将他调入县委政策研究室。父亲如鱼得水,持笔前行,逐渐走上部门的领导岗位。
大大小小的稿费,点点滴滴的变化。“这笔可是稿费买的。”父亲送笔给我,自豪溢于言表。我何尝不明白,那不是炫耀,而是企盼——望我像他那样,握笔撰文,书写人生。在父亲心中稳如泰山的笔,在我眼里一度“云淡风轻”—— 笔于我的作用,不是做作业,而是作弊。从小到大,我对学习素无兴趣。平日里,我忙着踢足球,打游戏,看杂书。一到考场,如入战场。成绩不好,战绩不佳,老师的眼睛,同学的嘴巴,往往会“万箭穿心”。面子作祟,就要作秀,我想到了作弊。到了高中,班主任明镜似的,每逢大考,都亲自来监考我。各种作弊方案试过之后,父亲的笔,成为我的救命稻草。我让优秀生将小抄裹入钢笔内壳,传至我的邻桌——老师眼中乖学生的桌上。“某某同学,我的笔没油了,借我下笔?”不及老师、同学多问,我已取过那支笔。班主任未有丝毫怀疑。那支笔写出了答案,也给班主任写出一个巨大的疑问号——彭伟,他怎么作弊的?直到毕业后,他还好奇地问过我。
平日荒唐,来日荒凉——我去高考,无悬无念,败笔败北,勉强混入一所私立学校——三江学院。高校毕业,父母自费送我游学。我才考入新西兰奥克兰大学,便遇到一位大腹便便的洋人老师。他的肚子很大,固然不及万历皇帝胖得要人扶肚前行,但动起来,几乎是靠挪,一只脚站稳,另一只脚才向前移动。他心宽体胖,平日像对待家人一样善待学生。我也常去和他聊天。有回,我看到他给一篇论文只打了25分。询问才知,那位学生抄袭。第一次抄袭,先给低分,第二次抄袭,将被开除。他在论文末了写下批语:学生最好的名字是诚实,我顿时感到高中班主任心中的问号,完全被拉直,成为我心中的“警”叹号。我下定决心用笔好好参加每场考试,诀别作弊。我的成绩,时有进步,以至于引来学生高价请我代考,我断然拒绝。
笔在我的手中,终于走对方向,归入正途,可是我与父亲渐行渐远。我钟情旧书,搜集名人签名本、涉华英文西书,尝试笔耕,撰写书话,见诸报刊。我想自己正走上守护传统文化的正道。父亲以为藏书不足为道,不可立业。他警告我切勿“玩书丧志”,我讽刺他明日黄花,以牙还牙——小言论早已过时。几次争辩后,活火山变作死火山,两人对话,仅余问候而已。两代人的沟壑,像一对平行线,在时光的隧道中,间距越拉越大。
2006年,父亲罹患癌症,久居南京八一医院,治病养疴。病根溯源,离不开他少年时少食少眠。我自海外归来,榻前尽孝。友人们探望父亲,聊起旧事,我才看清父亲的书生本色。他做人为官,挺直腰杆,从未向组织上提过要求。父亲于病床上,读过我的几篇新作,有了别样的感喟。他说待到康复,打算重操旧业,写点小文。我写作已用电脑,便将那支水笔回送父亲。病情平稳后的一个正月里,父亲突然取出水笔,在他的旧著《经济漫谈》扉页上写道:“此书世代相传,勿遗失。”“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何况一本书呢?兴许他心系健康堪忧,才不舍自己笔尖下的结晶——《经济漫谈》。仅过数年,父亲竟不幸患上白血病。在病魔的吞噬下,人高马大的他,清癯得外皮凹陷,像支枯竭的老笔,写稿谈话,已不从心。2014年的一个清晨,父亲悄然离世。那时那刻,我嚎啕大哭,黑色的水笔倒是安然,仿佛一具逼仄的身影,躺在父亲的枕边。
岁月匆匆,亲情悠悠。父亲十年忌日将至,我整理家中旧书,无意翻阅他的作品剪报集,刚刚看到他的旧作,又无意瞥见那支水笔。我不知不觉地取笔,在剪报上轻轻一划,一道深深的水迹,泪痕似的,跃然纸上。那笔居然还未枯竭,我瞬间泪眼漶漫,不禁思忖:父亲的笔,一头尖尖的,写出的是他的人生;一头直直的,挺出的是他的傲骨;两头擦痕亮亮的,仿佛磨失的旧时光景,映出他的希冀。
忌日那天,秋雨飘零。我又来到父亲的墓前,将那支水笔,放置在他的遗像前方。回家的路上,我特意去一家文具店,买来一支新笔。近来,我写文章又恢复了用笔,让希冀缓缓地流淌在笔尖下。
作者简介
彭伟,《如皋日报》副刊编辑,江苏省作协会员,如皋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
程序编辑:宋颂▶审核:王冉 ▶终审:孟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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