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孩新作
写在前面:1983年夏季,16岁的我中考失败,便开始尝试文学创作,想以此改变人生命运。1984年,我参加了南通市文联创办的文学刊物《三角洲》的文学函授,即每月收寄刊物,同时还可以给刊物写稿。那一年我没在《三角洲》发表作品,但她给了我少年时代的温暖记忆。那一年,我在《北京农场通讯》发表了处女作小说《回乡》,虽然只有2000字,但我却永远记住了它。今年是我从事文学创作40年,很高兴在2024年4月下旬刊《三角洲》发表我的散文《故乡没有信来》,一切算是因果有缘吧。
书信在互联网来临之前,是人们交往的基本方式。当然,互联网通过电脑、手机发信,也要写信的,不过取代了人工跑路而已。我从小对写信就很好奇,每当看到穿墨绿色制服的邮递员,骑着公家标配的印有中国邮政字样的自行车,自行车的前后架侧挂着专装报刊和信件的布袋子,就充满好奇。那种好奇,是老想知道那信里边究竟写了些什么?因此,我常在中午的村口,等待邮递员由远处而来,再看着他从眼前驶过,径自奔向村部。然后,在几分钟后,又看着那邮递员神气地从我眼前驶过,去奔向另一个村庄。再然后,就听村上的大喇叭开始广播,某某某,某某某,请速到办公室来,有你家的信。
我盼望着大喇叭某一天也能喊上我父亲的名字。那一刻,我会第一时间跑到村部,取回写有我父亲名字的信。可是,那样的事情几乎没有发生过。在七十年代,我家与外界的联系只有在京城里工作的爷爷。童年记忆里,爷爷很少回到乡下的家。在我朦胧的记忆中,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本来爷爷在城里的医院做厨师,平常假日很少,交通也不便,现在他的媳妇不在了,他的儿女也都结婚了,他回来就没有更多的念想。后来,爷爷在城里和一个老护士结婚,他们住在白塔寺大茶叶胡同一个大杂院里。那里,就是我可以在乡村伙伴间炫耀的我爷爷在城里的家。
爷爷早期不习惯给家里来信。我父亲更不习惯给他的父亲写信。爷爷跟家里联系的方式,常常通过一个在城里做事的村里本家大爷给捎话。我爷爷很小的时候,就在城里的钟表店工作,我父亲说那店是我曾祖父开的,买卖不大,但足可以供一家人吃穿。村上许多人进了城,大都在我们家的钟表店里歇脚,喝茶吃饭自然不在话下,也有的还要留下住上一两天。我们家人老实憨厚,宁可自己少吃少用,也不能怠慢了村里人。多少年之后,当我二三十岁时偶尔和村里上岁数的人聊天,他们还念念不忘我的曾祖父和我爷爷当年如何对他们好。
曾看过余秋雨先生的文章《信客》。注意,在这里我用的是文章,而不确定是散文还是小说。以我的写作判断,他这文章是散文化的小说,或是小说化的散文。余先生讲的信客,是在人民邮电之前往来城市和乡村之间的信使。信客,顾名思义,就是受他人之托,给对方亲戚朋友捎口信、传信件和代送简单物品的脚力劳动者。可以想象,能当个信客,并非易事,首先要身体好,脚力快,还能负重。再者,脑子要活泛,城乡间的交通必须熟,懂得超近绕远,天气变化。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那就是要诚实守信,嘴巴要严。这样的人,很容易让人想到影视剧中的地下交通员。
读余秋雨的《信客》,就寻思,放过去我能不能干那活儿。特别看到,那个老信客受人之托,从上海往乡村带一捆红色的绸缎,为了捆得扎实,他从捆好的绸缎里取出一块做捆绑用,结果那主雇托了另外一个人给家里提前送来一封信,告知他已委托信客给家里送来一捆绸缎,并叮嘱一定要看那绸缎的两端被人动过手脚没有。结果,显然是出乎老信客意料的。但在那封信件面前,顿觉颜面扫尽,只得含恨用钝器砸伤自己的手指,发誓从此再也不做信客。老信客更为决绝的是,他甘愿选择到山上去当一个终身守坟人。看到这里,我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
这让我想到,在七八十年代,我逐渐知道我爷爷也曾隔三五个月给他的儿子我的父亲写信的。爷爷的信不是通过邮局邮寄,而是通过前面提到的那个也在城里做事的本家大爷。大爷的工作是我爷爷给找的,他回家的次数多,想必能有个正常的休息日。我爷爷回来少,除了工作忙,道路远,更主要的原因是他迷恋京剧。只要有时间,他就到剧场看戏,后来还参加了一个职工业余京剧团的演出。人不爱戏,是体会不到戏痴戏迷的那股邪性劲儿的。爷爷最初的信里,只写几行字,内容无非问候几句告知平安,极为重要的是在信里夹上10块或20块钱。有了这点钱,我们家的日常开支就有了保障。除了给钱,爷爷有时也让本家大爷给捎上二斤肥肉,肥肉炼油炒菜,油渣儿烙葱花饼或包饺子,这在当时的乡下就是上好的吃食了。
然而,有一天我没想到的事发生了。那天傍晚,冷风嗖嗖,刚进家门,就听得父母又在争吵。以前,他们也经常争吵,原因很多,多是父亲当村干部不顾家。母亲一个人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做饭、刷碗、收拾卫生,都完事,还得喂猪。而父亲这时要么在开会,要么在村里几个要好的人家吃饭。时间长了,母亲当然难以忍受,终于在忍耐中爆发。为此,我曾多次想到离家出走,可走,又没什么好去处。有几次,我偷偷跑到场院的稻草垛里呆着,那里很隐秘也很暖和。可是,一次两次行,多了也会被别人发现,尤其是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岁数大的也有,那都是男女在幽会,也是我们所不希望看到的。
进得家来,就听我母亲嘴里在不停的骂给家里捎信的本家大爷。母亲说,我爷爷给的钱,常被大爷拖欠,有时甚至把给我们的肥肉留在他们家里。我母亲让我父亲给我爷爷写信,告诉他不要再让那个大爷给家里捎信带东西了。如果要给,就直接通过邮局寄,实在不行,就让我父亲隔上两三个月进城到家里取。我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觉得那样会影响到我爷爷和本家大爷的关系,也会影响我家和大爷一家的关系,毕竟在一个村子相处,低头不见抬头见,面子上太难看。另外,让我父亲到城里专门去一趟找他父亲要钱要肥肉,他这个做儿子的实在做不出来,何况我爷爷娶的那个老护士她带过来的还有两个女儿,这事如果让老护士知道,他们家里也会闹成一锅粥。我父亲是个老实人,或者说是个窝囊人,我母亲不管这些,她冲我父亲没完没了的发火。我们几个子女在一旁听着哭着劝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最后,我母亲告诉我父亲,这事你如果不跟老爷子说清楚,那她就要亲自上场了。我并不知道我母亲会以怎样的方式上场。她只上过小学二年级,最多能认识二三百字。但我母亲的脾气很大,她不能被人算计,更不能受人欺负。
从那以后,我爷爷就不再让本家大爷往家里捎信带物了。至于是我父亲到城里找了我爷爷,还是我母亲找人给我爷爷写了信,至今无法考证。我看到我爷爷给我父亲写来的信,字数比原来多了许多,除了父子之间的简单交流,再无其它。信的最后,爷爷总是赘上一句“代问秀芳好”。我母亲在单位食堂工作,做的是家常饭。每当爷爷从城里回来,我母亲都要站在爷爷一旁,欣赏他老人家出奇的厨艺。据我姑姑说,陈毅元帅当年住在我爷爷工作的医院,他专门称赞我爷爷做的饭菜好。
八十年代中后期,随着爷爷的病情加重,他再也没有给家里写过信。我们也很少到城里去看他。那个时候,满世界的人都在忙啊,忙着挣钱,忙着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自考、高考、成考、夜大、电大。记得在1986年年底,我和父亲到爷爷家去看他,父亲告诉爷爷,我从农场畜牧场调到乡政府机关担任团委书记,算是公家人了。爷爷听后,激动的说,好啊,好啊,咱家终于有人在“衙门口”上班了。1992年底,我从郊区农场调到城里的一家新创刊的报社工作,拿到记者证后第二天我就到爷爷家告诉他,您的孙子到了更大的“衙门口”当了记者。爷爷听后,嘴巴哆嗦半天没说出一句话,他的双眼噙满了泪水。转过年来4月,爷爷去世了。处理完爷爷的后事,父亲感慨地对我说,以前到城里看爷爷的次数太少了,连封信都没有写。我说这不怪您,您在村里当干部几十年,事情太多,也很少有写信的习惯。但凡人都有惰性,总觉得留给明天的日子多着呢!父亲说,你可以想得到,爷爷活着时多么渴望家里的消息啊!
父亲的话让我想到明代沈复的散文《浮生六记》。沈复是个苏州文人,家中早期条件尚好,娶了个贤惠的妻子陈芸。他们夫妻恩爱,琴棋书画,生活日常,过得有声有色。不料因为芸结交船娘,并主动提议让其为沈复小妾,这让沈母大为恼怒,恨不得将其二人逐出家门。沈复的父亲长期在异地担任下层官吏,由于生活的拮据,沈复遂到父亲那儿谋生。沈父某日心生私念,想找个女仆照顾起居,其实就是想纳个小妾。沈复当然不会反对,他便给陈芸写信希望她在家乡给物色一个。陈云前者因为给夫君纳妾,再加给远在异地的父子写信交流两地的信息,弄出种种是非,反而导致公婆的不满。这次为公爹纳妾,自然是讨得老人欢喜。怎奈,东窗事发,引得婆婆愠怒,陈芸只好写信,假以借口,让公爹放弃小妾。有道是劝赌不劝嫖,既然事已至此,陈芸就该死站一头,可她却来回摇摆,最终只能两头得罪,被逐出家门也是命中使然。两口子在外漂泊数载,陈芸终因病疾而亡。穷困潦倒的沈复,此时最期盼的就是能得到父母的原谅,给他送来回家的一封信,可他望眼欲穿,就是不来。某一天,当那期待已久的家书真的来了,想不到竟是父亲病逝的消息。这让沈复将陷入怎样的人生尴尬!
2009年12月14日,我亲爱的父亲辞世。当晚,我写了一封给父亲的信:父爱有余香。这是我平生写给父亲的第一封信,也应该是最后一封。我把它放进父亲的墓地里,算是我与他永远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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