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孩新作
发表于2024年第10期《广州文艺》
桔的背影逐渐的小去,小去,最后消逝在一个黑黑的点上。我心里很是怅然,仿佛受到极大的委屈或者说是极大的打击。我不能接受她骑车从我身旁过去对我的静默,静默得很陌生很熟视无睹。这毕竟是我曾经熟悉的再也不能熟悉的桔呀!
我对桔的记忆是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的。那是1978年9月的事了。三年前,唐山大地震把我们小学校的校舍给震塌了。那天多亏是凌晨三点多钟,如果是白天,后果不堪设想。我们的校舍在村西,是由过去的关帝庙改建的。那庙很大,是个大四合院,庙前有一棵巨大的槐树,由于树龄太长了,树干已经镂空,里边可以坐上两三个学生。我没有坐过,据说那树洞里有蛇,而且还不止一条。我们在这里读书的三年,没有住进庙里的殿房,住的是大庙东侧的一间平房里。平房还好,墙里墙外都是红砖,房顶是水泥瓦,下雨的时候没漏过雨。但地震发生了,再好的房子也不能作为教室了。我们只能在村民的土坯罗里上课。
在土坯罗里上课,这是前所未有的,同学们很好奇。老师年近三十岁,跟我们住一个村,人老实,但脾气很轴,村里人给他们一家人起个外号叫“死脑筋”。老师的父亲,也就是“老死脑筋”,读过几年私塾,在村里算是很有学问的人。老先生擅写毛笔字,我至今想不起来他写的是颜柳欧赵哪个体。村里谁家有了红白喜事,少不得请老先生给帮忙记账,更多的是春节写春联,那可要轮流排队哩!好在那个年月,还不讲究要个润资啥的,村上人家里也确实没钱。我父亲说,请老先生写字,您得客气,得多求上几遍,还得耐住性子多等,通常别人两分钟能写的字,他要五六分钟,有时写过自己觉得不满意,他还要涂掉重写。我说,老先生就不能对付一下,反正一般人也看不出,我父亲说,那可使不得,真那样他就不叫“死脑筋”了。
开学的时候,天气还比较热,很快就到十月了。十月的乡村,一切都是金黄饱满的,果子熟了,稻谷熟了,红薯已经长得再也不能再长了。可即使这样,大多数人家还是过着吃不饱的日子。很多同学,早晨通常是带着一个玉米面饼子一块老咸菜就来上学了,也有的同学向来是不吃早饭的。由于在土坯罗里上课,天气又凉,我们上课时间只在上午9点到11点、下午2点到4点。一天,上午放学,我们都陆续回家,只有班上的三名女同学悄悄留下,其中还有女班长。她们好像商量要干什么。我那时是学习委员,除了画画唱歌勉强,其他都是满分。对于班上的事,只限于喊个队列收个作业带头做值日,也没什么好关心的。至于同学之间谁跟谁好,仨一群俩一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我没有想到,下午刚上课不久,老师就突然脸色一变,说有个重要的事要跟大家通报。说接到有关同学举报,有人发现上午放学后,班长带着两个女同学到邻村的红薯地里偷红薯吃,东西虽然不多,但仍属于破坏学校纪律,性质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应该在班里进行批评教育。说到这里,老师环顾了一下我们三十个学生,说宣布两个决定:一是免去班长的职务,由我担任;二是第二节课由我组织同学对三个女同学的错误行为进行批判。那一刻,整个土坯罗里异常严肃,这使我联想到村里的各种批判大会。可以想见,那一刻我和女班长成了两个焦点人物,昔日的伙伴在此刻即将变成对立的两面,这也是我最早受到的哲学教育。
批斗会说是一节课,实际上就是我带着同学们喊些诸如“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坚决反对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口号,喊来喊去就那么几句,不到五分钟,然后大家就互相玩起了游戏。等差不多快到四点了,随着我的一句下课,同学们便轰的一声像麻雀一般四下而去。我没好意思跟女班长打招呼,只能看着她和那两个女孩子默默远去的背影消逝在夕阳的尽头。那天的秋风有些冷,我担心女班长从此会恨上我,尽管那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老师始终没有告诉我是谁告的密,但愿不是我们班里的同学。几十年来我一直这么想。
转过年来,新的校舍建好了。学校地址变了,在农场果园的东侧,但学校的名称依然叫于家围小学。原来,我们一个年级一个班,新的学校大了,把附近两个村的小学也合并过来。这样,我们三年级便有了两个班,我们自然是一班。和过去不同的是,我们班新增加了8名新同学,其中5个农场果园的工人子弟,一个蹲班生,还有两个从其他村插班过来的。农场果园职工家属院紧邻我们小学,虽然只有三排住着30户人家,可在我们心里对他们感觉很神秘。那时,我们还不懂什么叫工农差别。因为班上的同学都是农业户口。但等到收学费的时候,老师这次特别强调了农业户口3元,城镇户口(俗称居民户口)5元。老师说完,我们大家都一愣,然后左瞧右看,不知道是啥意思。见状,老师具体解释说,父母都是工人,就是居民户后,父母是种地的,就是农民户口。当然,也有的家庭父母有一方是当工人一方是当农民的,那就要看户口本上怎样写。这个你们不用管,在开学注册时老师已经看过了。
说来说去,老师所说的居民户口的同学,其实就是专指农场果园家属院的几个同学。果园的职工有百八十人,一部分是五六十年代就近从村里招工的,还有一小部分是从城里来的插场知青。果园的职工我认识七八个,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黄秋菊的女知青,她不仅长得漂亮,人还很善良,在我冬天到果园捡树枝时她如同亲姐姐一样帮助过我。几年后,我母亲也成了果园工人,只是后来入职的工人根本不可能再分到集体宿舍,也就是家属院那样的房子了。
家属院的同学有两个跟我们村里的同学有亲属关系,他们的经济条件略比村里的同学好些,但也没有什么优越感。本来人就少,又是中途插班,哪来的优越感呢?我和家属院的同学关系都很好。也常到她们家里玩。我喜欢她们家里的环境,卫生且温馨,特别是三个女同学,有着特殊的雪花膏或香皂味儿。在那个年代,农村家庭大多是用不起香皂牙膏的,至多是普通肥皂,当地人习惯叫做胰子。
三个家属院女同学中桔是特殊的一个。她个子很高,甚至超过高个子男生,圆脸,浓眉大眼,梳着两条粗黑的辫子,上身穿着粉底映衬红色小梅花的上衣,咋看都漂亮,主要总能让我想到那个叫黄秋菊的女知青。桔学习成绩不是拔尖的,但喜欢语文,特别爱和我探讨作文。有一天,放学后她约我到她家玩儿。那是下午四点多钟吧,大人还没有下班。她妹妹和弟弟在床上玩,桔让我在饭桌前坐下,顺便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本包着书皮的书,他问我:“你听说过高尔基吗?”我说:“不知道。”她又问我:“那你就更不知道伏尼契了。”我说:“是呀,你说的好像都是外国的人名。”桔说着,将手中的书递到我的手上,说:“咱俩一起看《牛虻》吧。”
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女孩一起看书,看第一部长篇小说,且是外国题材的,其紧张程度可想而知。在那一刻,我都忘记了我是班长,班长在无知面前真的算不得什么。桔给我大声读着,读着读着她也常常停顿下来,然后我们就一起查新华字典,看那让她停顿下来的陌生字到底念什么。还好,我查字的水平要比桔强一些,这使我又想到了自己是班长。大约读了半个小时,具体是哪一段,不要说今天想不起来,就是在当时离开桔家后我也想不起来。在桔家玩了一个多小时,我就回家了。以后,我又陆续去过几次桔家。我发现,在我内心深处开始有了对桔某种莫名的喜欢。
我到桔家玩的消息不知道怎么让同学知道的。他们都背后悄悄议论我们俩,仿佛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一个跟我非常要好的同学偷偷告诉我,听说桔的爸爸去年被公安局抓走了,判了好几年呢!我说,这事从来没人跟我说,桔她爸犯了什么错误呢?同学说,说不好,肯定不是什么好事。现在好多人都不愿和桔玩,就你还和她好。听了同学的话,我顿感头瞬间大了,想了想,自从和桔接触,包括到她家,她确实从来没有提过她爸。她妈我倒是见过一面,只是远远的看她骑着自行车从果园回家。我没有告诉我的那个同学,到桔家玩,我和桔一起看了《牛虻》。
班上同学的议论,桔肯定也知道了。她和我在课间说话明显减少,她也不再邀请我到她家玩了。我内心感到很失落。上体育课时,我站在前面喊队列,每次和桔的目光对视,我都瞬间移开。一次,在和同学一起玩跳大绳时,由于前面同学被绳子打住了,致使后面的同学一阵拥挤,我正好撞到了桔的腰上,她哎呀一声,疼的跳到了一边,随之蹲下身去。我觉得这可要出大事了,同学们指不定又会说出什么怪话。我走到桔的面前,一个劲儿的道歉。这时,几个女同学也自动围拢过来,一惊一乍的问要紧不要紧,起哄般说不行就去农场医院。那一刻,我感到十分的紧张。过了两三分钟,桔逐渐恢复了常态,她站起身子说,没事的,是我有点岔气,你们接着玩吧。
我很感谢桔的宽容与大度。她毕竟是读过《牛虻》的女孩。
时间慢慢的过去了。来年春天,我们栽种的柳树已经发芽了。教育局考虑到我们是三校合一,过去的许多桌椅都不能使用了,就给学校配备了二百套新桌椅。为了平衡,学校先组织师生将各班的旧桌椅集中修理一下,然后根据各班实际需要进行添置。我们男生都喜欢干修理桌椅这活儿,觉得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还可以互相帮助,特别是那种锤子锯子混杂的声音,真的犹如一曲交响乐。当然,那时的我们哪里知道交响乐,我们所见到的乐器就是一架脚踏风琴。再有,就是村里知青经常吹的口风琴。
班上被调换到五套新桌椅,前排三套,后排两套。虽然每个人都艳羡那新桌椅,但毕竟只有五套。我是班长,个子中等,新桌椅自然不会分在我的头上。对于其中的四套,分给谁不分给谁,同学都没什么意见。唯有分到桔的那一套,同学们明显暴露出忿忿不平。原因很简单,她是罪犯的女儿。可大家又不直说。一天的下午,几个同学在教室里打闹,闹来闹去,不知是谁,将桔的桌子掀倒。巧合的事,桔这时刚从外面回来,正坐在椅子上,双手还没来得及伸向位斗。这下好了,同学们都把目光投向那个倒在地上的桌子。桌子如果只是倒了,完整无损,任何人扶起来都不是问题。可是,现在问题来了,那张桌子的桌角被撞掉了,足有一个糖三角大小。同学们都懵了,按学校规定,损害公物要照价赔偿的。一个同学煞有介事似的说:听说一张新桌子至少要八块五呢!
上课了,是自习课。我带领同学朗读课文,尽管我尽量把声音放大,可同学们的跟读一点力气也没有,显然,人们的心思都在桔的那张桌子上。我索性说,既然大家都不愿大声读,那家各自默读吧。这时,我看了一眼桔,她将书遮住了脸。不知道她在哭,还是在看书。我估计她此时是没心情看书的。有同学开始嘀咕,如果老师来了,发现桌子角摔坏了,会不会让桔赔偿,天哪,那可是八块五,谁能拿得出呢!也有同学说,一张桌子八块五,坏了一个角赔两块钱就行。还有的同学说,老师要问,大家就死不承认!
我不知道别的班上自习课如何,自我上学那天,不管在那个阶段,凡是自习课,没有一节是安静的。因为桌子事件,今天的自习课成了蚂蜂开会。正当大家为赔偿多少争论得不可开交时,桔突然站起来,大声的喊道:“你们别瞎嚷嚷啦,不就是一个破桌角嘛!刚才打闹的几个男生,有种的你们就站出来,向老师主动承认错误,该赔多少就赔多少!如果你们不敢,大不了我一个人承担!”
桔的大喊霎时让整个教室变得鸦雀无声。那几个打闹的男生彼此互相使眼色,谁也不敢主动站出来。我这时跑到讲台前,大声说同学们要冷静,千万不要把这事闹大了。这张桌子既然已经坏了,咱们就当做值日时不小心给磕坏的,老师知道也不会怎样咱们。这时,有人站出来说,咱们大家起誓:谁要是说出去,谁就是我们的敌人,以后全班同学都不搭理他!我说好,咱们起誓!
这个看起来空前团结,甚至有点壮怀激烈的举动,虽然平息了这个事件,但在以后的日子,我发现桔明显的和同学关系疏远了。我明白,她内心一定觉得我们村里的同学有点欺负她。或许她的内心,已经很看不起那几个打闹的男同学了。至于我在她的内心是什么印象,大概可以用五味杂陈来形容吧。
三年后,我们小学毕业。班上大部分同学都去了农场中学,家属院的几个同学有的和我们一起,也有的到了其它中学。桔则到了城里她姨家附近的一所中学。寒暑假的时候,她常回果园家属院自己的家中。我们即使路上见到,她也只是冲我点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至于她家,我再也没去过。后来,听说她父亲回来了,我已不再关心。再后来,她工作了,结婚了,如同我也工作了,结婚了,大家各自知道一点消息,互不打扰。同学聚会,偶尔有人提到桔,我也只是笑笑,眼前浮动的永远是她穿着白底映衬红色小梅花上衣的那个美丽样子。如果还有,就是那本包着书皮的外国小说《牛虻》。我总觉得桔的父亲当初犯了错误,多少与这本小说有些关联。
(2024年2月25日北京西坝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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