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孩新作|长江有情起歌声
文摘
文化
2024-05-21 20:40
上海
本文发表于2024年5月21日《北京日报》,发表时略有改动
时间定格在2024年4月25日上午10时30分。按照约定的时间,我和小董准时到芍药居小区周明老师的家中将他接到重庆饭店。此时,一个焦灼的青年已经在重庆饭店的门口早早等候。我知道,这将是一次历史的相见,也是一次难忘的相见。周明老师年初刚过完九十岁生日,经过三年疫情,他的身体明显衰老了许多。几年前,我们在一起,他总是步履匆匆,有时高兴起来还可以小跑几步。2021年5月,他陪我到西安,时年已然87岁的老人家下飞机时居然帮我拉行李箱。为了今天的聚会,从去年秋天至今等待了半年多。岁月如梭,虽然我们可以用遇时不晚来释然,可周明,这个文学界的不老翁,毕竟到了九十岁的高龄!直接进入这次相见。我和小董扶着周明老师刚进入饭店的旋转门,只见一个高个子胖大的小伙子双手捧着鲜花,在几个人的陪伴下,抢步站在周老师面前,深深地鞠上一躬,道了声:“您好周老师,我是陈景润的儿子陈由伟。”陈由伟?尽管我在这之前,甚至在来时的车上还几次说到陈由伟的名字,但当陈由伟真的就站在周明老师的面前,他还是两眼有点发直地回道:“你好,你好!”很显然,周老师还没有进入状态。我示意一旁的朋友从周老师手里接过鲜花,然后和陈由伟一左一右搀扶着老人家走向事先订好的房间。房间很简单,靠窗有两把简易沙发,房中间是一张餐桌。我将周老师和陈由伟安排在沙发上,然后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陈由伟有些局促,他几次站起来,说在周老师这个长辈面前,他不好坐着说话。我笑着说,刚才献花非正式,现在可以正式向老前辈鲜花。陈由伟站直身子,整理了一下衣服,说他父亲陈景润和徐迟、周明老师第一次见面时内衣穿得就是白衬衫,昨天晚上他就考虑见天一定要穿一件白衬衫,说完他深深地向周老师鞠上一躬,随之站起身,说了句,我妈妈让我代她向您问好,本来她也要来的,只因为腰疼不方便。周老师说,也向你妈妈问好,前些天她还和我通过电话。说罢,周老师从携带的布袋里拿出一本《人民文学》杂志和一个文件袋。我打开文件袋,发现那竟是陈景润先生当年的论文,论文的题目是《大偶数表为一个素数及一个不超过二个素数的乘积之和》,论文的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周明同志,您好,望多给帮助。陈景润敬礼。1977、11、22日。看着这熟悉的文字,仿佛父亲陈景润此刻就在眼前,陈由伟不由得和周明老师拥抱在一起。我感动的哭着说,兄弟,多抱一会儿周老师。其他的人见此情景,也纷纷噙满了泪水。我说,一部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把徐迟、陈景润、周明三个人的名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1996年陈景润、徐迟两位先生先后离世,如今只剩下90岁的周明老师,此情此景怎能让人不感伤呢!自1978年1月《人民文学》发表《哥德巴赫猜想》后,几十年来有无数人读过这篇作品,尤其在作品发表后,正逢全国科学大会的召开,使这篇报告文学冲上了当时新时期文学的最高关注度。那个年代,我年龄尚小,未曾见到当时的盛况。但后来在我和周明老师三十年的亲密交往中,我多次看到听到人们与周老师谈论《哥德巴赫猜想》创作始末。1997年,我在编辑《中国文化报》文学副刊时,也曾请周明老师写过《哥德巴赫猜想》有关的整版回忆文章。尽管有媒体不断地采访报道,但我以为最权威最全面的还是2008年1月纪念《哥德巴赫猜想》创作发表30周年时,周明老师应其老东家《人民文学》之邀,撰写的专题文章《徐迟与<哥德巴赫猜想>》。在那期杂志的卷首留言中,编者这样写道:三十年前,一九七八年的第一期,《人民文学》发表徐迟先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在那万物复苏的早春时节,这篇作品确如一响春雷,它表达了从浩劫中走出的中国人的深切省思,当陈景润因献身于科学而成为当代英雄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一个新的时代正在来临。在这个时代,中国人发现,我们的面前天高地阔,中国人在追求知识和建设国家的伟业中重获梦想和力量。我相信,陈由伟肯定无数次看过《哥德巴赫猜想》和周明老师等人关于这篇报告文学的回忆纪念文章。即便如此,对于一个儿子,特别是在少年时期就失去父亲的儿子,陈由伟还是想尽可能的多了解父亲的点点滴滴。陈由伟问周明老师,您第一次见到我父亲是什么印象?周明老师拿着2008年第1期《人民文学》杂志,稍微思忖了一下说:说来话长,具体说当时编辑部为什么要组织采写这篇报告文学,主要是基于当时文革刚刚结束不久,百业待兴,中央提出“四个现代化”的奋斗目标,而要实现四化,自然需要知识,需要知识分子。由于十年浩劫,黑白颠倒,对知识分子给与了许多不公正的待遇,甚至被打到批臭,极大的损害了知识分子的形象和工作积极性。因此,党中央下了很大力气,进行拨乱反正,要正确评价知识分子的地位和重要作用。为此,党中央决定召开全国科学大会,动员和组织科学家的力量,投入祖国四个现代化的建设。编辑部的同志得到这个信息后深受鼓舞,经过研究决定组织一篇反应科学领域的报告文学。在讨论采写哪个科学家时,人们便想到民间流传的一个故事,即有个外国代表团来华访问,成员中有人提出要见中国一名大数学家陈景润教授。因为,那人从一本权威科学杂志上看到了陈景润攻克世界数学难题“哥德巴赫猜想”的学术论文,十分敬重。于是,大家纷纷说,就写陈景润。然而,也有人听说,陈景润是个“科学怪人”,他过去被打成“白专”,整天扎在6平米的宿舍里,趴在床上演算。同时,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就是由谁来写?这个作家必须有写过报告文学的经历,还得懂科学。再于是,大家纷纷说到一个作家的名字,他就是写过《李四光》《祁连山下》的著名作家、诗人、翻译家徐迟。其时,周明在《人民文学》负责散文、报告文学的编辑组稿工作,这一重任便毫无意外的全部交给他负责。周明与徐迟亦师亦友。此时的徐迟正在湖北武汉,当他接到周明的电话,他的内心像滚滚奔腾的长江一样,经过多年痛苦折磨的诗人,此时他太想抖擞精神、放声歌唱了。很快,徐迟就来到北京,他催促周明尽快联系陈景润,他要马上工作。虽然他在电话中谦虚地说“试试看”。经过中科院领导和数学所党支部书记李尚杰的鼎力支持,徐迟和周明在一个艳阳的秋日里,终于见到了所谓的“科学怪人”,只见他个头不高、面颊红扑扑,身着一套普通旧蓝制服里边套着白衬衫,年龄也就四十出头。当周明把采访意图告诉陈景润后,陈景润紧紧握住徐迟的手说:“徐迟,噢,大诗人,我中学时读过你的诗。不过,徐老,你可别写我,我没有什么好写的,你写写工农兵吧!写写老前辈科学家吧!”陈景润的天真与窘迫,让周明、徐迟、李尚杰三人都笑了。徐迟终究是丰富经验,说:“我来看看你,不是写你,我是来写科学界的,来写四个现代化的,你放心好了。”后来,又经过几天的接触,徐迟越来越觉得陈景润有料,他动情地对周明说:“周明,他多可爱,我爱上他了,就写他了!”陈由伟很虔诚的听着周明老师的讲述,生怕有一句漏掉。陈由伟的记忆宛如过电影般一一幕幕呈现到眼前,他问:“周老师,您到过当时还在中关村88号的数学研究所我父亲的那个只有6平方米宿舍吗?”周明老师很干脆地回答:“到过,开始那地方你父亲视为禁地,一般人进不去。后来,我和徐迟耍了一个小花招。我们让李尚杰先进去,在他们说话的空隙,我们再突然闯进去,结果一看,才发现那间宿舍太小了,到处都是演算纸,连床上也是,床边有个布袋,里边杂乱放着衣服,床下放着饭碗。后来报告文学发表后,屋里还堆了两麻袋的读者来信。”陈由伟说,他也多次去过那个父亲的宿舍,只可惜现在那个院子已经拆迁了。《哥德巴赫猜想》的发表引起社会的强烈反响,《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纷纷转载。一时间,陈景润、徐迟、《哥德巴赫猜想》几乎成了人们街头巷议的中心话题。可以说,《哥德巴赫猜想》是新时期中国报告文学的开山之作,它也曾被誉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报春花。对于这篇报告文学的故事,周明老师等人的文字多有记载,无需我再赘述。那么,现在面对陈景润唯一的儿子陈由伟,职业媒体出身的我不得不挖他的新闻。陈由伟出生于1981年。那一年,陈景润48岁。前面说过,《哥德巴赫猜想》1978年1月发表后,陈景润收到大量的读者来信,其中有许多的女孩子向陈景润表达了爱慕之心,有的随信还寄来了美丽的照片。有的信陈景润看了,有的他没看。作为民间传说的陈景润是个“科学怪人”,似乎认为他从来不食人间烟火,身心都投入到科学研究上。事实上,并非如此。周明老师说,最初采访陈景润,我们也是把他当成怪人的。可随着采访的深入,发现他对好多知识都懂。譬如,他经常听外国电台,也关心时事政治。有一次,陈景润收到国际数学联合会主席给他发来的邀请函,邀请他去芬兰参加国际数学家学术会议,并作四十五分钟的学术报告。出席这次回忆的世界各国学者有三千多人,确定作学术报告的仅十几人,亚洲只有两人,一个是中国陈景润,另一个是日本人。陈景润觉得事情重大,便主动向数学所和中科院领导报告。院领导态度很明确:你是大数学家,国家很尊重你,这封信是写给你的,去还是不去由你自己考虑。你可以直接答复。陈景润经过一番考虑研究,他给主席先生写了回信,内容大致有三点:第一、我国一贯重视发展与世界各国科学家之间的学术交流和友好关系,因此,我感谢国际数学会主席先生的盛情邀请。第二、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个省,而且前台湾占据着数学会的席位,因此,我不能参加。第三、如果驱逐了台湾代表,我可以考虑出席。多么美妙的回答!这使人不由得想到法国科学家路易-巴斯德曾说过的那句名言:科学无国界,科学家有祖国!社会上有传说陈景润的夫人是从众多女孩来信中选择的?我试探着问周明老师和陈由伟。周明老师肯定地说,不是。陈由伟说,当时确实有很多女孩给父亲写信,但父亲多数没有看。但为了保护女孩的隐私,他把那些信都装在麻袋里,从未让别人看过。至于他和母亲由昆的相识,是父亲在一次出国访问前到309医院结核科做体检并进行住院治疗,当时母亲正好从从武汉156医院到309医院进修,又恰好是父亲的值班医生。通过两个月的接触,父亲发现他已经离不开母亲了,于是勇敢地表达了爱情。陈景润比由昆大18岁,他们的恋爱婚姻并没有遭到由昆父母的反对。在陈由伟的记忆里,父亲的嘴巴很甜,外公外婆非常喜欢他。1996年3月19日,陈景润在北京病逝,享年63岁。那一年,陈由伟还不满15岁。必需承认,父亲陈景润在儿子的眼里,大多只停留在他少年的记忆里。陈由伟记得的父亲,是他永远在书房里忙碌的背影。为了不影响父亲工作,母亲常限制他到父亲的书房。可孩子哪里顾得了那么多,陈由伟该去还是去。面对孩子稚嫩的脸庞,陈景润当然要放下他的演算,他得逗儿子玩儿。上小学,甚至到中学,陈由伟常被许多的同学指点:“那个孩子就是陈景润的儿子!”“哦,陈景润的儿子,那数学还不得永远100分!”这样的话无疑会给陈由伟带来压力,即使他父母一直坚持让孩子自由发展的教育理念,可妈妈由昆也不可能没有压力,她会幽默地鼓励儿子:“你的学习成绩必须好,尤其是数学,不然别人还以为是我的遗传基因出了问题呢!”陈由伟的话让我和周明等人都笑得一脸灿烂。陈由伟说,在上小学前父亲就启发他一些数学的窍门,可他那时还理解不了父亲,他上小学时则更喜欢画画。他趁父母不注意,就顺手在墙上到处涂鸦,本来妈妈要说他,结果父亲却找来大白纸贴在墙上,而且在上面写上:中国少年儿童学与玩。陈由伟最初对父亲的好奇与崇拜倒不是因为数学,而是由于父亲的特出功能,即种什么都能活。不要说一般的花花草草,就是他吃过的苹果,他也能让果核长得一尺高。显然,陈景润不是个严父,他在儿子的眼里就是个老顽童。也许,陈景润也曾有过让儿子成为数学家的梦想。但陈由伟在高中选择了文科,而大学他又到国外选择了商科专业,他想成为金融家。可是,在一次次对父亲的思念中,他冥冥之中又感觉到父子之间的灵感。独自在国外的日子里,他有时会在图书馆里翻看关于数论的书籍,书里有父亲的“陈氏定理”,这会让他感到父亲的温暖与灵感的加持。夜深人静,他常问自己,父亲对数学为什么如此热爱?这门学科究竟有着怎样的魅力?父亲的基因传给我没有?陈由伟说,大二他更换了专业,选择数学。2012年,学业有成的陈由伟回到祖国。他不会忘记,父亲曾有个数学强国梦,他要弘扬父亲的科学家精神。他看到想到的就是数学的基础教育,尤其是对乡村教师的数学水平的普及与提高。2022年7月,在社会各界爱心人士的帮助下,由陈由伟领衔的陈景润科学基金会成立。2024年3月,陈景润科学精神教育基地揭牌,地点都选择在厦门。因为,陈景润对故乡福建,对厦门大学有着很深的感情,那里是他数学梦想起飞的地方!我多想参加由陈景润科学基金会组织开展的乡村数学教师公益培训,在那个阳光朗润的教室,亲身感受陈由伟----这个中国杰出的数学家陈景润的后代讲授的一堂科学家精神公开课!我曾几次想用几句话来概括科学家精神,但都觉得不全面。后来,我想到陈由伟给我讲述他父亲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父亲在和帕金森病魔搏斗的过程中,始终要求把办公桌放到病床边,他要不停地工作。他甚至要求护士输液一定要扎左手,倘若左手没处扎了,就扎双脚,但绝不能扎右手。陈景润说,他要工作,如果不工作,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或许就是对科学家精神最好的阐释。时间不觉过去几个小时。分手时,恰逢周明老师的散文集《文坛记忆》再版后不久,书中也收录了他撰写的那篇《徐迟与<哥德巴赫猜想>》,我让小董买来几本分别赠给陈由伟几人。陈由伟取过两本,请周明老师为他和她妈妈由昆签名留念。周明老师拿起笔,沉思了片刻,郑重地为陈由伟写道:传承陈景润科学家精神!而为由昆女士写的则是:向您学习,爱科学,爱科学家!“好!太好了!我们都像由昆老师学习,爱科学,爱科学家!”小小的房间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掌声虽然只来自七八个人,但它足以代表这个时代的最强音。即使是遥远的黄河、长江,它也会与之共鸣,高歌!(本次采访得到田霞、董彩峰、安军、王晋军、胡吉等人的协助,一并致谢。)2024年5月4日 北京西坝河
(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红孩,是中国散文的一个鲜明符号。他是散文的创作者、编辑者、研究者,也是散文活动的组织者、推介者、信息发布者,从这里你可以看到中国散文的发展态势,你也可以了解到红孩对于散文的最新发声。红孩说:散文是说我的世界,小说是我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