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孩新书序言
---红孩散文集《活出想要的人生》序言
梦 窗
红孩是中国散文界一个独具标识的人物,他创作、评论、编辑、组织活动四面来风,影响无数人。近年他虽常去就医,但对散文忠贞不渝。散文往何处去?疫疾散后,他到达禅者的生命境界,为散文同人写下“庄严国土,觉悟人生”以共勉,把散文引向人生的觉悟之道,使散文不拘泥于文化人零零碎碎的小情趣,而是繁花草絮铺展开来通向众人内心的心灵觉醒。
散文和生活最为相似,形态自由,没有定式,无所不包,人和人交流沟通的文字都可以是散文,举凡奏折、诏令、新闻、史册、经文、典籍、碑文、祭文、传记、书信等,从某种角度看都是散文,所以说散文本身就带着“庄严国土,觉悟人生”的基因,它是思想的火花,是心灵的独白,是通向人类不断觉醒的思想的纽带。一部古文史就是一部古代散文史,也是一部思想史,这是散文的地位高于它的两个亲兄弟韵文和骈文之处。一代又一代的散文家进行文体创新,但散文的本质并无大变,始终是一种语言自由的文体,就像说话一般。言为心声,人类思想广场的历次争鸣,多是以散文论著的形式呈现,每当思想繁盛时,也是散文的繁盛时代。正因为散文有这样那样的魅力,散文的队伍毫无疑问是最广大的,散文的创作应当是随处开花,满地长草,根深藤壮,枝繁叶茂,在散文的版图上到处生长着思想的花园,回荡着心灵的各种声音。
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人们的生活都淹没在互联网的信息海洋中,每一条发出的信息或日志,都是一篇篇小的散文,碎片化但有散文自由言说的灵性,那些零星的短文式金句警句语录,更是妙不可言的散文,天天陪伴我们,语言没有边界,散文就没有边界。红孩是点点繁星中的散文创作者,更是文坛极具个性的散文理论家,多年来他讲“散文是说我的世界,小说是我说的世界”,把散文和小说的楚河汉界说得泾渭分明,近年来他感悟散文的本质,又如禅者一般觉悟:人生就像是散文一样的自由旅程。他的每篇散文记录着自己所历的生活的模样,每处感动,每段回味,每个心灵的小秘密,就像闹市喧嚣中一杯杯暖心的茶,召唤着路边匆忙的行人小饮怡情,和他一起去发现生活的真相。正因为红孩记录着“我的世界”,他的散文中的“我”恰巧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光影,宛如时代过客一样留下了这个时代最真切的声音。
古今的文学家们都有着这样的“勃勃野心”,企图以文字雕刻出时代的巨像,目力所及,他们往往从雕刻眼前的风月山光水色下手,从描绘身边的日常凡人小事着眼,看似微不足道的世相,如鲁迅笔下的童年伙伴闰土、朱自清记忆中的父亲蹒跚的背影……恰恰是一个时代最真实的留影。红孩显然看穿了文学的隐秘,他在散文集中提到鲁迅文学作品《故乡》中闰土的形象作为城乡变迁中的符号化缩影:第一次是在《今夜,我为你梳头》中,出版社编辑吴姐本该是文化觉醒中的先锋,却因为生活遭遇不幸而在精神上沦落为贩卖挂历的“旧闰土”(挂历隐喻时间);第二次是在《在西安感受“闰土”的城与乡》中,故乡润土酒店的总经理曹高胜从农村进城后学会现代企业经营之道,成功转型成为有现代观念的“新闰土”, 这就是红孩寻找到的时代变迁中的时代精神,是红孩在属于他的时代发出的“呐喊”。
当然我们也看穿了红孩的隐秘,他试图把中国当代散文的创作和现代文学的根脉联结,这本散文集就是他像老农一样在散文的花园精心培育的藤枝,联结着鲁迅时代开创的乡土文学之根。但红孩的文学王国又远远不止于此,在散文的版图上,他的创作还和古代散文的根脉联结。在古代的文学分类里,有韵称为文,无韵称为笔,一切用散文形式随笔记录的文章,统称为笔记或随笔。人间小事,家长里短,零星琐细,都可以随笔杂录,相对于先秦两汉唐宋散文以文载道的大品,这类短小的随笔称为小品,如沈复的《浮生六记》,其六记不过是自传、叙事、记人、摹景、写情、寓理,字里行间以小事撩动人心,记录了古代夫妻风雅的爱情,备受鲁迅、林语堂等一代散文大家喜爱。近代以来的新散文沿着明清小品的藤茎生长,在“五四”以后吸收了欧风美雨的滋润,就形成我国今之散文的样式。红孩的这本散文集和《浮生六记》相似,也是自我的回忆录,是随笔记录的日常琐细,是情之所致的心灵的声音,是经历生死之后的人生的醒悟,采用“新六记”的编排形式,以示古今散文的文脉相连。
如果我们认为红孩只是跟随《浮生六记》,那就小看了红孩的视野格局。他身为当代散文界的一个“符号”,一个举足轻重的挑头的担责任者,深知中国散文的初心是以文载道,著书不只是为稻粱谋,更是为时代立心,为人民立传,他知道自己肩负的使命是要雕刻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巨变,描绘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图谱。散文形散而神不散,本书在形式上植根于传统的笔记,随笔记录亲历的点点滴滴,不同于沈复的《浮生六记》只是个人生活的回忆录,本书以个人生活的历程为线索,记录城乡变迁的时代印迹,更能体现新时代散文的格局的变化;在精神上植根于乡土文学,各种人物形象都是在乡土文学的枝脉上结出的大大小小的果实,红孩从个人成长的生命进程看城乡之间演变的历史进程,观照传统农业社会过渡到工业社会城市化的人的变化,书中“耕夫”到“漂鸟”的形象仿佛是这一心迹的隐喻,具体来看,每一记都是从不同的角度去感受城乡变迁:
第一记,个人对于乡土的眷念,源于土地上的血缘亲情,“我”从自小熟悉的生活家园寻觅精神之根,亲眼看到母亲的变化(母亲从围着水缸转,觉醒到也要“享受现代人的生活”)、父亲的变化(祭祀文化是农业社会的根,父亲糊烧活被迫停止象征农业文明的转型),住在郊区村庄的我和住在城中胡同的爷爷既熟悉又疏离,就是城乡关系的隐喻。
第二记,把个人的成长和城乡巨变融合在一起,以北京为坐标,记录生活在北京郊区的少年从农村进入京城的城市化进程,所思所感所惑,终于梦想成真,“我”从农场少年一步步成长为文化界有名望的作家。
第三记,不同身份的女性在城乡变迁中命运的变化,既有 20世纪 70 年代末的女知青神秘消失,也有学生时代的女同学从少小到工作、婚姻以后的变化,“我”对城市男女分隔两地的爱恋无奈,又深深感动于城乡分隔的男女为了爱情冲破婚姻的地域限制,将对女性的命运的追寻置于社会变革的视角中。
第四记,乡愁从个人对故乡往事的追忆,转向当下社会的乡村变化。“我”像是小草融入乡土的深处,又面临城市化进程中人工管理,随着高山、流水、草原四处漂流,在精神上却始终宛如背着故乡行走在他乡,故乡的影子永远像枷锁一样召唤着每个人归去来。华夏文化起源于黄土高原上的窑洞,“寻找箍窑的人”正是隐喻文化上的寻根,从文化的来龙去脉寻找精神的永恒归宿。
第五记,土地与生命共存,无论是天上的鸟,水里的鱼,还是山间的羊,村庄的人,众生皆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铭于斯,其魂魄流传于斯,土地是生命永远的依凭,从悼念一个个死去的生命,到感伤土地上的村庄一个个消失,将乡愁升华到悲天悯人的境界。
第六记,对于土地的皈依是情感最后的归宿,“我”借他人之言醒悟自己就是“隐藏的村民”,虽然生活在城市中却怀念儿时在农场见到的蜻蜓,期盼听到夏天的蝉鸣,随心所欲去探索自然的快乐,年长才发现自己对土地饱含深情,乡土自始至终是我的世界的底色。
全书就像一个城乡变迁的画廊,红孩边走边看,溯源自身,从故乡出发,不断寻找生命的去向,土地就好像是母亲,以母亲宁愿在乡村而不去城市住,隐喻城市化后现代人之根仍然在农业文明的母体,母亲手持苏武式节杖,引领着“我”关于生命的路径永恒的追问——既继承了鲁迅的乡土文学,又比鲁迅的乡土文学多了新时代的思考和复杂的答案,既有发现新时代的闰土的欣喜,又有对乡土文化逝去的惋惜,一得一失,最后在佛教禅理中醒悟,佛(本意是觉悟)就是劳动,劳动是城乡变迁的原动力,塑造了时代变迁的形态,当“我”去乡村看见劳动的村民也有了车——在传统社会车是富贵身份的标志,乡村有日新月异、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不是鲁迅式的故乡的残破暗淡、农民的忧愁叹息,忽然转身之间“我”一下顿悟了:心中寻找的光明不是找到了吗?时间从来不会停滞,太阳落下又会升起,劳动能开创新时代的生机,这是土地上经历城乡迁徙、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人的最大的光明。
历史的真相包裹在文学创造的时空中,读者一层层揭开包裹的文字表相,就发现了生命想要找到的鲜活的答案。《浮生六记》是给逝去的爱妻的悼文,浸透此生的欢喜悲愁,不顾生死的界限,难忘共度的人生相依相伴的点点滴滴,凝结成农业文明中夫妇之间的爱的范式。红孩的这部散文集中也有至情的爱,《隔水相望水回声》中黄兰芬的小学同学在成年后从城里回到乡村,和她重逢,隔着坝河激动地大喊她的名字,不顾农村和城里的界限非她不娶,生儿育女,绵延生命,至死不渝,凝结成城乡变迁中夫妇之间的爱的范式。历史还在继续向前走,但我们总能在文学中安顿心神,相信无论时光往前往后流动,生命对爱的追寻都永不停止,男女之爱、夫妇之情是土地上的生命绵延相续的根基,就像心跳、呼吸一样伴随我们从生到死,谁能够说不要爱呢?爱就是打开我们生命密码的那个核心按钮呀,它让人热泪盈眶,触动情肠,刻骨铭心,唤起无限的回忆和向往,生命就是从这里起航,红孩的散文集中那些永远寄不出去的“情书”给我们留下了为爱动心的最初的模样,就是这股子永不泯灭的惦念让逝去的岁月始终鲜活,让不断老去的生命永远回荡着青春热潮,生命依旧热气腾腾,不会随着时间流逝干瘪。
河流是有生命的,往往孕育着一个民族的史诗与梦想。不止坝河是爱情的见证,在《上岸》这篇散文中,家门口那条无名的河流就是从土地演变成的,它通向大运河的北上终点,于是“我”和哺育“我”的大运河冥冥中有了精神的联结:大运河作为古代中国的交通要道,承载着丰富的历史与文化内涵,而这条无名河流就像是大运河的一个分支,延续着大运河的精神脉络,也延续着作者与这片土地的血脉联系。有河就有岸,河启示着我们在人生中的漂流遇到困难险阻或欢歌赞声,最终要超越世俗功利使精神到达更高远的“岸”,进入更广大的众人的世界——上岸是众人积极向上努力奋斗团结协作摆脱困境获得成功的精神的象征,寓意着人与环境从矛盾斗争到和谐共生,最终实现自我和宇宙的融合。
最好的文学当是史诗级的,好的文学家都梦想创作自己史诗级别的文学作品,让自己的作品讲述经历的时代,变成历史的一部分。红孩是记者出身,边走边记,随笔是最适合他的文体,不经意间攒下的这部散文集,见证了土地之上从农村文明走向城市文明的过程,逆着时间之流而上,上溯到祖辈的窑洞时代、鲁迅的故乡时代、北京的胡同时代,踩着这些时间的节点,观察变迁的人间模样,有时候忍不住有些记者口气,采风时说些官话,乃至谈吐间上升到国家治理城乡的战略,也有记者寻根究底的习惯,把城乡变迁模样、时代商业动向纳入笔端,用记者撰述的方法让他的随笔散文有了时代的韵律,不自觉地达到史诗的高度,好像一杯有禅味的茶,令人能品出从人类窑洞时代到今日工业时代的漫长时间历程中的尘土味道,越喝越觉得,城乡早就在我们的精神世界中融为一体,生命的一端是天地自然乡土,另一端是人工化的热闹城市,从人类有史以来,我们不就一直在这个进程中吗,将来也依旧在这个进程中,永远在乡土和城市交织联结的变化进程中!
我感动于红孩在散文中说他似乎就是“乡间的一棵小草”,小草怎会只有一棵,漫山遍野,到处丛生,人人皆是。红孩过去讲优秀的散文是“由我到达我们的过程”,一鸣惊人,他的小草说也自然有此哲理,由自己推及众人,所以他在散文集中说“在我们的大小城市里,一定还会有和我同样经历的人”,小草和土地的关系就是我们和土地的关系。他的散文从个人的视角出发,但又不仅仅局限于个人,而是通过对生命成长与城乡交织的深刻洞察,探寻生命的奥秘,解码城乡的脉络,将个人的体验与感悟熔炼成金,升华至众生的宏阔,实现了从“我”到“我们”的跨越。经由这部散文集,我们咀嚼出土地之上生命的滋味,快乐悲伤 在散文之境地绵延不绝,思考和期待不能脱离生存的土壤,这样的散文格局是红孩觉悟到又“指示”给我们的。他在这部散文集出版在即时,对散文同人寄语“庄严国土,觉悟人生”,您看国土和人生就这么对仗在一起,凝结成一个国家的文学格局,我们想要找寻这个时代在国土之上的人生记忆,都在这部散文集里。
(本书由北京华景时代图书公司策划编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4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