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孩新作
发表于2024年11月12日《北京日报》
莫名的想去北京法源寺。一连好几天,天天琢磨这个事。今天早晨推开窗户,见天气阴沉,充斥着许多的雾霾,就想,吃过饭就去法源寺吧。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心里一起念,就放不下。看了一眼日历,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当然更不是佛祖降临之日,它只是个普通的日子。对的,这是个普通的日子,普通人正常过的那种日子。
多年前,李敖回北京,很是热闹了几天。请注意,在这里我用的是李敖“回”北京,而不是李敖“来”北京。何谓“回”何谓“来”,我不多解释,你应该懂得,回是回家的意思,来则是看客是游客,本质根本不同。李敖是名作家,嘴巴不饶人,很像王朔,他们都有这个资格。李敖成名的作品很多,其中的长篇小说《北京法源寺》就很有名,后来还据此排了同名话剧。可惜,我至今没有看到。李敖写北京法源寺,真实的背景是戊戌变法,人物主要是康有为、梁启超和谭嗣同。李敖从小生活在北京,但他并没有去过法源寺。法源寺在小说里只是个意象,是个借用,假如不用法源寺,这个小说的意义就会大打折扣。
去法源寺的路上,看着雾霾中的人流、车流,以及远处高高低低有特色无特色的建筑,我就在想,这都是我今天去法源寺的一部分。我们看待事物,常把去某一个地方看作一条直线,终端的那个地方才是所期待的目标,这就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狭窄的想象。我注意到,很多上学的孩童,他们上学的时候,喜欢走最直接最接近的路线,而放学则想办法要绕着拐着走,前者是时间有限,后者则时间不计。
当然,法源寺不光与李敖有关。还与唐太宗、武则天、雍正那样牛掰的帝王有关。法源寺始建于公元645年。公元644年,唐太宗李世民亲率20万大军讨伐辽东的高句丽,本想两三个月就可胜利凯旋,结果打了七八个月,非但没有消灭对方,反而损兵折将,几乎断了粮草。无奈,李世民只好退兵回到幽州,也就是今天的北京。在幽州暂住的日子,李世民想到为大唐李家牺牲的将士,不由非常感伤怀念,便决定在幽州城建一座寺庙以示缅怀。孰料这寺庙一建就是几十年,直到武则天登基后才建成,武则天将其敕名为悯忠寺。这寺庙既然是皇家所建所封,因此说法源寺是皇家寺庙也无不可。等到了清朝,悯忠寺因地震倒塌,连高可去天一握的观音阁都没有保住,只得请求皇家拨款重建,雍正有感这座寺庙的过于悲壮,就将悯忠寺改名为法源寺。
法源寺的修建本是充满忠义之气的。建寺之初是为了缅怀纪念那些为国牺牲的将士,那么之后,又承载了许多悲壮之事。明朝末年,名将袁崇焕遭奸人所害,被崇祯皇帝处以凌迟。很多的老百姓当时聚集在菜市口,目睹袁崇焕这个“卖国贼”被千刀万剐,无不拍手称快,有胆大的甚至当场取了袁崇焕的血肉吞进肚子里,以此表达愤怒和畅快。著名作家石英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曾感慨此事,写了散文《袁崇焕无韵歌》,让人读后唏嘘不已。其实,在二十年代,鲁迅也曾写过小说《药》,小说主人公革命者夏瑜死后,他的血被一个叫做华老栓的商人蘸上馒头,给他生病的儿子华小栓吃。其讽刺的意义在于,革命者不知为谁流的血,而吃血的人也不知道吃了谁的血。好在世间还有明白人,勇敢的见义者,他们把袁崇焕的碎尸包裹在一起停放在法源寺,寺里的僧众有正义之气,秘密为袁大将军进行了往生超度。想到这里,你不得不被那些出家的师父们的义举所折服。同样,谭嗣同戊戌变法失败后,也被杀害于菜市口,同样被正义之士将其尸骨运到法源寺。在法源寺七进的院落里,我没有刻意去探寻究竟哪间房子是停放过袁崇焕、谭嗣同棺椁的地方。在我的内心,整个法源寺就是袁崇焕和谭嗣同。
照上面的叙述,法源寺好像充斥着某种煞气。但真正得大智慧的人并不担心,也没那个顾虑。在寺院毗卢殿的的左侧,紧邻斋堂的一间房屋的窗棂上贴着一份说明书:齐白石寓居处。文中说,1917年和1919年,齐白石先后寓居法源寺如意寮、羯磨寮,并在此开始“衰年变法”。我以为,齐白石之所以在法源寺完成艺术上的得道,一定是在寺院的某个时刻突然被什么启发,当即觉悟的。也许,是某个师父的一句禅语,也许是一只小鸟飞过佛堂。甚至,是斋堂门口的小师父的打板之声。我去的这个钟点,正是午饭的时间,只见一个年轻的师父正在用手中的云板击打地上的石板。以前听说云板上常刻有“生死大事”四个字,意思是说民以食为天,吃饭同生死一样重要。我没有看清师父手中的云板是否刻有那四个字,但我确实略感肚子有了饥饿的提醒。
到法源寺不得不想到林徽因。林徽因的名字这些年如日中天,超越了许多著名的民国女人,也包括一些名声震天的男人。显然,林徽因的名声与日俱增,是因了她的出身、才气、浪漫故事,更因为她的骨气。许多人一提到林徽因,总会想到她那首《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好事之人总觉得这首诗是写给徐志摩的,以至连梁思成也为此心存不快。而据林徽因自己说,她这首诗是写给自己的孩子的。从我多年的写作经验看,我认为这诗中的情愫最好不要去确定它,一旦确定,诗的存在还有多少意义呢?在法源寺大门外的路边橱窗里,有一张名曰“岁寒三友”的照片,下面简单介绍了1924年 4 月,印度著名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泰戈尔应邀访问中国。不用多说,这当然是中印思想文化界的一件大事,泰戈尔访华时,在北京和武汉两地参观寺庙,与中国佛教界缔结了特殊的友谊。4月25 日,法源寺住持道阶法师代表“佛化新青年会”诚邀泰戈尔到法源寺赏丁香、介绍印度佛法。26 日下午,泰戈尔在徐志摩、林徽因的陪同下,抱病到法源寺。在盛开的丁香树下,他们三人谈笑风生,关于诗歌关于人生。之后,泰戈尔在欢迎会上作了《东西文化之精髓》的演讲。只可惜,当时没有录音,如果有,不论从哪方面,都是非常宝贵的精神文化遗产。
时至夜晚,泰戈尔在法源寺的丁香树下仍然意犹未尽,久久不愿离去,或许是与林徽因、徐志摩、道阶法师聊的开心,抑或是被这满院子的丁香所陶醉,泰翁一时兴起,遂赋诗一首:“你把我的心纠缠在一百条爱的绞索里/ 你这是玩的什么把戏/ 我的心不过是个微弱的生息/ 为什么用这么多的绳索来把它捆起/ 每时每刻和每个回合/ 你都用你的诡计把我的心窃去/ 而你却什么也不肯给予/ 窃心者呵,你!/ 呵,残酷的造化天地!// 我到处流浪把你的心儿寻觅/ 那么多的花朵/ 那样的光芒、芳香和歌曲/可是爱又在哪里/ 你躲在你那美的富裕里纵声大笑/ 而我则独自哀哀哭泣。”
有关“岁寒三友”的往事已经过去100年了。人们所以至今依然津津乐道,无非是因了法源寺悠久的历史因了三个顶流的人。假如是几个平常的香客,或者是那些在毗卢殿前打坐聊天的闲人,谁还会记住他们呢?中午正时,我离开法源寺,好像什么也没带来,什么也没带走。出门时,刚巧碰到一个双腿患有小儿麻痹的中年男人,他推着轮椅,双腿画着弧步艰难前行,可以想见,他的日子该是过得比较艰辛的。望着那人的背影,我猜不出他到过几次法源寺,是否知道林徽因、徐志摩和泰戈尔,我觉得这似乎都不重要,只愿他家里有个老母亲,此刻正在用油光的铲子为他归来的儿子做一顿可口的饭菜。如此,即使被这世间的人们都忽略也是无所谓的了。
2024年10月30日 北京西坝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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