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孩新作
本文发表于2024年5月7日《北京日报》
(标题略有改动)
听导演王潮歌说,有一次她到香港,看到有个小百货店,店主是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她问店主生意赚钱吗?店主说,不赚,每天很有可能还要赔点。王潮歌觉得奇怪,既然开店不赚钱,那还开它干嘛呢?店主见王潮歌疑惑,就说,他已经算好了,按他目前的积蓄,即使每天赔点,活到死还是够用的。他还说,开店不一定都是用来赚钱的,他所以开店,就是不愿闷在家里,可以每天见到来来往往的人。店主的话,让王潮歌不觉有些震撼。我听后,瞬间感到有所觉悟。
一天早晨,我在洗漱时,面对两只手,突然问自己,这两只手究竟是做什么的?毫无疑问,人类进化到今天,身体的每一个器官,包括皮肤、指甲和毛发,几乎把它们的功用都发挥到极致。譬如我们的双手,它从母体出来,就开始发挥作用,摸爬滚打,抓奶瓶,拿物件,掌握身体平衡,长大后,双手还要写字、画画以及进行必要的体力劳动。到了成年,尽管科技高速发展,电脑可以辅助人脑,但各种操作还是需要用人的双手去完成。过去,最高指示总是提倡“人人都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在这种口号的激励下,有无数的人从城里来到乡下,进行农业生产劳动。尽管,全社会始终保持着对农民和工人的尊重,甚至一度知识分子成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让他们如释重负,可在人们的内心深处,并没有多少人认为从事体力劳动有着多么无上的光荣。
最近与几拨文友吃饭。不论地方作家还是军旅作家,大家谈到最初写作的初衷,都无一例外的一个目的:离开土地,改变命运!当兵的通过写作,可以提干,可以调到团部、师部当新闻干事,别看那一篇篇小豆腐块文章,其背后的威力很大,含金量高着咧!很难想象,如果莫言、阎连科、周大新、王宗仁、柳建伟等人,当初他们若不写新闻稿,怎么可能调机关、当专业作家、获得国内外大奖!说不定他们会像很多战士那样,转业回到家乡务农经商到乡镇企业当农民工。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当时的文学属于万马奔腾,几乎每个有志青年都成了文学狂热的写作者。那时的人,写作还不完全是为了改变命运,更多的是情感思想的表达。等到我高中毕业分配到农场工作时,发现写作是我唯一可以脱离畜牧生产单位调到机关实现农转非以至最终离开农场奔向京城文化单位的有效途径。我这么说,似乎有轻视体力劳动的倾向,其实,写作又何尝不是一种重体力呢!试问,哪个写作者没经过长时间通宵达旦的奋笔疾书,又有哪个人的中指没有留下厚厚的老茧。至于腰椎病、颈椎病几乎每个写作者都不可幸免。尤其令人佩服的是残疾人作家张海迪和史铁生,在高位截瘫双脚根本无法派上用场时,他们面对世界只有通过两只手。
二十年前,我应中国残联之邀,到上海青浦县去采访一位自强模范。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个子不高,腰有些侧弯,最让我惊讶的是他只有一只右手。但你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小伙子,他竟然是一位优秀的小学老师。我采访他时,他从外边赶到学校,那只右手扶着自行车车把,扬着一头卷发,根本看不出有丝毫的忧郁。走进教室,学生们对他十分亲热,他在黑板上用那一只右手流利的书写板书,有着无言的自信与自得。当时我就想,他用一只手就完成了当好人民教师的梦想。如果他有两只手呢?
没有经过生死的人,对死的认识永远体会不到,也不会有超越死亡的哲学诞生。我不反对任何人用双手去创造生活,去获取劳动的果实,只要它是法律允许,是不损害他人利益的。在八十年代,南方发达地区提出“时间就是金钱”,后来又出现下海经商热,我觉得,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会有一个时代的发展理念,这是刚需!但我又觉得,在人人都张开双手跟世界抓取物质利益的同时,是不是也要考虑一下,我们在相对满足衣食住行的同时,要不要放下一只手,用其抚慰我们疲惫的甚至受伤的心灵!这么多年,我们人类太过于贪婪了,我们要石油要天然气,要地下水要森林煤矿,要手机要电脑要人工智能,要汽车要飞机要高铁要百层高楼大厦!难道只有我们这些想要的都实现了,人类就真的到了过去所期望的天堂?我就曾认识一位老板,他每天出门都让一个保镖背着他下楼走上轿车,回家时则再让保镖背着他上楼,注意,他什么病都没有,他就喜欢这个耍酷的过程!我听到保镖跟我说到这个情景,我说,如果人有了钱喜欢寻求这种刺激,那人类还不如回到类人猿时代,因为人类是需要文明的!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琢磨,面对着镜子前的自己,我经常会想,我一天究竟需要吃多少食物?我的一只手所挣得的收入能不能养活我自己?佛家提倡“农禅一体”,无非就是一边劳动一边修禅,那么,我们的两只手是不是也能适时停下来,或者干脆停下一只手,用于精神层面的修身养性呢?当然,我这里所说的手已经脱离具体的手相。正如和尚的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其意义早已不是双手所能接住的。凡是手能接住的,终究大不过手。
2024年3月25日 北京西坝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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