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冷,老王就会穿上那双灰色的老式水桶鞋,他像个巡逻的老兵,每天都推着装垃圾的斗车在基地来回观察。路过宿舍门口也会不时踩一脚,然后从斗车上拿出麻布口袋进走廊去搜寻员工们放在门外的垃圾。
老王今年近50岁 ,年轻时由于好赌老伴跟人跑了,还带走了唯一的女儿。再加上他脾气孤僻,为人邋遢,家境一贫如洗,仅一座父母辈打拼留下的泥墙房,基本没有女子愿意和他生活。而他,也基本成了村里的“名人”,是邻居们躲在背后常议论的对象,也是女子择夫时会先被列入黑名单的一类人,就连小孩子们遇到也会先嘲笑一番,肆无忌惮捡大人的话来将童言无忌这几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中年的落魄,是老王这辈子没曾想过的,很多次他都想喝敌敌畏来解脱人生。但每当那瓶药放在面前时,手已经先哆嗦了,心也开始颤抖起来,最后索性直接将药扔进老屋后面的洞坑里,好从此灭了这颗轻生的心。面对死亡,老王终究是害怕的,也不愿就这样匆匆结束年轻的生命。没过几天他就回归了正常生活,甚至比之前更让人刮目相看。也许自那天起,他就突然想明白了,要好好去过下半生,也负责圈里的那些猪鸭鹅的下半生。那天最让他放不下的就是这群相依为命的家畜。这些鸡仔,牛都是从婴儿般大时便跟随他,无形中也产生了许多难以割舍的情感。
老王家庭条件虽然不好,但土地多,特别是紧挨河边的那几块地。每年都有许多建工厂的老板来找他商量,他都没有答应,但前几年竟然让给了四川宜宾养鱼的一个老板。原因有:一来这是政府一起出面的,老王认为从此和官家沾上了关系,腰板也能挺直着走。二来他喜欢鱼儿这种动物,尤其工人们喂鱼时满池子乱窜的鱼儿最逗人喜。三是除了租基地的钱外,老板还答应给他一份养老工作,每天负责基地的各种卫生。在深思熟虑下,老王答应了,工作于他而言就仿佛鱼儿和大海的关系,最主要的是有件事在手边摸索,生活不至于毫无头绪,既然选择活下来,那就有目标地去生活!
老王的新工作是做一名拾荒者,春夏秋冬,除了脚上会换两双水桶鞋和龙田鞋外,衣服都是千年不变的迷彩长服。说起这件衣服,还得追溯老王年轻时的当兵梦,他羡慕能穿上那身迷彩服的人,只不过等意识到时已经错过了当兵的年龄。为了弥补心中的缺憾,老王特意在集市上买了这件复制的二手迷彩衣。自衣服上身的那天起,基本没再见他脱下过,工作后天天穿着,再在迷彩衣上套一件环卫工马甲,以代表他是拾荒者的身份。
这份工作很辛苦,也充实。每天早上六点不到,老王便推着斗车从家里出发去了基地。除了衣服,那辆斗车是陪伴他最久的工具,尤其承接这份工作以来基本天天都要接触到。在政府的支持下,新修的养鱼基地很大,大大小小有七八十个鱼塘,鱼老板之所以选择在这里,也是看中了旁边那条流动的河水,河的上游是水库。养鱼实则是项很费水的工程,基本每天都要换一次。从工厂建立到完善,老王基本承包了里面的所有垃圾。
当工人们还在睡梦中时,他已经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来到了走廊,并将那些被扔在旁边的垃圾轻轻带走。遇到纸壳、瓶子之类可以售卖的东西时,尤其是纸壳,老王会将它们拆开放在角落,等凑够了一车,就请技术师傅小杨帮忙用三轮车拉到县城里收废纸的地方。小杨是个热心肠,养鱼的技术好不说,人也比较谦虚,所有的工人中,老杨最喜欢和他说话,也只有他愿意听老王那些翻来覆去的碎碎念。
基地也相当于老王的第二个家,除不在这里睡外,吃、上班、娱乐都在这里。但他一般没什么乐趣,每天最喜欢做的就是工人小杨喂鱼时出来观看塘里跳跃争食的鱼儿。其余时间都在忙碌拾荒中,算上基地的这笔费用,以及保洁费,即便去城市定居也够老王下半生潇洒了。只不过在他心里,这老屋比城里的啥金屋银屋都稀奇,有了钱,他也不知道怎么规划,每天依旧纠结走廊上工人留下的那些废纸壳,那几个瓶子的散钱。说他吝啬吧,他对那些家畜很好,说不吝啬,一年四季都只穿那身衣服,家里也仅是简单的几件家具。
在基地,老王和工友们同吃一个食堂,但他仿佛看出了自己和他们的不同,于是每次吃饭都要端出来走到一个人不多的地方吃。由于长期弯腰去捡垃圾,再加上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后背显然又驼了一个弧度,常给人一种抬不起头走路的感觉。他每天的时间基本都安排得很满,从早上六点到下午六点,每隔一个小时就会推着斗车去一趟走廊,一趟办公室,一趟鱼塘边。垃圾多的时候,他会直接将垃圾桶拿出来倒,少时便直接从里面抓出来放在手上,也否管那垃圾桶里面被人吐过多少口痰,他基本从来没嫌弃地转过头。有老王在的一天,基地的卫生工作做得非常好,刚开始,由于这身邋遢形象和年龄,许多人只道是个家境拮据,为了生活不得不出来干活的普通工人,任谁也没想到其实是个潜藏的暴发户。也是在一次意外中,工友们听说老王的故事后才纷纷议论起来。
但老王似乎已经习惯了被拿当议论对象的事情,他依旧像没发生什么事一样,每天正常工作,吃饭,也不去刻意附和谁。偶尔还会将食堂倒掉的饭菜打包回去喂那些家畜,前几天他又从马路边捡到了别人丢弃的流浪狗,这已经是至今为止他捡到第四条狗了。这些小动物们就像他的孩子,每天和他同吃同睡,其乐融融。直到有一年冬至,一些喜欢吃狗肉的人在知晓他养的狗多的情况下,便设计将两条流浪狗变成了盘中餐。当时老王不知道他的狗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只道狗是有灵性的动物,过几天应该就会回来。
没过几天,另外一条也失踪了,老王开始慌了,见到邻居便开始询问是否见到他的流浪狗,又在工作之余四处观察。直到一次倒垃圾的过程中,他在一个坑里看到了狗毛,旁边的泥土上还附带着许多血迹。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但又不愿意承认,终于没挡住内心的矛盾,直接用锄头将那堆东西扒了出来。是的,那的确是老王丢失的流浪狗的毛发,看到这一画面,他发了疯似的愤怒,即便眼前站着铁人,也能用拳头打穿铜铁。这样的场面的确让人心痛,几条活生生的像人一样有了情感的动物,从此便没了鲜活的生命。那些被称为有人性的动物,内心却变得无比冰冷。
难过一阵后,老王重新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把流浪狗埋了,每添一锄泥土便仿佛往自己心间插刀般难受。回到基地,他变得沉默寡言,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但又很正常地每天上班下班。自那些鲜活的生命离开后,他的生活突然变得黯淡起来,回到家也只能对着空荡荡的房屋自言自语,再加上随着年纪的增长,瞌睡也变得越来越轻,每天晚上都要念上几个小时方才睡着。幸运的是,前几天他又捡到了一条流浪狗,这才暂时弥补了他心中缺失的那部分。只不过这条流浪狗和其它狗不同,它似乎只是和主人走散了,对旧主人依然有着深厚的情感。老王何尝不是如此,一时半会还无法完全接纳它。
看一下家里,还剩下两只公鸡和一条流浪狗,那条去年被老岳父牵走了,说是借去犁几天土,后面便再无音讯。这两只公鸡前两天有家办丧事也被提前预订了,主要是老王欠着那家人一份人情,又逢别人需要帮忙时,推托都不是他做人的原则。再看这只流浪狗,眼里似乎只装得下它的旧主人,且就随它去吧,一切随缘。果真,一段时间后,狗的主人寻来了,但到离别时它反而不愿意走了,最后还是在主人的呵护下被带走了。
自那以后,老王仿佛失去了精神支柱,他对任何东西都失去了兴趣,尤其是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此时,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充当他精神支柱的事物,不幸的是,直到临死他依旧孤零零的一个人。自老王的精神出现问题后,基地老板以另一种方式将他劝回了家中,邻居们见他都会远远地绕另一条路,仿佛瘟神般躲着,小孩也朝他甩石子。但只有老王知道,他是一个活得明明白白的人,他不是世人口中的精神病人,也不是瘟神。也许是心中郁积的事比较多,身体逐渐吃不消,再加上他原来就患有的隐形疾病。于是,他再也撑不住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说来奇怪,之前跟着主人离开的那条流浪狗仿佛有感应,竟在老王死后挣脱了主人的手直接来到了老王家里。不幸的是,老王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在邻居们的帮助下,老王被安葬了。一个月,两个月人们还能谈起,三个月后,人们的生活中便仿佛没了这个人。只有那条流浪狗无论刮风下雨,每天都会来到他的墓地转一圈,仿佛在用另一种方式对老王说“从此我陪着你,我们不再孤单了。
自老王走后,他的土地又回归到了政府手中,那座老屋也在某天突然的大雨倾盆下坍塌了。年轻时谈起这个人,人们只道是个赌鬼,中年时,又道是个孤僻又邋遢的人,后来,就变成了精神病,再后来,再没人提起过,因为老王不在了,连同那些不堪的回忆也一同消失了。空白得仿佛他从未来过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