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读诗，随手收藏了一些自己喜欢的，准备陆续辑在公号里，以便学习，查找，并与关注公号的友人共亨。——老狐
《致后代》选诗（1）
老狐 辑
/向 西
江一郎
西行的路上
我赶上一个朝圣的人
他用额头走路
我让他上车，他摇摇头说，你的车到不了那儿
/西 行
臧海英
一想到死在路上
就心生悲凉
一想到身边将升起鸟鸣
而不是亲人的哭嚎
又心生安慰
一想到尸身将引来虫蚁
忽有一种慈祥
/送 葬
曹 东
一群人抬着一个人的尸体
走在离开的路上
也可以说，一个人的尸体带领一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
/一个人去游泳
陈小三
一个人去游泳，像投河，倒过来，一个人去投河，像游泳。太孤独。
/直接哭了
李点儿
我能想到最开心的事是
我死了
你风尘仆仆来看我
最好不过的情景是
你一个字都没说
直接哭了
/大地的伟大之处
韩文戈
大地的伟大，
就在于它不仅长出了树木群山
长出大海，飞鸟，矿藏，
坏人和好人
它还能如数收回它们：
帝王，政治犯，马匹那些经书、盐巴、话语和一个叫韩文戈的人
/最后的墓志铭
王燕生
上帝
你要把最后的眠床
铺设得舒适一些
让每一个有尊严的人
像赴盛宴一样
怀着愉悦的心情
去见从未谋面的死亡
诗是爱和死的一种形式
亦如豪饮和快棋
现在我稍息
你们继续
/云南的云
白桦
你透明
因为你太纯净；
离灰尘很远，
离太阳很近。
你快乐
因为你淡泊无争；
既不积累名利，
也不收集虚名。
你自由
因为你太轻盈；
刚刚还在山顶徘徊，
转瞬之间又漂然远行。
你幸福
因为你勇于牺牲；
为了花常开、叶常青，
你撒尽了化为泪雨的生命。
你美满
因为你领悟了永恒；
永恒就是花开花落，
永恒就是死死生生。
你也有痛苦
因为你太多情；
大地如此美丽，
你有多少爱、才能把债还清。
/悼念
小海
无法分别
两只杯子
它们构成
洁白的一对
一只杯子
已经摔破
它的残骸
盛满
另一只杯子
/三人颂
汤养宗
那日真好，只有三人
大海，明月，汤养宗
/恒河
于坚
恒河呵
你的大象回家的脚步声
这样沉重
就像落日走下天空
/从前的灯光
张绍民
吹灭灯
黑暗就回了家
许多夜里
我们灭灯聊天
节约煤油
话语明亮
那天来客
深冬的黑夜
娘点亮两盏煤油灯
灯光亮出了白天
屋里堆满了光的积雪
没有好吃的
娘用灯光
招待客人
/石川啄木的诗 （周 作 人 译）
玩耍着背了母亲，
觉得太轻了，哭了起来，
没有走上三步。
/礼物
米沃什 （ 西川译）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秋日
里尔克 （ 北岛译）
主呵，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
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
让风吹过牧场。
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
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
催它们成熟，把
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
/生与死
兰德(英) （ 杨绛 译）
我和谁都不争，
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
其次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
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准备走了。
/丧钟为谁而鸣
约翰·堂恩（英国）
没有人是孤岛，
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每个人都是欧洲大陆的一部分，
属于这片土地。
无论是庄园，还是海角，
无论它属于你的朋友，
还是属于你，
只要被海水冲走一小块泥土，
欧洲就会变小。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减少，
因为我是人类群体中密不可分的一员，
所以没必要询问葬礼上的钟声是为谁敲响，
它正在为你哀悼。
/暮色
萨福
晚星带回了
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
带回了绵羊，带回了山羊
带回了牧童回到母亲身边
（水建馥译）
/铁皮火车
扎加耶夫斯基
铁皮火车停在一个小站
有一阵一动不动。
门怦然关上，铺路石踩在脚下，
有人道着永别。
一只手套坠下，日影转暗。
门再次重重关上，声音更响，
铁皮火车缓缓启动，
仿佛十九世纪消失在雾中。
（李以亮译）
/记住神农架
田禾
记住几个主要景点：野马河、燕子洞、太子垭
大龙潭、神农顶、香溪源、红坪画廊
记住几种神奇动物：白獐、白麝、金雕、大鲵
毛冠鹿、金丝猴、驴头狼、棺材兽
记住几棵珍稀植物：珙桐、箭竹、水青、冷杉
鹅掌楸、红豆杉、紫羊茅、黄花韭
记住几样名贵药材：麝香、熊胆、头顶一颗珠
文王一支笔、江边一碗水、七叶一枝花
记住几只鸟：画眉、杜鹃、朱雀、红尾水鸲
记住几朵花：兰花、墨梅、旋覆花、野苦桃花
记住了，记住了。我还记住了夕阳下的半边
草坡。卖木梳的小女孩，像白云一样飘动
其实，我只要记住一间小屋，记住一条小路
记住黑夜为我提灯的老人，我就记住了神农架
/青苔谣
郭辉
水中青衣，石头上的锦绣
吸纳了太多的雨雪风霜，暗绿得
像死去了许多回
但它活着。皮肤柔软，富于
弹性，善用腹语，说——
一生就爱多情水，爱慢时光
爱自己体内，那些
一点一点锈蚀的钟摆
它多么面善。心肠也如菩萨
阳光走拢来时，会显出丝丝妩媚
风吹落叶滑倒了，就轻轻
扶起，送上一程
尤其，当多病的人间需要入药
就把自己晒干，碾成粉
万死不辞
/你的手
韩东
你的手搭在我的身上
安心睡去
我因此而无法入睡
轻微的重量
逐渐变成铅
夜晚又很长
你的姿态毫不改变
这只手应该象征着爱情
也许还另有深意
我不敢推动它
或惊醒你
等到我习惯并且喜欢
你在梦中又突然把手抽回
并对一切无从知晓
/短诗
古尔腾／阿金
——然后我就老了，盯着
一个长得像小说的句子
/中心
雅尔斯.里索斯
大海，太阳，树林。再来一遍：
树林，太阳，大海。
他观察到
太阳如何在这反向的重复中
再次来到中心——就像身体
最核心处的欢愉。
/小孩儿
诺夫•弗里德尔•马尔蒙特
他们早晨就来了
用小小的手
翻遍葡萄园
找蜗牛
但只找到
几枚银币
古罗马时期的。
到了晚上
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在墓地
佛朗兹
读着墓碑上
那些已离开这人世的
所有好人的名字，
我怀疑
坏人都埋在哪里，
还是他们永远活在我们中间？
/门前一景
黙温
雨下透了早晨
狭长水塘里的老蛤蟆
唱着跟水一样古老的快活
/诗人讲述自己的名声
博尔赫斯
天空的边缘是测量我荣耀的尺度，
东方的图书馆们为我的诗篇争论，
君王们找到我用黄金填满我的嘴，
天使们已经能背诵我刚写的对句。
我从事艺术的工具是羞辱和苦闷。
噢，真希望我一出生就是死的！
/墙
赫伯特
我们背墙而立。我们的青春已被拿走，如一件
受诅咒的人的衬衣。我们等待。在肥硕的子弹嵌入我们的脖子之前
十年二十年过去了。这墙高而且强大。墙背后
是一棵树，一颗星。树正用力用它的根须拔起墙。星星
咬啮着石头就象老鼠。一百年，两百年以后
那里会有一扇小窗。
/如果我受的苦能找到一个声音
法伊滋
一首歌没有声音，这是我受的苦。
一颗微尘没有名字
可以描绘我的存在。
如果我受的苦可以获得一个声音
这灰尘的小斑点，就有了身份。
如果我发现了自己是什么
宇宙的秘密都会向我展现。
我把秘密私藏起来，那么我的沉默
会化作绚烂的辞彩。
如果这些都实现了
我也就成了宇宙主宰
完全拥有这个世界，还有下一个世界。
/火车
塔朗吉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很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手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槐树
刘季
那些年
槐花香的时候
也是最饥饿的时候
她推着二八永久
假装掉链子
等我过来
她从黑皮包里掏出一个熟鸡蛋或半个饼
小声对我说趁热吃了去上学
她是我城里的姑姑
父亲的相好
/行 贿
雪克
表哥要行贿
向我讨教
我问他，你一勺子一勺子
冲厕所
用去半个池塘的水
冲得干净吗
表哥沉思良久
说他懂了
他懂了
我却不懂了
这世上，哪有干净的厕所
/心境一种
刘川
此刻我的心异常宁静
但我知道
那是一挂鞭炮
与一盒火柴
放在一起的
那种宁静
/中国肖像：传统教育一瞥
刘川
一头牛
从小
长到大
被皮鞭打
老了
被宰了
剥下
满是鞭痕的皮
又做出
万千条皮鞭
去打
小牛
/夜行记
毛子
群峰起伏，仿佛语种之间
伟大的翻译
就这样穿行于峡谷中
我们谈起世事经乱
—— 谈起简体和繁体曾是一个字
弘一法师和李叔同，是一个人
昨天和明天，使用的是同一天
当谈到这些，天地朗廓，万籁寂静
惟有星河呼啸而来
像临终关怀……
/春雪
燕七
一片
一片
又一片
我在院子里数数
总觉得少了一片
/暮 年
东荡子
唱完最后一首歌
我就可以走了
我跟我的马，点了点头
拍了拍它颤动的肩膀
黄昏朝它的眼里奔来
犹如我的青春驰入湖底
我想我就要走了
大海为什么还不平息
/葫 芦
王桂林
一只葫芦在那里鼓胀——
它挂在院子东南角的藤架上，
风一吹
就忍不住轻轻摆动。
三十只蚂蚁和一只鸟
是它可以承载的重量。
它挂在那里
独自体验着下坠的快乐。
我是从两个月前
看着它一点点长大的。
起初它身上扎手的茸毛
现在让风全部吹尽。
它不是我和你偶尔鼓胀的部分，
也不会因一声呵斥
迅速萎缩。它有着——
让人嫉恨的圆满。
/我在野外转悠了一天
徐俊国
荒凉的芦苇后面，
灌木丛中挂满浆果，
就像隐士不在市井之间。
风顺着缝隙吹进来，
又退出去，
里面是安静的小世界，
有亮若瞳孔的蓝花，
也有轻于肉身的碎羽。
我蹲下来细看，
一只独角仙正拐进背阴的枝条，
它可能要小憩，
把身上的阳光脱在了外面，
就像脱下
型号过大的虚名。
/致 敬
小 引
十年前我看见过
星空下的河流越来越慢
清风磨损着山岗
与你无关
再也不能这样盲目了，亲爱的
家具要对得起木头
衣服要对得起棉花
酒要对得起粮食
/相见欢
魔头贝贝
已经很久没有听见
清晨的鸟叫
光照在脸上
仿佛喜欢的人
来到身边
/春蛇
空格键
春蛇出洞，并不迟疑，
它要忽地一下分开过盛的草木。
它有一身穿得太久
的青衣服，它想脱下来，扔掉。
风吹着。阳光如铃铛
甩来甩去。
春蛇躺在一块石上，像这块石
裂开了一条缝。
该如何回去？
春蛇没有小心翼翼的脚。
春蛇爬到一棵树上，倒挂下来，仿佛
节外生枝。恍惚，
它脱下了青衣服——
冰凉的身子，更深的草木，
迷路的人自言自语：
“我来寻找一条蛇，却只找到一溜烟。”
/消失的诗
沈浩波
就在刚才
我看到了一首诗
一首好诗
但它的作者并不知道它是一首好诗
甚至不知道它是一首诗
他是个平庸的诗人
现在不知道
以后也不会知道
自己曾经写过这么一首诗
一首比他一生所有其他诗都好的诗
这只是他在微信朋友圈里
说的一段话
并不是一首诗
但我看到了一首诗
一个字都不用改
分一下行就是一首诗
但他对此懵然无知
我并不打算告诉他
我觉得他不配拥有这首诗
/读诗
天乐
下午，给她读诗。
于坚说“一杯牛奶在回忆着草原”
余怒说“怀念一把椅子的木头生涯”
顾城也说“鱼在盘子里想家”
问她，最喜欢那句
她说，我快哭了。
/蚁
张二棍
一定是蚂蚁最早发现了春天
我的儿子，一定是最早发现蚂蚁的那个人
一岁的他，还不能喊出
一只行走在尘埃里的
卑微的名字
却敢于用单纯的惊喜
大声的命名
——咦
/平武读山记
胡弦
我爱这一再崩溃的山河，爱危崖
如爱乱世。
岩层倾斜，我爱这
犹被盛怒掌控的队列。
……回声中，大地
猛然拱起。我爱那断裂在空中的力，
以及它捕获的
关于伤痕和星辰的记忆。
我爱绝顶，也爱那从绝顶
滚落的巨石一如它
爱着深渊：一颗失败的心，余生至死，
爱着沉沉灾难。
/我最亲爱的
巫昂
我希望有人给我写封信
开头是:我最亲爱的
哪怕后边是一片空白
那也是我最亲爱的
空白
/南京大屠杀
朱剑
墙上
密密麻麻写满
成千上万
死难者的名字
我看见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
就决定离开
头也不回地离开
因为我看到了
一位朋友的名字
当然我知道
只是重名
几乎可以确定
只要再看第二眼
我就会看见
自己的名字
/保卫爱情
小蝶
孟姜女要哭断长城
祝英台要扒开坟墓跳进去
朱丽叶要用匕首自刺
这些作法对我来说都不现实
我只会
在与他行房事的时候
在他渐趋高潮的那一刻
喊出另一个男人的
名字
/亲人
雷平阳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它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它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它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 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我把颜色给了蝴蝶
唐果
我把颜色给了蝴蝶
香气给了麻雀
花瓣的弧形——给了雨水
留给你的，我亲爱的蜜蜂先生
就只剩花蕊了
它因含着太多的蜜，而颤抖
/底线
代薇
退无可退还在退
死去的还在死
每一次都发现
原来我们可以承受
更大的伤害
所谓底线就是这样
他们没有
我们也没有
/生活
娜夜
我珍爱过你
像小时候珍爱一颗黑糖球
舔一口
马上用糖纸包上
再舔一口
舔得越来越慢
包得越来越快
现在 只剩下我和糖纸了
我必须忍住：忧伤
/曲的
周公度
我一个人回家，
我不要任何人陪我
我的路黑黑的，
我要你们想起来
就哭。
/我的男人
灯灯
黄昏了，我的男人带着桉树的气息回来。
黄昏，雨水在窗前透亮
我的男人，一片桉树叶一样找到家门。
一年之中，有三分之一的时光
我的男人，在家中度过
他回来只做三件事——
把我变成他的妻子，母亲和女儿
/夏天就要来了
苏浅
在夏天，天气热得很薄
坏人藏不住了，就会假装善良，手里拿一枝玫瑰
来敲你的门，说，芝麻芝麻开门
我们去喝咖啡，好么
这时你一定要知道，他是阿里巴巴
是来拿走你的宝贝的
/春 日
聂权
我种花，他给树浇水
忽然
他咯咯笑着，趴在我背上
抱住了我
三岁多的柔软小身体
和无来由的善意
让整个世界瞬间柔软
让春日
多了一条去路
/镜中
张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百年之后——致妻
大解
百年之后 当我们退出生活
躲在匣子里 并排着 依偎着
像新婚一样躺在一起
是多么安宁
百年之后 我们的儿子和女儿
也都死了 我们的朋友和仇人
也平息了恩怨
干净的云彩下面走动着新人
一想到这些 我的心
就像春风一样温暖 轻松
一切都有了结果 我们不再担心
生活中的变故和伤害
聚散都已过去 缘分已定
百年之后我们就是灰尘
时间宽恕了我们 让我们安息
又一再地催促万物 重复我们的命运
/“哎呀”
西娃
我在飞快宰鱼
一刀下去
手指和鱼享受了，刀
相同的锋利
我“哎呀”了一声
父亲及时出现
手上拿着创可贴
我被惊醒
父亲已死去很多年
另一个世界，父亲
再也找不到我的手指
他孤零零的举着创可贴
把它贴在
我喊出的那一声“哎呀”上
/母 亲
蓝野
怀孕的女人登上公共汽车
扶好车门里侧的立杆后
对着整个车厢，她很快地瞥了一眼
她那么得意
像怀了王子
她的骄傲和柔情交织的一眼
仿佛所有的人，都是她的孩子
车微微颠簸了一下
我，我们，和每一丝空气
都心惊肉跳地颤抖起来
——道路真的应该修得平坦一些
——汽车真的应该行驶得缓慢一点
很多母亲正在出门，正在回家
正怀抱着世界，甜蜜而小心
/傍晚
李少君
傍晚，吃饭了
我出去喊仍在林子里散步的老父亲
夜色正一点一点地渗透
黑暗如墨汁在宣纸上蔓延
我每喊一声，夜色就被推开推远一点点
喊声一停，夜色又聚集围拢了过来
我喊父亲的声音
在林子里久久回响
又在风中如波纹般荡漾开来
父亲的答应声
使夜色似乎明亮了一下
/葡萄园
芒克
一小块葡萄园，
是我发甜的家。
当秋风突然走进哐哐作响的门口，
我的家园都是含着眼泪的葡萄。
那使院子早早暗下来的墙头，
几只鸽子惊慌飞走。
胆怯的孩子吧弄脏的小脸
偷偷地藏在房后。
平时总是在这里转悠的狗，
这会儿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一群红色的鸡满院子扑腾，
咯咯地叫个不停。
我眼看着葡萄掉在地上，
血在落叶中间流。
这真是个想安宁也不能安宁的日子，
这是在我家失去阳光的时候。
/叶落青山关
东篱
我爱极了这暮年之色
它由黄金、骨骼、光阴
月亮的通达和秋风的隐忍组成
群山有尘埃落定后的宁静
偶尔的风吹草动
不过是郁积久了的一声叹息
石头开花了，仿佛历史有话要说
张张嘴却咽了回去
我端坐其上，明白自己的修炼
远不及石头的一二
有观光者八九，御风而行
仿佛奔跑的草籽，急于找安身之地
/糖 纸
张执浩
我见过糖纸后面的小女孩
有一双甜蜜的大眼睛
我注意到这两颗糖：真诚和纯洁
我为那些坐在阳光里吃糖的
孩子而欣慰，她们的甜蜜
是全人类的甜蜜
是对一切劳动的总结
肯定，和赞美
镶嵌在生命中，像
星星深陷于我们崇拜的浩空
像岁月流尽我们的汗水，只留下
生活的原汁
我注意到糖纸后面的小女孩
在梦中长大成人
在甜蜜波及到的梦中
认识喜悦
认清甘蔗林里的亲人
认定糖纸上蜜蜂憩落的花蕊，就是
我们的故居
我在糖纸上写下你的名字：小女孩
并幻想一首终极的诗歌
替我生养全人类最美丽的女婴
/高原上的野花
张执浩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将我的祖国搬迁到
这里，在这里，我愿意
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
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
我真的愿意
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定根水
沉河
每次栽上一株新苗后
浇水便是这小小事情的
完成仪式。这水来自于上天
被我接在一缸里，澄得
很清很清。平时我
并不用它们浇花，只在
这样的下午，阳光温煦
新栽的花草急切需要
场雨露定根，我便郑重地
打开缸盖，用一只旧碗
舀起它们，轻轻地滴在
刚刚翻起的泥土里。这些水
被叫着定根水。它们
顺着自己的本性流淌
填满泥土中的空隙，并饱含着
生长的气息，让根紧紧地
依附在地里，找到根据。它们
也只是水，只是初次被灌溉的水
代表了以后须臾不可缺失的水
被我呼唤岀来，在初春或初秋
/春鱼
黄斌
春鱼 是我老家赤壁市新店镇独有的鱼
它们一般只有一厘米长 一毫米宽
在春水中游动的时候
像一小根一小根透明的藻荇
随风飘动 头上的两颗小黑眼珠
像两粒尘埃 每年桃花汛起的时候
它们一群群从长江游来
在蒲首望夫山下的涧溪中徘徊游弋
阳光可以穿透它们的身体
内脏和骨刺 都看得清清楚楚
虽说是这么弱小的生命
但在水中 它们是自由的
也是集体的和群的
它们和水似乎没有分别
像同一种物质 如果不仔细看
它们就是水面上的一个个细小的波纹
/正月初六，春光明媚，独坐偶成
余笑忠
宽衣、躺下、在河边、在早春的阳光下
啊，光阴、阅历、旧雨新枝
此时此刻，无山可登
无乳房可以裸露
无用而颓废
借光、借风、借祖国之一隅
借农历之一日
醉生梦死
/半边猪
剑男
一个在山路上用自行车驮着半边猪
一个人，一辆自行车，半边猪
他们像快乐的三兄弟，显示出欢乐的三位一体
终于快要结束一年的艰辛，看起来
只有猪的快乐是真实的，眯着眼，横着半边身子
不需要像人一样奔波，像自行车一样被蹬踏
但在这个新年即将来临的乡下
我相信一个被劈成两半的人的快乐
要超过猪的快乐，你看这个骑自行车的中年人
一半在新年前的集市，一半在山中的家乡
一半在妻儿的身边，一半在父母床前
一半在余岁，一半在新年
单薄的身子分割得不再有多余的东西
但他的口哨吹得多么欢快
破旧自行车上的半边猪，像是神对他的额外奖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