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诗选（670首选50首）
胡晓光
/荷花和狗尾巴草
荷花全开了
茫茫一片
像是一片荷花海
岸边有一丛丛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的样子
好像比什么花都骄傲
也比荷花骄傲
/风和树
没有这树
风不会停下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
好像是在指责风
“树大招风”
又好像是在指责树
更像是指责那些大树
风也有选择的
它们不吹那些不值得吹的
风有风的风度
/大树
那棵大树
太大了
在它的下面
没有可活的植物
那棵大树
应有羞愧之心
它抢占了太多的阳光
在它之下
只有它自己的阴影可以活
而时光知道
那棵大树活到现在
也不容易
/城里的乌桕树
乌桕树在城里也有极美的秋天
也有极美的叶子
但没有多少人欣赏它
人们情愿开车跑到很远的大别山去看
山野里的那些乌桕树也是乌桕树
但它们好像格外好看
在山野
它们就是最好看的——
城里呢好看的树太多了
乌桕树只是好看的树之一
/读天下第一帖，天下第二帖，天下第三帖
有幸
这些草稿留了下来
它们成了千古杰作
不幸
我们的千古杰作
都是草稿
/生育
最古老的事情
重复地做
做出新的
/花又开了
楼下那几棵树
花又开了
为了这几天的花期
那棵树准备了一年
为了这几天的花期
那些花用掉了一生
/又刮大风了
寒潮来时
风雨交加
甚至是雨雪交加
不然
怎么称得上是寒潮
大风连吹几夜
不寒也不可能了
有人诅咒这大风
我劝她：
刮大风是初春常事
是自自然然的事
怕就怕不刮风了
如果不刮风了
春风又怎么来呢
/看风中被吹动的纸
那张纸被风吹着
像在找人
那张纸被风吹着
像被人找
如果还有一张纸被吹过来
它们有可能会抱在一起
/熟悉的事物
实际上
黄昏时的这些事物都是熟悉的
低飞的蜻蜓
叮人的蚊子
归笼的鸡
无声地飞行的鸟
那些母亲的唤孩子的声音还是那样
有些孩子的名字跟我的很像
猛一听
像是母亲在唤我
/酒：给汉洲
再烈的酒
也是冷的
但它冷成一团冷的火
再好的酒
也是水
但它改变了水
酒是人酿的
也是神赐的
它也从糟粕中来
它已去除了糟粕
现在它真的是精华了
酒成了人间又一种春天
/一只狼和一群羊
那天
我看到一只狼
袭击了一大群羊
一只狼就像上帝
一大群羊就是一大群羊
狼袭击它们时
它们仓惶四散而逃
谁也不管谁
这些食草的动物们
不是不反抗
它们是懂得不反抗
它们是毫无反抗的动力
拼命逃跑时
它们希望跑在自己后面的那只
被狼捕获
/看某电视剧，惜某著名清官
不到万不得已时
没有人会仰天长叹
仰天长叹的人
都是了不起的人
只有了不起的人
才配背负这天大的冤屈
才配仰天长叹
才配
五雷轰顶……
这是上天在为他加冕
/无题
猎物少的地方
猎手也少
有些猎手只生活在猎物少的地方
世世代代如此
因为那里其它猎手少
猎物越来越少
少得没有猎物了
少得同类都是猎物
最后猎取自己
最后灭绝
/断枝
那根被折断的树枝
因果实累累所致
你看
旁边那棵没有结果的树安然无恙
/干旱
干旱当然是不好的事件
但也不是完全不好
它可以把一些被水掩盖着的
湖堰的底露给我们看
虽然它们不一定是真相
但它们已经接近真相了
/草
那些草天生就是草
它们一冒岀来就是
它们一直长一直长还是
它们枯萎后
仍然是
它们留下来的种
又是
草
/凤凰
说凤凰是一只鸟的没错
说凤凰是两只鸟的也没错
它们本来是一只凤
一只凰
后来把它们叫成凤凰了
后来两只鸟就写成一只鸟了
凤凰如希望
没有之物
因为它们没有
所以成了希望
所以说凤凰是一只鸟的没错
说凤凰是两只鸟的也没错
/给家乡的那条小溪
说你激越，纯净
我相信
说你有美好的前程
我也相信
但说你深邃，丰沛
这明显是溢美之词
或者说就是胡说八道
你进入河流后会知道的
你汇入了大河后更会懂得
大河里的那些水都是从小溪流来的
都曾激越过
纯净过
都曾一路喧嚣过
但此刻大家都在静静的流淌
河床越宽
河流越深
流速越缓
甚至悄无声息
终有一天你会懂得
你最后能流到大海
是因为整整一条河的力量
而不仅仅是你自己的能力
当然
还有就是你命好
你成功了
这成功有多么不易
你有永远失去的
那就是：
回不去了
/尽头
山泉的尽头是小溪
小溪的尽头是小河
小河的尽头是大河
大河的尽头是大海
大海的尽头是蔚蓝
看到了吗
尽头才是一次伟大哩
尽头不是尽了
不是到头了
而是新生了
/命之一种
不开花的时候
她就是一棵草
她本来也就是一棵草
但开花了
她有了芳名
就身价百倍
就端坐案头
/恶心
真正令人恶心的
其实不是狗屎
而是趴在狗屎上的
几乎完全包裹了那堆狗屎的
苍蝇
/下雪
天下的雪
都是洁白的
有的下到树上
有的下到草地上
有的下到花朵上
有的下到一堆狗屎上
……
这些雪
最后都化成了水
/飞之物
一个塑料袋飞起来了
它飞得就像是飞
时高时低
还转了几圈
它飞起来时
还吸引了几只鸟
那些鸟飞靠的是翅膀
而这个塑料袋
只靠自身的轻
其实它也沉重过的
它曾经替人装过那些有份量的生活
现在它被放飞了
被人随手一扔
/真实性
白玉兰树的叶子
绿油油的
也大
堪称完美的绿叶
尤其是当洁白的玉兰花开放的那两天
它们也跟着骄傲
当风把它们的反面吹出来时
我看见它的反面是锈迹斑斑的
我们通常看见的还是它绿油油的正面
实际上何止是白玉兰的叶子呢
每种事物都有锈迹斑斑的真实性
越美的
其真实性越难言
/叹
在煨沸的鸡汤里
下了两个鸡蛋
这两个鸡蛋随着鸡汤一起翻滚
我惊叹了一下：
多么像两个相互抱着
痛哭的鸡蛋啊
它们
/红树林
海边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绿树
我们叫它们红树林
这些树从来都没有红过
它们一直都是绿的
海水之上，它们那么绿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叫红树林
/山顶
越往上走
林木越稀疏
到了山顶
林木几乎没有了
悬崖突岀来
风声也大
这有点装腔作势之感
因为这是山顶
这时的山孤傲
所以能看得很远
能揽更多风云
能享更多阳光
也有长年雨雪的
山顶就是这样
每座山
都有山顶
再高的山
也有山顶
山顶有山顶的样子
山顶也就那样
/明前茶叶
嫩芽呈鹅黄色
像一只只天真的眼
打量着采茶的人
/孤星
实际上
每一颗星都是孤独的
除非
它不是一颗星
/伤疤似玉
谁都知道
玉也是石头
玉在石头里长着
跟石头相比，这些玉
硬，光滑而闪亮
伤疤也这样
伤疤也是肉
伤疤在肉里长着
跟肉比起来，这些伤疤
光滑而闪亮
看起来有隐约的痛感
这些玉和这些伤疤多么相似啊
就像
幸福和悲伤
/婴儿服
没有衣服比晾晒着的那些婴儿服更好看了
因为没有衣服比它们更可爱
尤其是
闻它们的味道
那些淡淡的奶味
不是世上最好闻的味道
但是我们最喜欢闻的味道
我们没有闻过自己的婴儿味
所以我们更爱闻我们的孩子们的婴儿味
所以
每一个母亲都会珍藏几件孩子的婴儿服
母亲老了想儿女时
就拿出来摸一摸，闻一闻
/栀子花
栀子花是放大了的茉莉花
栀子花也是缩小了的牡丹花
栀子花还是穷人的花
一穷二白的它
除了香
还有白
这两种人世间最好的东西
它都有啊
/有感于数十头领航鲸在苏格兰海滩搁浅死亡
即使是领航鲸
也有航向错误的时候
这群在英格兰海滩搁浅死亡的领航鲸
不是第一群
以前也有过
肯定也不是最后一群
所以不要相信它们的名字
不要以为它们叫领航鲸
就真的会领航
/准确的语言
一个写作的人
孜孜以求语言的准确
尤其是一个诗人
他说“诗到语言为止”
这句话，只有诗写得好的人明白
他们明白：
准确的语言
并非由文字组成
它们是由文字和生命生成的
比如：
拈花一笑
比如弘一大师圆寂前所写的那四个枯墨句子“悲欣交集”
啊
从李叔同
到弘一
多少，多么悲欣交集啊
/壬寅年十月十四夜晚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
真的是亮
多少年没有见到这么亮的月亮了
我有点恍惚
像假的一样
我知道
这才是真的月亮
/时间
时间是个狠角色
只有他能回答我们的疑问
但我们不能只等他来回答的
我们等不起
他那不紧不慢的样子
没有一个人等得起
可是
我们不等他
又等得来谁呢
/河道
河道是河流自己开拓的
前赴后继
奔流不息
就是
前面的牺牲了
后面的跟着流
不断流
不断流
就流岀了河道
就流岀了一条河
说河道是水流的身体也不错
茫茫大地
河流是最悲壮的事物之一
它们
满含泪水
/反
照镜子
会发现自己的反面形象
但如果你再用一面镜子照一下这面镜子
你在新照的这面镜子里又是正面形象了
这个现象告诉我们：
如果反了
如果想正过来
就再反一次
/像路灯
一世之中
会有少许几个人是真的关照你的
默默地
你可能不知道
你也不用知道
这让我想起路灯
这路灯
从不进你的屋子
但它把你一路送到家门口
然后
它仍在门外守着
仍是默默的
天亮了后
它才睡
/毛粒嫩子
我的家乡话
把那种在湖水面上闹腾的小鱼
统称为毛粒嫩子
这些小鱼
只能长这么大了
再大也叫毛粒嫩子
它们喜欢在水面闹腾
也只会在水面闹腾
深水是大鱼游动的地方
大鱼潜水
钓鱼的人很讨厌这些毛粒嫩子
它们常常抢吃鱼饵
钓起它们
不像钓鱼的
但毛粒嫩子常常咬钩
毛粒嫩子也是鱼啊
它们也生活在湖里
虽然它们生活得那么表面化
那么不值得一钓
/飞蛾和蝴蝶
都是毛毛虫变的
有的是飞蛾
有的是蝴蝶
一个一生在自杀
一个一生在探花
/秋日在东莞，看见满地落花
花落到地面
不是被人踩烂了就是自己腐烂了
反正是烂了
不管是什么花，紫金花也是的
深秋时节
盛开的是紫金花
落下的也是紫金花
那些腐烂了一地的
就是紫金花
/眼镜王蛇的爱
爱
不都是亲近的
我们人类喜欢亲近，厮守
那样才叫爱
可有些动物
厮守在一起是危险的
眼镜王蛇就是这样
当小眼镜王蛇孵化后
母眼镜王蛇会迅速离开
否则
母眼镜王蛇会吃掉这些小眼镜王蛇
眼镜王蛇有残忍的本性
它有宿命
它抛弃孩子
也是一种爱
甚至更是爱
/小丑
小丑这个角色的妆容
表演和台词
是最具特色的
也是最经典的
什么剧目
小丑的样子几乎一样
这个角色
也是与现实生活中的角色最像的
/晒背
今年冬天的阳光充足
好啊
下午就是好时光
好好地晒晒背
不仅仅是为了健康
是还债
我有对不住背的地方
我的背
有些地方从未抚摸过
一生都有愧于它
我一生爱不到的地方
在自己的身上
/故乡的树
故乡真的是故的了
我也是
在故乡，已经没有什么人认得我
不是我老了
而是他们都是新的
其实我是这里的主人
曾经是
我想对他们说，但没有人承认了
房子都是新的
路也是新的，它们
也不承认我
只有那些老树承认
它们看见我
还像亲戚一样
点头
招手
打招呼
/残垣
断壁残垣不是美不美的问题
而是留下一种怎样的美的问题
这的确是问题
所以我们考古
这的确是问题
所以我们缅怀
残垣剩下框架
像最初的构想
残垣像一个人的影子站在那里
继续活着
你看
残垣有多么残
你再看
残垣有多么美
只是
看长了，会流泪
/初冬某日，买菜途中，遇大风所记
树欲静而风不止
其实不是风不止
是树叶不止
树叶是没有大脑的
风吹来它们就欢呼
风是来折断树枝的
它们欢呼
风是来吹落它们的
它们也欢呼
/沙尘暴
沙尘暴有时很有威力
大有暴君的气势
君临哪里
哪里就是灾难
沙尘暴不知道
它也不过是一阵风而已
风把它刮来
风也把它刮走了
胡晓光，湖北大冶人，1982年开始诗写作，有几册诗集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