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万物，成万物
——读《水的样子.徐汉洲诗选》
胡晓光
徐汉洲的家乡湖北大冶县湖山乡（现为黄石市汪仁镇）属于湖区，抱大冶湖，靠黄荆山，故称“湖山乡”。黄荆山最北端伸向长江，这就是著名的西塞山，即唐代张志和老先生在这里垂钓过并且写下“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千古名句的地方。徐汉洲就生长在大冶湖畔。可能是湖区里的人熟知水，热爱水的缘故，长辈给他取的名字全都是水：汉洲。名有时真的就是一个人的命，我也写过我的名字《光》的一首诗：“我父亲真的是高人啊/他不但给了我命/他还给了我命”……前一个命是生命，后一个命是命运。汉洲经过半生漂泊也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他在《突然想改名》这首诗中这样写道：
五十岁后
觉得这半生
浪来浪去
与名字有关
每个字都暗含波涛
爷爷是想我逐波四海
离开巴掌大的渔村
现在证明
我不太适合远行
特别是当一个漂客
还不具备那样的底气
我想我还是要取一个
带金字银字的名字
金锁，银锁
亦可以取一个
带天字大字的名字
天一，大富
还有长青，福贵
阿猫阿狗也不错啊
只是担心
将来与爷爷相见
他该唤我什么
这首是最能解释他名字含义的诗，也是最能说明他对水和自己命运理解的诗。这是一种无奈还是一种深爱？字里行间让人感叹，结尾句更是让人感动——是啊，面目全非了，何颜见祖先和故乡？故乡给的名字是一个人一生都抹不掉的命。我想起了唐代马祖道一禅师的一首诗“为道莫还乡，还乡道不成。溪边老婆子，唤我旧时名”。你是高僧又如何？你是大人物又如何？故乡人只知道你旧时名，小名。这首诗也最能体现汉洲的诗歌风格：司空见惯又独特新颖，朴实又扎实，率性而可爱。
了解了这个背景，我们就明白徐汉洲为什么将自己的诗集取名为《水的样子》。那么，水是什么样子的？
像一万只羊
挤在一起
挤出大门
把草原切成两半
把高原分成两堆
从高处往低处
从峡谷
从石滩
像一把犁铧
冲开黄土和陡峭
穿过岩石和岁月
一路奔赴
东一股西一股
南一股北一股
汇聚成洪流
像一群大鸟
呼啸着
快速地飞
辽阔地飞
从长江口、黄河口、珠江口
射入大海
多么像一尾巨大的鱼啊
无影无踪
——《水的样子》
水的样子就是鱼的样子，就是鸟的样子，就是涌动着的生命的样子。没有水，这些鱼，鸟和羊等动物都不会存在，这个世界也不存在，所以作者告诉我们，水就是这个世界。也可以这样说：这个世界的样子，就是水的样子。“水就像一尾巨大的鱼/无影无踪”真是神来之笔。
下面这首《小荷》也是水的样子。这首诗用非常传统的写法，却细致入微，活灵活现，把一支荷写得神形兼具，可见作者有多么熟知这些水中物。
小荷
是鱼
向天空射出的箭
欠一点力度
卡在水面
就握成拳头
表达不服
过了几天
张开手掌
再过几天
就开出了花
咬不到飞鸟的鱼
等着吃莲子
我喜欢这一支绿
看它像画卷徐徐展开
偷走鱼的时光
看鱼着急画出朵朵涟漪
看红蜻蜓像个工程师
认真鉴定阳光的成色
我把双脚伸到水里
惊散了鱼群
惊飞了蜻蜓
莲花哈哈笑着
黄嫩的胡子乱颤
徐汉洲的人生是充满艰辛的，一路劳绩，也一路流浪。他这大半生都从事着水的事业，——酒不就是水吗？这就是命运。
老酒库
为谁所酿造
我们只能说出是哪一年
也能查出哪个班组
却说不出是哪一个人
因为酿酒不是一个人的活
在赤水河两岸
无数座木楼依山而建
常年被河风揉搓
昼夜聆听着河水絮语
每一层空间里
摆放着无数麻坛
孕育着陈香和厚重
所有的酒都站立在一起
像兵马俑一样
排着整齐的队形
彼此谛听
彼此依存
岁月在静谧里悄悄老熟
尽管彼此没有说话
这些酒坛
有的在一起度过了八十年
有的一起过了四十年
他们沉默着
宽怀而深沉
你如果在老酒库呆上一段时间，你会听见那些过往的时间在对话，那些水在酒缸里沉黙着，也在诉说着，一个酿酒人听得岀来。
七个轮次
做人有等级
做酒也有
哥哥总说妈妈偏袒弟弟
妈妈说傻孩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
事实上
不同的手指头有自己的功能
酿酒的七个轮次
有自己的内涵
缺一不可
一杯酒
有苦有甜
有酸有涩
有醇厚有悠长
有绵柔有爆裂
有回甘有爽净
调和着七个轮次
调和着优劣
调和着众口百味
有人说我要第几轮次的酒
单轮次的味道
就像一个没有经过打磨的人
苦中没酸
酸中没甜
甜中没涩
喝三杯就会发腻
直接写人，在这首诗中，人品酿岀酒品，酒品酿岀人品。懂酒也懂诗的徐汉洲告诉你，“单轮次的味道/就像一个没有经过打磨的人/苦中没酸/酸中没甜/甜中没涩/喝三杯就会发腻”。不懂人生的人酿不岀好酒，酿好酒需要很多条件，比如水，气候，粮食，技艺等，还要时间和情怀，如果你对酒没有善意，那酒肯定也是酿不好的。
创业的艰辛和无奈只有创业者知道。徐汉洲写了大量喝酒的诗，有开怀畅饮的，有独酌无言的，也有被迫苦喝的，比如《卖酒者》这首诗，应该是他自己的生活写照，读来令人唏嘘。
不可以不喝
不可以少喝
卖酒者
戴着镣铐跳舞
他要在每一个喝酒的场所
有一席之地
要在每一桌酒席
能有一杯之地
以面红耳赤
以深水炸弹
表达
酒醉时呕吐
酒醒后流泪
曲尽人散
踩着路灯
卖酒者
和自己的身影说话
无论四季
无论白天黑夜
卖酒者总是
深一脚浅一脚
踉跄在卖酒的途中
还有《一滴酒到底做了什么》这首，真实的直白，真实，真切。这就是诗歌真实的力量。
一滴酒到底做了什么
为什么不能像一杯茶那么安静
三盏下肚，真的能看到另一个世界
真的能打开另一重思维
我是一个对酒充满敬畏的人
一辈子成也酒败也酒
……
汉洲是真懂酒啊！
水就是汉洲诗歌的词根，也许他是自觉性写水，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家乡门前那大湖里的水一直都如一面镜子一样照耀着他，滋养着他，水也是亲人，那亲人也是水。汉洲写有大量的亲情诗，写祖父，写祖母，写父亲，写母亲，写众乡亲。
一元钱
怀念父亲
要从一元钱说起
礼拜天中午
学校门口多出一个人
一身蓝涤卡工作服
戴着十八圈麦草帽
硬扎的胡须彪炳着性格
眼神如电
他就是我父亲
黑脸膛明显沾着煤粉
矿上发的肥皂都交给家里
说自己“多冲洗几遍就行了”
他牵我的手时
指甲缝和指尖都是黑乎乎的
他带我去大众餐馆
花了一元钱
用肉片汤肉包子把我装圆
然后走进供销社
他又掏出一元钱
买了《红楼梦》《三国演义》
父亲宋我送回学校时
又给我一元钱
我把钱夹在日记本上
后来钱花了
本子上留下了一元钱的暗影
这首写父亲的诗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深深地触动了我，我也有这种经历。
汉洲写亲情诗总有天真有趣的味道，率性，朴实，生动，这是很多诗人的诗所没有的。下面这首写母亲的诗就跟任何人不一样，别具一格，让我们眼前一亮！
我出生前十个月的母亲
一
她是个新娘
刚刚脱掉红色花棉袄
脱掉了两颊红晕
她的双腿像麻杆
贴身肚兜里躲着两只小兔子
她卷起裤腿
下到田里薅草
才过五一，田水保持着寒彻
她打了一个冷噤
二
她是个新娘
三个月后人们就忘记了
跟大家一样，穿着
补丁叠补丁的衣服
把一头青丝盘成发髻
惹来了几只蝴蝶
她像男人一样地头田头
没日没夜。一天记八个工分
按生产队的算法值六分钱
三
她发现腿肚子变粗的时候
我已要来人世间报名
她若无其事
继续去大冶湖里挑水草
有时还下水里捉几尾小鱼
煎到两面黄给父亲下酒
为了避免我的累赘
她在肚皮上缠一块棉布
缓解农活时弯腰的重负
四
母亲的胸脯开始发胀
因为我的调皮
她经常轻轻摸着肚子
她仰望着蓝天，忘了干活
六个月后步履蹒跚
身材就像吹了气
母亲的食欲越来越大
老年人说要吃饱要吃饱
母亲经常是吃了吐吐了吃
五
脸上开始长斑
母亲不在乎这些
她经常会双手合十
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
这是外婆传授还是自学成才
她还找了很多旧衣物
缝制了很小型的衣衫
做了几双花布鞋
有的直到我上小学才合脚
六
终于到了十月
她走不动了。她经常坐在
一盘草编的蒲团上
幸福地发呆
在月底的某天凌晨
我大闹胎腹。最后嚎啕大哭着
露出真面目。母亲虚弱地说
这个小老鼠像个讨债鬼
汉洲名字多水，水是世界上最好的事物，所以老子说“上善若水”，也就是说没有什么比水更好的了。老子接着说：“水利万物而不争”，这种懂得向下的物质，引导滋养着万物生长、向上、向善、向美，利万物，成万物。
是的，水的样子，也就是万物的样子。
2023.11.8 武汉
附：
《水的世界 徐汉洲诗选》诗选
沙漏
天上有多少星星
地上就有多少沙子
沙子暗藏玄机。
暗藏岁月无声
暗藏时光之钟
每颗沙子的撞击
就是每颗星星的撞击
器皿如巫师之物
以原木束缚
过去和未来
翻手之间
昼夜轮回周而复始
太阳继续从东边升起
世事看似简单
圆是诞生之孔
包括生命和时间
沙子掌握规律
在某一刻，铩羽重生
无论万物生长
无论沧海桑田
新年倒计时前想起几句诗
浪花梳理着柳树的倒影
鱼对水的口感提出了质疑
海棠花开错了季节
几树腊梅对此有些议论
天色低到了屋顶
却始终没收到下雪的消息
山雀子还在观看蚯蚓打洞
忘记了做过冬的准备
啄木鸟敲开几片老树皮
找寻着开春的许诺
远山的古炮台依然沉默
大片的红叶已显黑青
南城的楼群每晚灯火通明
其实没照到一个人影
新建的马路边埋下了许多大树
年后又有几棵答应春风点名
仪式
搭台
上台
下台
拆台
搭台
上台
下台
拆台
公道杯
之所以
称为公道杯
是因为这杯茶
不能
一个人喝
空酒瓶
那天晚上
我听到
空酒瓶
在地上打了个滚
发出几声叹息
就不动了
问询
回忆往事时
我喜欢看小溪
看流水前赴后继
喜欢捉住几朵浪花
问及过往
问询彩虹的归程
喜欢在奔涌中
端详自己的影子
问他
你可知道
年迈的洗衣人
现在何处
自摸者
好久没有这样了，亲爱的
今天让我好好摸摸你
用长着两排老茧的手
从头开始，一寸寸地
一个毛孔一个毛孔地
检查岁月的烙印
头顶的盛况不再
地中海还有扩大的倾向
仅存的，像收割后的庄稼地
几株高粱在深秋悄悄颤抖
过去像红土地的脸膛
经过时光打磨
如今蜡黄，尽显骨骼
伪装不了眉清目秀
眼神已浑浊
两条卧蚕很肥壮
眼角处游上了一条鱼
鼻翼两侧法令纹过度深刻
这就是笑比哭难看的原因吧
胸前的宽阔大大缩水
两块岩石成了过期面包
肚子那么大那么圆
我看到装着西瓜的布袋
原来自我炫耀的八块力气
浮躁或者不翼而飞
后腰往下缺乏足够弹性
按下去的坑复原时间延长
一节节脊骨多像一副象棋
兵荒马乱进攻防守
还算整齐
硬度还在
很多厚重变成了尖椎
穿了多年的裤子已经空洞
曾几何时野外徒步
坐得茅草尖叫石头喊疼
现在喜欢柔软
尾骨最近有点发麻
提醒去看看神经
无意中摸到了心跳
有几段声音像老式钟摆
有点卡顿有点嘶吼
像一个推车上坡的人
脸憋得通红
摸久了胳膊酸痛
这双手臂拉得住牛犊
搬得动一个石磙
那年抱着新娘走了一里多山路
现在摸自己的耳朵后脑勺
都举不上去
触碰到血液了
那日夜川流不息的
已经失去应有的鲜艳
流速已经开始放缓
像干涸的河床
一点流水漫不经心
我想摸你的脚印
一生到底要走多少路啊
骏马没有奔出草原
骆驼没有走出沙漠
而你天南地北雪山高原
无一未及
这里是你的情感仓吧
现在已人去楼空
一些蜘蛛相邀布了好多局
不过也没有收获，除了一些
自投罗网的陈年灰尘
至此，时间过半
或者是一大半
再来三十年？五十年？
放空还是放下？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后浪汹涌。向东是黎明
向西是夕阳，人生就是从东往西
画一条弧线
挖镣的三爷
这里渔民打鱼叫挖鱼
挖鱼要用一种叫镣的工具
十根钢刺，长短不一，间距不一
像一柄古代的兵器
挖镣的人站立船头
以镣为工具吃水五尺
拉开架势气沉丹田
左右来回画起半圆弧线，大鱼小鱼
只要碰上锋利的钢刺
立马穿透
三爷曾经也是挖镣高手
但他不愿意去挖小鱼
他透视水底
尽量使锋芒躲过天真的小鱼
有一年霜降时节
解放鞋没有抵住船头的滑
三爷连人带镣跌入湖里
一根钢刺插穿了他的大腿
从此他把镣藏到了楼顶
大湖也有肥瘦
有的年份鱼欢虾跳
有的年份干净得像被篦过
湖水消逝，奄奄一息
人们蜂拥到湖滩，拿着镣
把斑秃的湖挖了个底朝天
连鱼鳞都不剩一爿
三爷右手拿着生锈的镣
左手牵着三个孩子
注视着热闹，一言不发
良倾，转身返回
夕阳匀些余光
照着他一瘸一瘸的前程
徐汉洲，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黄石大冶湖畔汪仁镇人。1980年代中期开始写诗，先后在《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诗潮》《绿风》《中国诗人》等三十余家文学刊物发表诗歌作品近三百余首。部分诗作入选《2017中国诗歌排行榜》《2018中国诗歌排行榜》《2019中国诗歌排行榜》《2020中国诗歌年鉴》等选本。
胡晓光，湖北大冶人，1982年开始写诗，已出版《胡晓光诗选》等诗集数册。曾获《诗歌报月刊》年度诗歌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