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什么就画什么
——孟禄丁的1973——1978
文_于海元
2022年10月,孟禄丁父亲去世。他回保定的老房子收拾旧物,意外发现一个大木箱,打开里面全部是他早年初学画时的画作,从最早临摹的连环画、宣传画、大字报上的漫画,再到正式学画后的素描、水彩和油画,一直到读附中时带回家的作业,共计有几百张,大部分保存完好。要不是无意间发现,孟禄丁早已忘记了这些画作的存在。它们一直由孟禄丁的父母精心保管,在木箱中静静地沉睡了几十年的时间。其中有的画作,孟禄丁尚留有印象,有的则完全记不起来,有的则让他感到惊喜,并一下将他拉回到了上世纪70年代那个独特的历史情境之中——唤醒了年少的记忆,那个贫瘠的,无人管束的却又纯粹而真诚的年代。
《临摹》纸上设色 17.6cm x 25.2cm 1973年
1973年,孟禄丁十一岁。其时已是文革末期,街上张贴着“批林批孔”的大字报,大学还没有恢复招生,学校也不怎么正经上课,看管稀松,孩子们要不学学小提琴,要不学学画画,还有学武术的,也算是个一技之长。孟禄丁平时就喜欢临摹各种小人书(连环画),有时还到街上去临摹刚贴出来的大字报漫画,他临摹过“马恩列斯”、勃列日涅夫、赫鲁晓夫,画过“永不生锈”和“送子务农”,也画过孔子和朱熹,当然是作为被批判和讽刺的对象。他用铅笔画在父母工作用的施工蓝图纸背面,甚至不知道国画是要用毛笔画在宣纸上的,都是用铅笔临摹国画的效果。也许是看他画的痴迷,也有些天分,孟禄丁的母亲就托朋友给他请了一位绘画老师,名叫乔湘林,在当时的保定工艺美术厂上班。
《素描》纸上素描 34cm x 23cm 1975年从此孟禄丁便每隔一两周的时间就搬着一摞画去给乔老师看,乔老师会指出他的问题,并告诉他回去应该如何练习。当时孟禄丁对西画还没有概念,只知道中国画,乔老师告诉他学国画要先练书法,跟他讲“柳公权是骨,颜真卿是肉”,为此孟禄丁练了整整一年多的“柳体”,每天写满一张《参考消息》的正反面。后来他从一些书里看到油画作品插图,包括像哈定写的《怎样画水彩》,便开始对西画产生兴趣。乔老师说想学西画那就要练素描,先画石膏几何形体,学习比例、透视和型体塑造,孟禄丁就从商店买来石膏几何形体和小石膏像,开始学画素描,之后便很快对国画失去了兴趣。孟禄丁一直记得乔老师跟他说的“看到什么就画什么,练型和比例”,1974到1976的两三年里,他画了大量的素描和速写,从圆规、皮球、牙膏、衣服再到棉花、铁桶、砖块、蔬菜等等无所不画,称得上是“看到什么就画什么”。虽然没有学习过什么技法,但他画的一丝不苟,真诚并力求真实。当时也没有什么“考学”“考前”的概念,没有目的性,完全出于兴趣和热情,按照老师的要求认真完成。乔老师每隔一段时间会给他看画,其余时间就是自己画,自己摸索领悟。他纯凭感觉在画画,但在黑白灰、比例、空间、体积、质感等方面都掌控有度,画的深入而完整却又并不概念刻板,今天看来,甚至有一种非常本质和直接的朴素美感,已经初步显露出一个画家的天分。《素描》纸上素描 25.5cm x 11cm 1975年
《素描》纸上素描 25.5cm x 11cm 1975年
当时的孟禄丁画画非常勤奋,见啥画啥,乃至班里一半的同学都在他的带动下,开始端着本子画画。实在找不到模特就画身边熟悉的人,姥姥、父母、弟弟、表姐等等都被他画过多遍。再不行就画自画像,画了很多。其实孟禄丁后来并不怎么热衷画自画像,上大学后也没有留下比较完整的自画像作品。但从这一批重现发现的早年画作来看,在保定学画初期的孟禄丁画过大量的自画像,从这些不同阶段的自画像中,也可以清晰地看出孟禄丁在绘画技巧上的逐步进展,最终这些逐渐累积起来的经验和自信,汇集到了一张画于1976年的自画像上。《自画像》纸上素描 33.2cm x 22.6cm 1976年 这是目前所能看到的孟禄丁唯一的一张半裸身自画像。画面中的孟禄丁赤裸着上身,左手弯曲放在上腹部,侧脸斜视,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与稚嫩的面容不太相衬的严肃。画面色调微妙而细腻,头部塑造整体而深入,五官刻画精到,构图与光线甚至带有一种古典的韵味。这件作品在孟禄丁的自画像中显得如此特别,我曾经问过他当时是否受到某些画作的启发,孟禄丁否认了这一点,他说当时美术书籍和图像资料非常稀少,在书籍杂志上看到过一些苏派和欧洲绘画或大师素描油画,但很难说受到谁的直接影响。而从这张自画像作品所达到的水准来看,此时的孟禄丁已经度过了学画的最初阶段,掌握了素描的基本技巧并开始尝试进行一些个人化的表达。这一点也同样体现在同时期的静物素描作品中。静物的摆放渐趋复杂,明显是有意提高绘画的难度以寻找新的兴趣点,例如把石膏像跟堆放的书籍摆在一起,以观察和描绘更为复杂微妙的色调与光线变化,并将各种不同物体的质感塑造的真实深入。即使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些画作也已经画的相当深入完整,很难想象出自一个长年自己在家画画的中学生之手。《解剖石膏像》 纸本素描 1976年
《静物》纸上油画 19.5cm x 27.6cm 1977年
1976年,孟禄丁开始跟随保定群艺馆的薛树森老师学习油画写生。薛老师早年毕业于天津师范大学,学体育出身,他喜欢四处写生,孟禄丁也跟着他跑遍了保定郊区,经常骑车上百里到太行山区去画写生。薛老师对孟禄丁影响最大的是速写和色彩,孟禄丁最开始学的是水彩,后来接触到油画之后就对水彩失去了兴趣。他用乳胶掺上沙子涂抹在纸上,晾干之后就可以在上面画油画了。那也是孟禄丁飞速进步的一段时间,感觉每天都有新的收获。其实孟禄丁小时候很调皮,父母长期在外地忙于工作,他在上小学前跟姥姥长大,姥姥对这个外孙很宠爱,因此他也没有父母不在身边的孤寂之感。上学之后,除了作文写得好,数理化都一般,但他在学画这件事情上很自律,后来恢复高考,父亲想让他报考文科类专业,觉得画画是不务正业,甚至把他的画都给撕了,但都没能动摇孟禄丁继续画画的决心。保定大寺阁 纸上油画 1977年
《风景》纸上油画 11.5cm x 17cm 1977年保定是一座古城,距离北京不到150公里的路程,自古号称北京的南大门。学画之后,孟禄丁也曾专程从保定坐车到北京来看过几次展览,比如1977年的“双庆”全国美展。当时正值粉碎“四人帮”,一进中国美术馆圆厅,就看到好几件以“你办事,我放心”的主题作品,其中就有靳尚谊先生的那件同名之作。在此之前孟禄丁已经在《工农兵形象选》上临摹过他的素描头像,所以熟知他的名字。在这次展览上,孟禄丁还记住了一件名为《泪水洒满丰收田》的作品和陈丹青的名字,他记得这件作品前围着很多人在临摹,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油画还可以画的这么厚重,有一种很正宗的苏派油画味道。他还看过1978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法国十九世纪农村风景画展”,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勒帕热的名作《垛草》中,坐在田间歇息的少妇的神态竟能刻画的如此逼真,而在罗莎·波纳尔的名作《尼维尔内的耕作》面前,似乎可以闻到牛车犁地翻起的泥土的湿气。在北京,薛老师还带他去过中央美院附中李天祥、赵友萍老师家拜访。当时李天祥夫妇就住在附中楼上,把一间教室隔出来作为工作和生活居所。孟禄丁记得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松节油味,摆在画架上的是正在调整中的《林祥谦英勇就义》,这是当时他们所熟知的“江汉铁路工人大罢工”中的英雄人物。一股股的松节油味让孟禄丁很兴奋,他觉得原来油画家就是这样生活和创作的。也正是在李天祥老师家,他听到了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即将恢复招生的消息,回家后他把这一消息告诉了父母。也许是有所留意,也许是偶然,不久之后孟禄丁的父亲从一张报纸的“豆腐块”上看到了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恢复招生的消息,这也是中央美术学院附中自文革之后的首次招生。孟禄丁决定报考,家人们也都支持。因为不像那些来自北京、上海的学生在少年宫受过相对正规的考前训练,孟禄丁甚至不知道考试要画水粉,而是带着油画箱进的考场。后来孟禄丁觉得这可能反而成为了他的优势。《大卫石膏》课堂素描 80cm x 116cm 1982年考试分为素描、色彩和创作,素描考肖像写生,色彩考静物写生。考色彩静物时,孟禄丁用刮刀直接上油画颜色,刀笔互用,他记得色彩静物摆的非常明亮,陶瓷釉罐用刮刀画的很厚重丰富,当时就有几个监考老师在后面转悠,他看过周围考生的画后也对自己很有信心。素描考试他被分到模特的正侧面位置,他完全是凭着感觉,画得非常像,没有涂太多的光影调子。后来进了美院附中,他才知道美院附中的教学也是强调整体感觉,要求凭直觉能够把对象画的准确生动,而不太强调怎么排笔触线条,上调子。直到后来孟禄丁画的《大卫》、《被缚的奴隶》等素描作业被高分留校,画面背景上的线条还是乱乱的很松动的感觉,不像那些从北京少年宫、西城少年宫上来的同学们,线条和调子排的那么干净整齐。《女青年》课堂素描 37cm x 51.8cm 1982年等到考试成绩出来,孟禄丁的素描、色彩均得到95分的高分。起初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考的有多好,直到他父亲送他来北京到附中报到,接待新生的老师跟他说:“你儿子考了第一名”,孟禄丁这才知道自己是以最高分被录取,所以他的录取通知书编号是001。搬进宿舍之后,就有北京的同学专门来找他,一见面就说:“原来就是你丫阿!”后来他听说李天祥老师跟自己的学生说“今年有一个保定的小孩画的好!你们要努力!”。进入附中之后的孟禄丁开始走上正规科班训练的艺术道路,他的作业,特别是素描作业,很多都拿到过5或5-的高分,并被留校收藏。很多画画的人也都是从附中出版的留校作品集上第一次认识了孟禄丁这个名字。这次在木箱中也重新发现了孟禄丁附中时期的一些速写,他发现自己从那时起就已经不满足于仅仅是完成一张作业,而是尝试了很多不同的绘画形式和表达方法,虽然画的都是身边同学的速写,但有的是用碳条结合光影的方法,有的是用勾线白描,有的是线面结合,形体结构刻画的很结实,有的甚至带点立体主义的形式感觉,用现在的话说,已经有了所谓语言实验的雏形。当时孟禄丁肯定没想那么多,都是即兴凭感觉画的,但一方面附中图书馆的丰富藏书,特别是现代主义大师的画册无疑打开了他的视野,对他的绘画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另一方面,他的确天性就不喜欢单调和重复,总是对已有的不满足,总是希望有新的东西进来,这是性格使然。或许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孟禄丁能够在后来的艺术发展过程中,屡次抛弃掉已经获得赞誉并为人所熟知的风格样式,决绝的重新开始,这一切在他青少年时期的作品中就已初显端倪。而这一点,很多人是做不到的,特别是从美院附中出来的艺术家,这一身的童子功是他们最引以为傲的,可以说是刻在骨子里的,怎么能放弃掉呢?但对孟禄丁来说,从在保定学画开始,他就是完全凭着自己的感觉在画画,这种自我感觉的真实是他唯一可以把握和相信的,他一直都是跟着自己的感觉在走,无论是画“大卫”,还是“奴隶”,或是后来名噪一时的《在新时代-亚当夏娃的启示》,再到“足球”、“元态”、“元速”,直至最新的“朱砂”系列,对他来说都不是为了变而变,而是不断跟随自我内心真实使然。孟禄丁与作品《在新时代——亚当夏娃的启示》1985年另一方面,孟禄丁一直不觉得从附中起打下的所谓“童子功”,对他来说是特别难的事情。学画之初肯定谁都想画的更“专业”,但他一直都更为看重画画的感觉和灵性,而对大家所称羡的技术不以为然。随着后来个人艺术观念的不断成熟,他越发觉得艺术家不应该像师傅带徒弟一样,学会一门手艺之后就想着养家糊口,至多是手艺上的精益求精。在孟禄丁看来,这是一种匠人思维,而艺术家不应该是匠人。他甚至觉得如果单纯从面对对象写生和模拟现实的能力上来看,他在上附中前就已经具备,虽然不像附中时的作业那么符合学院的标准,但他凭着自己的感觉和直觉,也完成了对于写生能力和画面控制能力的训练。用今天的眼光来重新审视,他反而觉得这些将近五十年前的作品有一种特殊的味道,真实,本能,没有技术也变成了一种特征和审美。足球 布面油画 200cm x 370cm 1987年他在想,艺术中真正重要的到底是什么?有哪个核心是不变的?如果抛开后来所接受的专业训练背景不谈,这些作品还成不成立?如果照此发展下去,今天的自己会不会成为像卢梭那样的“素人”艺术家?还是早已放下画笔,在河北某个地方当公务员?这一切只能是想象,人生的路,绘画的路,都不可能重走一遍。元态 布面综合材料 120cm x 140cm 1988年1974到2024,正好是五十年。孟禄丁是1962年生人,按照中国人的说法,已过“耳顺之年”。今天,他在自己的这些早年画作中看到了那个“红色”的底色。他们这代人经历过文革后期,学习和事业初期,完整的经历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十年,后来出国、回国等等若干大时代的起伏变迁,心中总有一种宏大的历史感、使命感的情怀在;他们又算是前后几代中国人中最幸运的一代,赶上了中国从封闭走向开放的历史上升期,是承上启下的一代,受过精英化的高等教育,又出去看遍世界,特别是80年代,那是中国最好的十年,自由而充满激情的社会文化氛围,恰好与他们最好的青春年华相遇重叠,可以尽情拥抱这个激荡的新时代。但孟禄丁总觉得如果没有历史吊诡的局限与岔路,一切或许原本可以更好。只能说自己这代人还算幸运,算是发挥出了一些才能,但他想做的原本还有更多,只是时间太快,自己已经老了。好在每个阶段自己做的事还算是对得起自己,他也从不要求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他看重的从来就是过程。现在,看到这些重新发现的附中前的早年画作,这个漫长的艺术之路显得更加丰满清晰,也纠正了孟禄丁早年记忆中的一些偏差,让他想起很多以前的人和事,想起那个年代,并赋予自己的艺术人生以丰盈的意义。朱砂 布面矿物质颜色 100cm × 100cm 2018年2024年10月,在孟禄丁湖北美术馆的个展现场,他专门开辟出一个空间,用来展示这一批重新发现的附中前的画作。他选择展出的作品画的都是自己儿时最熟悉的人,姥姥、父亲、母亲、姐弟、表哥表姐等等,这些熟悉的脸庞在泛黄的纸上微笑着,凝视着。画作周围摆放着孟禄丁从老家搬来的老桌子、老椅子等家具,在现场还原出70年代中国家庭的典型摆设,让观者置身于这些画作产生的那个年代。展场中央的地板上放着一口大木箱,也就是重新发现这些画作的地方。朱砂·自由力 布面矿物质颜料综合材料 300cm × 250cm 2023年兔·龙·蛇 布面矿物质颜色 420cm x 1200cm 2024年孟禄丁这样布置的用意,是想把这个展览献给自己的父母。他自认从小调皮任性,在那个野蛮生长的贫瘠年代,是母亲坚定地支持他学画,他这一辈子的生活态度和生命状态都跟父母的言传身教有着直接的关系。后来他少小离家,求学、搞艺术、工作、出国,满世界游走,无论他作何选择,父母都默默支持甚至纵容,给予他自由自在的生活状态,并一直以爱与认可精心保管着这些连他自己都已经遗忘掉的早年画作和书信文献。片片白纸总关情,这些画作中所沉淀的情感分量他都明白,但却没有机会再说一声感谢,因此就把此次展览的呈现当作对父母的一次致敬与怀念。《母亲、父亲速写》纸本 1977
孟禄丁
MENG LU DING
1962年生于河北保定市,祖籍北京通州;1983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1987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同年留校执教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四画室;1990年就读于德国卡斯鲁赫国立美术学院,现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五画室,教授,博士生导师。
文章作者
于海元,1983年出生于山东潍坊,2023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院,获博士学位。现任教于天津美术学院造型艺术学院。
展览主办:湖北美术馆
展览时间:2024年10月15日——11月10日
展览地点:湖北美术馆1、2、3号展厅
学术主持:冀少峰
策展人:崔灿灿
展览统筹:刘力英、胡莺
策展团队:夏梓、张茜、李思奇
展览设计:乔杰、许健、田野
展览展务:何淑君、张骞
展览收藏:马文婷、张丽
公共教育:雷雅婷、宋灿
展览会务:黄利、李煜婷
媒体宣传:夏梓、符坚、曾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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