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人生 | 韩冰/葬礼·婚礼

文摘   2024-08-24 23:55   山东  

刚吃完早饭就接到倩芬弟弟打来的电话:“冰姐,我娘让你过来一趟,她有要紧的事跟你商量。”“好,我马上就去!”

倩芬是我的初中同学,她家是离我的村子三里之遥的三台村,我俩从上初中就是最要好的同学,是无话不说的闺蜜。初中毕业后,我俩又先后当了各自村里的民办老师,开会、学习,经常处在一起,她常来我家,我也常去她家,她母亲孟婶待人热情,即便在生活困难时期,家里有点好吃的都毫不保留地端给我,还常说:“倩芬老实,你大一岁就是姐姐,在外多照顾着她!”

倩芬一米六五的个头,虽然说不上有多么漂亮,却是温婉娴静的那类女孩,善良单纯,不善言辞,但村里的文艺活动她是主角。演过歌剧《三世仇》、《江姐》,参加过六十年代中期的公社会演,让人们记住了舞台上倩芬的江姐形象。

在我们同学当中,倩芬家庭条件比较优渥,家住绣江河边,家里有水磨做香,我曾在她家看到那一摞摞的晒香板。家境殷实,她父亲又有工作有工资收入,倩芬从小衣食无忧。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倩芬迷茫了。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支书被作为农村最基层的当权派揪出来,村子里的墙上贴满了大字报,戏台成了批斗老支书的地方。作为团支部委员的倩芬没有参与其中,她始终没弄明白老支书错在哪里。被多次提醒教育,倩芬都没有拿出自己的立场和行动。

被潮流冲击着的一部分狂热的村里人把矛头指向了倩芬,污言秽语的脏水劈头盖脸地泼向倩芬,不善言辞的倩芬被砸懵了,更不知如何应对。她渐渐的不说话,自己在屋子里闷坐,有时候不吃不喝一坐就是一整天。孟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终于有一天孟婶听说公社是解放军宣传队(工作队)主持工作,就劝倩芬去公社找解放军说说村里的情况。

那时候出门办事必须带着语录本,倩芬魂不守舍的却忘了,到了我的村口才想起来,便拐到我家借语录本。我一看到倩芬的状态就火了,“你们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你为啥怕他们!骂一顿也出口恶气,这样忍着憋着,别憋出精神病来!”

我没想到我最后一句话会一语成谶,为此我后悔了几十年。


狂热的怒潮渐渐平息,倩芬继续在村小学当着民办老师。一九六九年四月中国共产党第九次代表大会召开以后,各级加强党的领导,恢复党组织建设,吐故纳新,发展新党员。三台村的老支书重新担任了支部书记,主持村里的工作。

在发展新党员的考察中,老支书首先把坚持立场、正直厚道的倩芬纳入了新党员名单。随后,在公社的党代会上,倩芬被推选进了公社党委班子,成为当时公社最年轻的党委委员。

有句话说道:“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其实,人是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的。从生命的起源开始,就不是自己能掌握的,而是随机的一系列演化和环境选择的。运气来了的时候,挡都挡不住,转年,老支书竟然从公社争取了一名上大学的推荐指标,推荐倩芬去了山东师范大学的聊城分校。

入学以后,没有高中学历的倩芬幸运地被分到该校的俄语专业,俄语是倩芬的强项,三年初中打下了俄语基础。入学后的倩芬,如鱼得水地在俄语系𣈱游着。新生中党员很少,倩芬担任班里的班长、党小组长,是学习上的佼佼者,也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对象。


三年后倩芬大学毕业。好事连连,宣布毕业名单的时候,倩芬差点跳起来,尽量矜持端坐,控制着自己狂喜的情绪。俄语系有四名毕业生分配到了济南军区的情报部门,倩芬名列第一。

那个年代农村女孩子能当上兵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一九六八年春季征兵时,倩芬听到征女兵的消息,曾拽着我去公社武装部打听过消息的真实性,武装部回复没有农业户口的女兵名额,我俩沮丧的半天都没走回家。而倩芬的女兵梦想成为现实,并且入伍就是军官,倩芬穿上军装的第一张照片就寄给我,分享了她的喜悦。

多少年后,孟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过:“人的运气不能太顺了,太顺不见得是好事。”“人一辈子该有多大的福气,都是命里注定的,多了担不住就是灾。”看来,孟婶已从现实生活中,悟出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真谛。

倩芬的通信地址是在威海,当时保密,虽时常通信,从来都不透露她工作上的情况。一直到苏联解体后才知道,中苏关系紧张时,倩芬的工作是从收听苏联的广播中获取情报。单位名称是卫星接收站。


从倩芬上大学到部队工作期间,我不断接到倩芬的信,那段时间她情绪高涨地投入学习和工作。我在信中提醒她,一切就绪,年龄不小了,该考虑个人的婚姻问题了。她爽快地回我话,“在我的婚姻问题上,你是我最好的参谋,我一定会让你帮我拿主意。”

但是,渐渐的信越来越少了,后来有四个月我没收到她的信。一九七五年的初夏,就在我随军的前夕,倩芬的大弟弟来到我家。“冰姐,我姐姐回来了,我娘让我来接你去吃饺子。”

一听说倩芬回来了,我推出自行车带着两岁的儿子到了三台村倩芬的家里,两年没见了我也很想她,几个月没收到信以为是和备战形势有关呢!

进了倩芬的家没进屋我先高喊了一声“倩芬”,孟婶手里捏着饺子出来迎我,进门看到倩芬擀着饺子皮,孟婶说:“倩芬你看谁来了!”倩芬这才缓缓地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来了。”顿时,我感觉出了倩芬的不对劲。


孟婶边包饺子边逗着我的儿子,我便和倩芬聊起来。倩芬不主动搭话,我问一句,她嗯一声,也不抬头看我。孟婶一会看看我,一会又转头看看倩芬,就这样吃了顿尴尬的饺子,我带着儿子扫兴而归。

随军后的几个月忙忙碌碌,终于安顿下来,我给倩芬写了一封长信,从过去的一些事情,谈到老家见面的那顿饺子,最后我写道:“倩芬,随着你的地位的变化,我发现你变了,友情要经得住时间的检验,任何事物在时光的沉淀之下,都会褪去外表的伪装,显现出本来的样子。但是就咱们十几年的友情而言,你本来不是这样子的,为什么呢?”信寄出去,再没收到过倩芬的信。

时间又过去一年,从我妹妹的来信中得知了倩芬的情况,从三台村传出来倩芬得了精神病,得病的原因是因为倩芬要嫁部队一个五十岁的团长,而倩芬的父母接受不了同龄人做女婿,坚决不同意,倩芬就得精神病了。

我想起在倩芬家吃饺子时看到的她当时的状态,也许她在精神上是真的出了问题,但是因为嫁个五十岁的团长就得病我是不相信。就凭着孟婶那份睿智和精明,还有对这个女儿特别的疼爱,终究不会在女儿的婚姻上出问题。我的判断是三台村某些人的羡慕嫉妒恨引起的。


那个年代没有网络,但农村人们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倩芬找了个老团长的信息在周边村子成了新闻,部队一个团长就是人们心目中一个挺大的官。

我为倩芬的事焦急,又无处打听真实的情况,往威海倩芬的单位寄了一封信也没有回信,只好暂时放下了。七七年的秋天,厂里让我出差去烟台无线电厂落实一份订货合同,我爽快地答应了,办完事能回家看看,也能去威海看看倩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要不是出差的机会,从内蒙回趟山东真不是容易的事。

我先回到老家,当天下午去了三台村,孟婶一见到我,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说话间眼泪就流下来了,“我可盼你来了,你走得这么远没想到你能回来呀!”我和孟婶说了我想趁出差的机会去威海看看倩芬的想法,孟婶说盼我回来就是让我去看看倩芬,但是,倩芬已不在威海,是在济南军区的一个医院治病。“是在济南的九零医院吗?”“不是,是在嘉祥县的山区里。”

孟婶近似哀求地对我说:“你能耽误两天的工夫陪我去看倩芬吗?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能去开导她对她的病一定有帮助。”我看到了孟婶这当娘的爱女之心与无助的眼神,爽快地答应了孟婶的要求。本来我就是打谱去看倩芬的,孟婶也详细向我讲了倩芬得病的过程。


倩芬到部队以后工作忙碌紧张,业余时间为单位办了几期俄语培训班,自己一直无暇顾及个人的私事。为此孟婶去过部队催婚,倩芬推辞工作忙,孟婶却发现她与同期分到部队的男同学小刘,不是一般战友关系。

孟婶做了好吃的,倩芬也约小刘来吃,再三追问,倩芬说两人从大学期间就相处融洽,但是从未往关系的深处谈过。孟婶着急了:“你就不能主动点吗!”“人家男的都不提,我能厚着脸皮主动去说吗!”孟婶子叹了口气:“咋就这么迂磨呢!”

战友中的小王也是倩芬同一期分到部队的同学,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但倩芬不喜欢小王的过度活跃,更烦小王频繁出入领导的办公室,凡事都去领导那里喋喋不休地聒噪。但就是这个让倩芬讨厌的小王,光明正大地和倩芬喜欢的小刘谈起了恋爱。每天下班后的业余时间,常见小王拽着小刘去海边玩耍。见此情景,倩芬又出现了当年在村里受到攻击的状态,工作照常不误,但很少说话了。


后来孟婶曾经找小刘聊过他与倩芬之间的关系,小刘的回答更让孟婶无奈,“在大学里倩芬就是我的班长,也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更是我仰视的人,我挺喜欢她,就是不敢冒昧地去表白。”孟婶说缘分让两个迂磨人毁了。两人无缘,擦肩而过,倩芬却做不到相忘于江湖,而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倩芬出现病态后,单位领导写信让孟婶去了部队,配合心理疏导解决倩芬的问题。没想到孟婶这一去就是几十年,陪了闺女一辈子。

倩芬在领导的关心和母亲的悉心照顾下,渐渐开朗起来。谁能想到祸不单行,就在这关键时刻收到家里打来的电报,倩芬在外地商业局工作的父亲查出了晚期胃癌,孟婶不得不暂时放下女儿,回家照顾病重的老伴。

一个半月后,倩芬父亲病逝。等孟婶处理完老伴的后事再回到部队,倩芬无法控制病情发展,已被送到济南军区的精神病院。孟婶欲哭无泪,为了女儿多少次从章丘到济南、从济南到鲁西南的山区医院去探视。


孟婶跟我说完倩芬得病的来龙去脉,已是泪流满面哽咽不已,她更恨那些抹黑倩芬的流言蜚语,给一家人的悲伤雪上加霜。我答应了孟婶的要求,我到烟台办完事就和孟婶去看倩芬,并约好了在济南火车站见面的时间。

在济南火车站碰头的时间是早上六点,孟婶已买好了两张火车票,我明白是不让我花钱,也就不再争执,以免伤了孟婶的自尊心。我看车票的终点站是济宁,有点疑惑地问:“医院离济宁远吗?”“从济宁下火车转乘去嘉祥的长途汽车才能到医院。”在济宁转车时又是孟婶熟门熟路地买上了汽车票,我只好顺从地跟着走。

下午四点左右,才到了隐藏在大山深处的部队医院。孟婶先带我去了医生的办公室,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掏出两包香肠,给医生留下一包,另一包给了护士长。我真佩服孟婶的处事为人,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买肉都是要凭票的,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淘换来的香肠为闺女送礼,有这种意识也太超前了。

我曾经跟我母亲夸过孟婶的能耐,我母亲说人有多大本事就摊多大的事,我说不对,应该说摊多大的事就会看出有多大的本事。正如梁启超在《新民说》里讲的:“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刚。”

 
护士长拿着一把大钥匙领着我俩去了病房。来到病房的走廊前,我首先看到的是两扇焊得结实的铁栅栏大门和门上的那把大锁,还有挂着二病区的牌子,也看见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大门刚打开,走廊上一群不戴帽徽领章、身着军装的女孩子朝门口涌来,我本能地后退了两步,护士长说:“没事!一会我来开门接你们出来。”

护士长退出走廊锁门走了,我和孟婶已经被一群女孩子围在了中间。她们的年龄大多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都有一张姣好的面容,透着曾经有过的气质和修养,但缺失了本该应有的灵气,或目光呆滞,或神色迷乱,或像打了鸡血一样的亢奋不已。

她们挤到我的身边,不停地提着问题,“姐姐你看我长得好看吗?”“姐姐,你今年多大了?”“姐姐你结婚了吗!”“姐姐,你打过仗吗?”嘈杂的人群使我一时不知所措。开始的气势像是拥上来要撕碎我,我惊恐的不知如何应对,渐渐的我发现她们并无意伤害我,只是突然撞进她们的世界,便成了她们倾诉的对象。

我一遍遍说着我找倩芬,她们仿佛刚刚听懂了我的话,簇拥着我进了一间病房,然后都返回走廊继续着她们各自随意的玩耍。


我站在病房的门里边,耳根一下子清静下来,病房里的情况,与走廊上来回走动大声喧哗的环境是一种截然不同的静。我环视着这个有二十平米左右的房间,周边靠墙摆放着六张床,左、右边的床上都有躺着睡觉的人,房间中间立着一名站军姿的女孩子,她对进来两个人视而不见;在她后面也站着一个女孩子,不同的是那女孩子每过几分钟就换一个方向;墙边还有一个面壁的,也不受我们进屋的干扰。

我疑惑地问孟婶:“倩芬呢?”孟婶回手指了一下右边的床,“这不躺着吗!不出去活动,也不跟人说话。”边说着走向床边拍着朝里面躺着的人,“倩芬,别睡了,起来看看谁来了!”倩芬慢慢地坐起来抬眼扫了一下,又低下头。“你看看谁来了!不认识了吧?”倩芬又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俺还能不认得韩冰吗。”那一刻我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落下泪来,“倩芬,你咋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倩芬脸色灰暗、头发干枯,眼神暗淡无光,脸部肌肉下垂,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孤独。曾经阳光而神采飞扬的倩芬,如同秋日里最后一朵凋零的残花,失去了往日的生机与色彩。


我试图与倩芬沟通,孟婶也是想让我唤起倩芬对往事的记忆。我说起我们上学时的趣事,说起挨饿时候的狼狈,说起她上大学时大家对她的羡慕,也说起她答应给我一套军装的承诺还没兑现。但是,不管我说什么,她最多就是嗯一声,聊了两个小时,她没有回我一句完整的话。

最后,我说给她介绍个男朋友,年龄不小了该成个家了。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俺不愿听这个。”我看了看孟婶,眼神表示出我的无能为力,孟婶说倩芬最烦别人提男朋友的话题。

从病房出来,我去了医生办公室,我担忧倩芬的治疗前途,医生的回答让我彻底失望。像倩芬这种情况是抑郁性精神病,属情志失调、脏腑功能失调引起的,内心的淤结发泄不出来,治疗效果也不好,很难恢复正常。不同于狂躁性的,倩芬的情况电击都不见效果。一听到电击两个字,我的心脏本能地颤了一下。

当晚,我们住在了部队医院的招待所里。我彻夜难眠,孟婶更是睡不着,我俩聊了一宿。孟婶说得多,把这几年来陪闺女治病的苦水向我诉说。为了倩芬的病,孟婶徒步半夜爬泰山去许过愿,也曾到北京求医问药,无奈收效甚微。


孟婶说这些得病的女孩子,不是家中的老大就是老小,更普遍的是独生女,父母过分的疼爱使她们走出家门后吃不了屈,受不了气。孟婶很后悔对倩芬从小的溺爱,对两个儿子就不曾这么上心。

孟婶子后悔倩芬当年的选择,如果不上大学不当兵,就当个普普通通的民办老师也挺好,找个对象成个家,就不会是现在这种状况。话又说回来,世事难料,如果时光倒流,倩芬依旧不会放弃上大学、当兵的机会。世上也没有如果。

医院一别,又是三年过去了,这期间倩芬出院后在长清部队的一个卫星接收站养病,这信息也是孟婶找人写信告诉我的。一九七九年年底我随先生老马转业回到明水,两次去长清看望倩芬,她病情已经稳定,不再适合上班由部队养起来了。

一九八六年左右,部队安排倩芬回了章丘,在明水的军队干休所安顿下来。军干所在我的住所附近,便有了更多的接触。孟婶年龄大了,买菜买东西倩芬都能去办,还是不多说话。我每次去就两句话,“来了。”然后倒杯水端过来,“喝水吧。”

长期的抗抑郁药物治疗,使倩芬的身体越来越差,肾脏、甲状腺都出了问题,住院、手术、化疗,后来的十几年间是在和生命的抗争中顽强地活着。年近古稀的倩芬找不到一点当年的风采,名符其实的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只有那两条小辫儿,还顽强地在脑后坚持着。


这年的八月十六,我给倩芬送了一束红色的玫瑰花,这是她在医院里度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电话铃又急促地响起来,铃声把我从漫无边际的回忆中拉回现实。还是倩芬弟弟的电话,“冰姐,你可快点过来呀,我娘沉不住气了。”

赶到倩芬家里,不出所料,孟婶找我就是为了倩芬的事。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孟婶意在安排倩芬的后事。一脸镇定的孟婶说有件大事要委托给我,并事先声明办不了她百年之后也闭不上眼睛。

九十岁的孟婶耳朵虽有点沉,但思维清晰反应敏捷,对倩芬的后事几年前就开始了安排。她咨询了律师,为倩芬的房产做了日后的安排,她明白倩芬的身体状况将不久于人世,不能给倩芬的两个弟弟留下在财产上的矛盾隐患。孟婶办的这些事我都清楚,看情况孟婶还有更重要的事托咐于我。果然,孟婶提出了出乎我意料的要求。


咱们这个地方有个多年的风俗(这大概凡是汉族人都知道的习俗),“外面有孤坟,家里有孤人”,凡是单身者去世,都要给他(她)结门阴亲,孟婶郑重其事托咐我的竟然是给倩芬找阴亲。

这可真难为我了,我知道倩芬的性格,不是随便抓个男人就能接受的。倩芬病情稳定的时候,孟婶就操心过,只想有个好心的男人能照顾倩芬就行。倩芬根本就反感找男人,一直未如孟婶心之所愿。这眼看倩芬生命垂危,孟婶并没放弃心中的打算。

结阴亲,是多少年传下来的荒唐陋习,我极为反感。我小妹在八岁的时候得脑膜炎早逝,街坊乡亲马上就将本街上病逝两年的一个小男孩,与我小妹结了阴亲。我和大妹妹都反对,因为那个小男孩活着的时候小妹就不喜欢他,甚至烦他,从不跟他在一起玩耍,怎么能这样埋在一起呢?我和大妹妹的反对无效,终成事实,由此我对小妹的阴亲耿耿于怀,也一直把结阴亲视为君子不齿的荒唐之举。

孟婶托咐我的事可真犯难了。孟婶看我迟迟不作答复,找理由将两个儿子支出去,眼里含着泪说:“我年龄大了,活着有些事也办不了啦,倩芬这个事必须办!我不能让他们把倩芬随意塞到一个男人的坟里,把我闺女给卖了,只有交待给你我才放心。”我不再忍心推辞一个母亲、一位九十岁老人的嘱托。


带着难题回到家,和老马说着孟婶的嘱托,到哪里去给倩芬找合适的阴亲?那些死去的鳏寡孤独的男人,哪有和倩芬相配的?我也想到了村里抗美援朝牺牲的烈士,可那不是一代人呀!突然老马冒出了一句:“惠平呀!惠平是不是还单着?”老马这一说,我也想起了惠平。

惠平是老马的发小,从小在一个村子里长大,上学在一个班,又一起当兵入伍,同赴东北工程兵128团,一同去越南参加了援越抗美,一同入党,回国后一块提干。后来执行任务时两人分开,老马去了郑州,惠平去了保定。一九六八年春节后,惠平在保定执行任务时牺牲。

惠平当兵四年多的时间,没有回过一次家。年前给家里来信说过完春节就探家,正月初十村里来了几名军人,接走了惠平的父母和哥哥,村人们才知道惠平牺牲了。后来听惠平的哥哥说当父母亲见到儿子的遗体时,当场就晕倒了。四年多不见,儿子高了、胖了,却再也不能睁眼看看盼儿的爹娘,爹娘接回来的是儿的骨灰盒。两位老人从此一蹶不振,几年后相继去世。

正月十六村里为惠平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用柏树枝扎成的花圈排出老远。那一天生产队都没有出工,学校是寒假开学的日子也停了一天课,四年前敲锣打鼓从村子的南门送走了戴着大红花的惠平,四年后村人们出南门送惠平去了赭山半坡的墓地。


往事不堪回首,老马红了眼圈,“我和惠平一起离开家到了部队,我回来了,他没回来,我事业、家庭啥都有了,他只有一个骨灰盒,想想活着的人才应该知足。”“惠平牺牲五十多年了,孤身一人躺在山坡上,是该给他找个伴。咱们就给倩芬和惠平撮和,这事放到年轻时,这两个人也是很般配的一对。”可惜二十四岁的惠平连恋爱相亲都没有来得及经历。

章丘修建烈士陵园的时候,曾要求将烈土的骨灰葬在陵园,惠平家里人不舍得,将他迁到赭山公墓,和父母哥嫂葬在了一起,给了烈士陵园一个空骨灰盒。

有老马的伤感和支持,我开始正视倩芬的事,办不了于心不忍,也没法向孟婶交代。我想起了同村长大的发小荫业、素素夫妻俩,他们比我更熟悉惠平家的情况。打电话一问,更令我唏嘘不已,惠平父母去世前交代惠平的哥嫂,一定给惠平找门阴亲,这是当爹娘放不下的一桩心病。真正找门合适的阴亲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也不想随便找个死去的小女孩塞给惠平,事情也就耽误下来。

到惠平哥嫂去世的时候,又把家庭的这桩大事交给了惠平的妹妹、妹夫和孩子(惠平的侄子、父母为惠平过继的儿子)。五十年的时间里,这个大家庭三代人接续着惠平的“亲事”。


荫业夫妻参与了惠平的事省了我不少心,荫业是企业退休的退伍老兵,对惠平的关心不亚于我和老马。我们分头行动,我找孟婶商议,荫业找惠平的妹妹、妹夫。孟婶听我介绍了惠平的情况,看了惠平当年的照片,欣慰地对我说,“这才和倩芬般配,我就说你办的事我心里就踏实!”

说起来,孟婶对惠平家也有所了解,临庄邻家,赶集常从门前过。孟婶很明了地向我交代了几件具体事:“不要男方家一分钱,我是嫁闺女,绝不卖闺女(阴亲也有要彩礼的陋习);咱这边的一切花销不用男方承担;墓地那边男方看着咋好咋办。”说到这里,孟婶悲切地说倩芬只有一口气在呼嗒着,等着大伙子的消息呢!

荫业拿着倩芬的照片见了惠平的妹妹、妹夫,一说这事他们就感激不尽,多少年了,惠平的事终于有了眉目。倩芬当年小有名气,他们都了解,两名军人结缘认为是天作之合。妹夫立即去照像馆把惠平、倩芬两人当年的军装照拼了一张合影,又忙着去订做墓碑。

就在这天晚上,在生命的终章,久卧病榻的倩芬终于缓缓吐出了生命的最后一息。这一刹那,不仅是生理上的终结,更是灵魂深处对过往岁月的深沉回顾与释然。她的眼眸中或许闪烁着对生命无尽的眷恋,但更多的是对未知彼岸的平静接受,以一种超脱凡尘的姿态,完成了生命中最后的仪式。


第二天,双方家庭的办事人员都来到了殡仪馆,隆重又简洁地办理着倩芬的后事。孟婶没有去,她说嫁闺女娘家妈不兴到场。惠平的侄子从倩芬侄子的手上庄重地接过了倩芬蒙着红布的骨灰盒。

在墓地,惠平妹夫掀开墓穴的盖板,将两个人拼成的合影照片和一套新军装放到惠平的骨灰盒上,嘴里念叨着:“小哥,今天娶媳妇了,换身新衣服。”惠平妹妹边烧纸边哭:“爹、娘,哥哥嫂子,恁都放心吧!俺小哥娶上媳妇了,小哥有家了,都不用再挂着他了!”

这现场的气氛令我觉得心里堵得慌,是悲是喜,是葬礼还是婚礼,交织得令人心碎。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办的不是一件荒唐事,我了却了两家人多少年的心愿,为两位曾经报国的军人撮合成了一个家,让逝者无悔,让活着的人无憾。冥冥之中也应验了倩芬曾经在信中写给我的话:她的婚姻我帮她拿主意。

老马没有去墓地,他做过手术的心脏受不了现场的气氛,更不愿看到墓碑上惠平的名字。


倩芬去世后,孟婶的身体倒比原来还好。后来军干所拆迁,孟婶谢绝了两个儿子的邀请,住进了赭山上的养老院。每次我去看孟婶,孟婶都会对护工介绍我,“这是俺闺女的同学,也是俺闺女的媒人,给俺闺女找的婆家可好了!”

去年中秋节去看孟婶,她虽然已经聋得无法正常交流,仍是思维清晰、面色红润。半个月后,倩芬弟弟打来电话,“冰姐,俺娘昨天去世了。”九十八岁的孟婶寿终正寝。

倩芬在世时我经常梦见年轻时我们在一起的情景,但是倩芬去世八年以来,我却再也没有梦见过她。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


韩冰,当过民办教师,做过企业管理工作,从章丘交通局退休。热爱文学,喜欢写写身边的人和事。现为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章丘区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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