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上海前一天晚上，我带着妹妹下楼玩，跟邻居小孩的奶奶坐在一起。很自然地，我们聊起了回家的时间，她比我晚一个月，等过年的时候回河北老家。当小孩们跑来跑去疯玩时，我和邻居开始回忆起国内的日子。
邻居说她家后边有一块地，可以种好多菜，茄子，南瓜，豆角，炖得烂烂的，可好吃。过年了，以前要做很多馒头，现在不做那么多了，每天做点自己吃的。她喜欢烙饼，在新加坡中午天天烙饼，再炒个青菜。等回去了，就能用大锅蒸馒头了。
我说，我们那原来过年的时候，会用灶头蒸糯米糕，新蒸出来的米糕，味道真的不错。现在过年不蒸了，没有灶头，但是到处都能买。
原来我跟这邻居统共没聊过几句话，那天晚上一打开家里有什么好吃的话题，聊了足足一个钟头。因为跟老家的食物相隔万里，我们聊得很细。邻居愿意聊她的菜地，秋天的时候怎么烧一把野草，给土地积下肥，然后春天播种，一茬茬丰收，每天都吃从地里摘的新鲜瓜果蔬菜。
我聊家里没有种成功的菜，一个月的功夫，院子里的小白菜长起来了，但被虫子和鸟吃得七七八八。邻居告诉我，这是你种得不够多，你要种得够多，让鸟和虫子吃点就吃点呗。
那天回家，我打开冰箱，发现里面还有两根吃剩的日本黄瓜。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靠吃黄瓜来补充维生素。主要是懒得琢磨，到底该如何买吃的。
我们一家在新加坡的日子过得相当凑合，有次看到小陈拿着一桶刚烘干完皱巴巴的衣服，正在逐一挂到衣柜里，我很不满，问他为什么把衣服弄得跟咸菜一样？他回答说：因为我们就是过着咸菜一样的日子。
房子太小，家务太多，确实每天都有点皱巴巴的。
当然，这不是新加坡的问题，是我们的问题。好几次我去别人家里玩，看到人家住着宽敞明亮的房子，布置得井井有条，一落座就有女佣拿出切好的水果一盆，沏好的清茶一杯，内心嫉妒得都要发疯。
但是旅居嘛，不可能下这么大的本。大房子和女佣一年有一半时间用不上，却要付出整年的时间。前几天家里鞋柜掉了一个门，我和小陈眉头都没皱一下，就把那扇门扔了。那是一只价值30新币的鞋柜，没办法给更多情绪价值。
经常有精美文案说，房子是租来的，生活不是。
我心想，你真的租房才知道，墙上连一根钉子都不能有，刚想置办点家什，又想着下次搬家怎么处理，怎么可能舒展地生活？
可行的方法是一切从简，能不买就不买，能凑合就凑合。
等回上海，我特意叮嘱接机的老爸，给带点水果，有啥带啥。半夜一点走出航站楼，我爸拿出一大袋吃的，削好的苹果块，切断的黄瓜，玉米。玉米还是烫的，把别的水果都焐热了。
第二天上午起来，下楼发现我爸拎一大袋菜进门，埋头进厨房，开始洗汰烧。他那顿中饭，是需要费点功夫的，蒸煮炖炒，都有。
以前我喜欢跟他说：少做点，吃不完。现在一声不吭，心想我倒要看看，能烧多少菜。
这天中午，从苏州来的静静，拿来一大袋子糯米糕店。都是老字号的糯米点心，赤豆猪油糕，玫瑰松糕，双馅团，糍毛鲜肉团子。
有些事情真是奇怪，我没说过自己要吃，只是在赤道的夜晚，想起了冬天扎实的糯米糕。回家后第一顿已经吃上了，其中最好吃的是糍毛鲜肉团子，一种白色糯米团子，外面粘着饭粒，里面包裹带汁的鲜肉馅料。滋味很丰富，一口下去，三种味道在舌腔里既各种一派又融为一体。以前也经常吃，直到吃糯米胃受不了，好几年不吃了。
吃完团子，我爸端上来七八个菜。冬天蔬菜不多，只有芹菜炒豆腐干，莴笋炒毛笋，炒上海青。一边吃我一边想起新加坡常去的小饭馆，里面常年只供应两款炒蔬菜，炒西兰花，炒青菜。
想到邻居说，人年纪大了，总还是想回自己家。
我年纪也不大，但确实一出门，就开始想念家里舒展的生活。
在家吃着七八个菜，回忆起最近新加坡的日子里，最爱吃烤番薯。每天小陈用空气炸锅烤两个番薯，烤番薯的味道一直弥漫在整个公寓里。买的番薯很小只，细细一条，吃起来味道倒是不错，很少有坏的。用番薯配咖啡，前者扎实的甜味，配合后者的微苦，滋味相当不坏。
物质不多的时候，人过着非常规律的生活。我每天早上都吃咖啡烤番薯，连吃了一个月。小陈每天都去楼下面包店，只买两种面包，一种妹妹吃的全麦吐司片，小包装，只有四片。还有一个艾文吃的芝士面包。以前他经常买一大袋，后来发现只有这两款才是常青款。
在新加坡，我学会了过一种不惦记食物的简单生活。小陈每次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出来端着菜，都会说：你别抱太大希望，吃这个是为了营养，不是为了享受。
想想也对，享受可以回家。在上海的家里，只要我愿意，我爸能一次做八个菜。他做松江农家菜，按人数配菜，六个人要配至少六菜一汤。还要加上一两样时鲜，大闸蟹，河虾或者鳜鱼。
我儿子一坐上餐桌，忍不住“哇”一声，表示对菜品丰富的赞叹。
回来两天，我嘴巴动个不停，想吃的东西通通买一遍回家。青春期的时候，因为吃太多零食，我妈说，你倒好象嘴巴通了大海一样。没想到四十岁还能这么胃口大开，仍然像通海一样。
这就好像去寺庙了清修了一个月，再回到滚滚红尘，忽然觉得以前稀松平常的事情，都变得无比可爱。
关于冬天的一切，晒太阳，吃火锅，寒夜里散步双手插兜，抓一把老式爆米花，一边吃一边掉得一塌糊涂……这些都想一一体验。
霜打过的青菜，软糯香甜。我怀疑人也是一样，冻一冻，才够滋味。
（ps：明天给大家讲讲我和北海道如何八字不合的故事……）
毛利，作家，2023年微博年度突破作家，代表作《全职爸爸》，都市情感小说《结婚练习生》《卵子的呐喊》等（点击作品名即可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