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一个人去了趟槟城,稍微有一点特别之处,这是疫情后第一次一个人出国旅行。我是说,完完全全的一个人,没有活动,没有组队,没有朋友。
拉着行李箱走进机场时,心情不自觉有点忐忑。独自旅行也算一项技能,太久没用,会像生锈的刀一样,变得不堪大用。
不过一个人出发一开始就有好运气的加持,飞机座位被安排在第一排,这是最近坐廉航坐过最宽敞的位置,延误的时间刚刚好够我写完一篇稿,抵达槟城酒店后,又被安排到了一间比照片宽敞整整一倍的房间。
跟家庭旅行吵吵闹闹状况百出不同,一个人旅行是如此地曼妙丝滑。即便到槟城后,城市下起大雨,我依然出门买了份炒粿条,一袋薏米水。拎着外卖准备走出去淋雨时,老板叫住我:下雨哦?
我说,没关系,就住对面。
炒粿条的包装很雅致,外面一层牛皮纸,包成一包正方形,打开后里面还有一张翠绿的芭蕉叶,炒粿条被压得方方正正,八块钱有虾有腊肠还有鸡蛋,迅速俘虏了一个外乡人的心。
第二天早上起来,目的地是先逛一圈乔治敦的书店。
出门时戴好遮阳帽,背着双肩包,在街上按照导航地图一路走去。因为一个人的缘故,我很容易辨识大街上独自旅行的游客。他们几乎都跟我一样,背着包,在大街上边走边东张西望,对任何饶有趣味的景致,都会停下来驻足,拍照,进去逛逛。因为单身旅行者,是世界上最不赶时间的一批人。
找到第一家书店,是一家二手书店。店里全是满坑满谷的英文书,有些系列被捆成一堆,用塑料绳扎了一个漂亮的十字结。一望便知,是背包客留下来的。旅途中看完一本书,送到二手书店卖掉,再买一本消磨时间。
很久很久以前,我做背包客的时候,也常常去到这样的店。十几年后再走进去,里面那股熟悉的霉味直冲脑门,柜台前两个看起来最多只有20岁的年轻人,正跟头发发白的老板,商量要租两辆摩托车。这种小店,在智能手机没有普及前,几乎可以问到所有的事,地图,导览,寻找旅伴,老板推荐的便宜旅馆,下一站去哪搭大巴车……
现在书店里翻书的只有我一个人,那些书看起来比以前翻得跟烂白菜一样的二手书,也新了不少。一切都变了,又好像没变。
我在门口买了几张漂亮的明信片,当然,现在已经没有能寄的人了。十几年前,我曾经在开罗一个邮局对面的咖啡馆,很认真地写了四张明信片,舔一下邮票,粘在上面,再投进邮筒。
那场为期半年的旅行,成了我现在最惦记的事。艾文有一次问我:那你为什么不继续走下去呢?
我想了半天,没好意思告诉他答案,如果我走啊走,再走到南美洲,就没有他的出生了。
乔治敦让我想起泉州,整座城市满是大大小小的骑楼。下雨的时候,可以随意躲进任何一个门廊,不带伞也可以穿行整座城市。
从第一家书店出来,步行二十分钟,找到第二家中文书店。店很小,书也不多,有一本本地华人出的期刊,写的西西纪念专刊。
我很感兴趣,某次在新加坡看鸟,因为是文学节活动,向导特意聊起香港作家西西,说西西写过《候鸟》,用了候鸟和留鸟的意象。有些人本来是候鸟,却变成了留鸟。书写的是西西从上海搬迁至香港的自传体小说。我有点遗憾,因为在艾文无数次讲候鸟和留鸟时,这个象征意象,我也想过。
买完书后,顺势坐在隔壁日式餐厅。槟城有个最大的好处,是物美价廉。比起新加坡来,又可以闭着眼睛随便点。店里连我只有三桌客人,隔壁一桌是讲英文的华人女子,都上了岁数,头发花白,但是兴致高昂,笑声不断,跟老板很熟。
我点了番石榴味啤酒,炸豆腐,鳗鱼饭,青柠冰激凌,看着窗外被微风吹动的树叶,心想,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二十多岁时,看到装修精美的餐厅,已经不自觉后退一步,深感自己不配。现在可以安然坐着,从饮料点到甜点,不用再搜肠刮肚想着如何省钱。
文学期刊里,有一篇很短的小说,一开始就写,“像我这样的一个男子,其实是不适宜与任何人谈恋爱的。”他是在向西西的《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致敬。我还记得那篇小说,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开头。女人要带男人去她的工作场所,她知道这次恋爱必定失败无疑。杂志上的小说是讲在伦敦的男子,去和前女友见面,两个人刚坐下,就开始接吻,接吻后搬来伦敦的女人说,她要结婚了。
男人像简爱一样,愤怒起来,因为他又丑又穷又没有社会地位,她当然不会跟他结婚。
你可能会说,这好像有点矫情。
我在开着冷气的日式餐厅,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这篇小说,有点怀念这种无病呻吟的痛苦。整本杂志都弥漫着这样没什么坏处的不开心,淡淡的,宁静的,翻一页就可以过去的痛苦。
做完文艺青年的朝拜后,下一站立刻去逛街。
头一天没什么收获,那时我的心里还是四大皆空。所有小店铺里的衣服,首饰,小玩意,看起来都跟我不太相宜。它们更适合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随便披一块布,戴两个塑料做的耳环,都很明媚。这些看着漂亮的小东西,放到我脸上,无一例外让脸更加黯淡无光。
第二天我再战老城区,先是在一家设计师品牌店,挑了一件绿格子旗袍款式上衣。上身后自己忍不住笑出声,跟电影里上海好人家做事的张妈李妈几乎一个样。这种旗袍上衣,最适合纤细骨架的瘦子穿,稍微壮点的大骨架,因为花纹素淡,只像做事爽利又偷吃了不少剩菜的张妈。
不过还是买了,因为价格不贵,在店里逗留很久,店主又对着张妈说:太好看了。
第二家店,是老城里一家很知名的设计师店,专卖马来传统面料的衣服。我本以为,只是进去随便看看,肯定穿不下。但里面有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妇人,正在热情地试着短背心。
竟然穿得下,竟然这么明媚,于是热情被点燃,也买了好几件上衣。
之后又去逛传统首饰店,对着一副娘惹工艺的石榴石耳环,忽然动了心思。
我当然知道,自己不适合这种繁琐的包装,只适合简洁明了的设计。衣服则需要更挺刮的布料,那些很容易皱巴巴的棉布材质,只会让四十岁女人看起来状况窘迫。
但是度假是可以打破一切常规的。
逛得越多,越对美丽的布料开始心动。本来四大皆空,逛着逛着如同小尼姑思凡,我又活了。
已经好久没有为这些小玩意心动,就像脱掉某个沉重的外壳,那个很容易开心的女人又回来了。
买足六件各种花纹的背心后,我才恍然大悟,下午两点多,自己还没吃过任何东西。
随便找了家越南餐厅,吃河粉,虾肉卷,还有一大杯越南咖啡冰沙。老板路过时,提醒我:要搅拌一下吼,你都没搅拌,是不是怕甜?不甜吼。
朋友来过槟城,说每家店铺的老板,都极其和气。事实也确实如此,进去的每一家店,老板都有着极其和善的笑容,即便什么都不买,他们也愿意送出明媚的笑容。
那副石榴石耳环,我没有买,本以为试了很久服务员会很不开心,没想到她贴心送我卡片,说,下次记得再来。
家庭旅行结束时,我常常会暗自松一口气,又可以摆脱所有的不确定性,回到熟悉的环境了。
独自旅行结束时,忍不住暗自叹一口气,四十岁正是出来闯荡的年龄,没想到三天就结束了。
下一次,要试试一个星期的单人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