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式泡汤规矩极多，进去最大的障碍是不能穿任何衣服。这次来之前我已经想好了，不必泡，省得这么麻烦。
一想到要裸体走到一群人眼前，这事实在难以想象。再加上前几天一直感冒发烧，根本来不及做各种思想斗争，每天稍微冲个澡，立刻躺倒。
这种对于裸体的恐惧感，主要是因为我身材不行。别看穿上衣服似乎还凑合，穿剪裁良好的衣服也会有几个人夸赞，身材蛮好的嘛。但脱光了就知道，肉身已经溃败地一塌糊涂。主要原因是喂奶，两个小孩每人两年，连续四年后，乳房已经像两个破塑料袋一样，完全不成样子。某次去体检，一个年纪稍大的外科女医生，忍不住啧啧说：你这个胸，怎么搞的嘛？
听到我是因为哺乳，她又啧啧：做女人真难啊。
所以想象之中，当我光着身子出现在浴室，一定是一片漠然的啧啧声，太惨了，怎么有这么惨的女人。
反正，我是不会去泡汤的。
我女儿倒是第一天就渴望去泡温泉，她不知道在哪里看过温泉的动画片，对那里似乎有很多好奇的想象。每天都在说，我想去泡。前几天我没功夫搭理她，不过又心想，妹，你真的会想去泡吗？
小时候，母亲带我去过单位澡堂。那年头家里的洗澡间，在冬天几乎不派任何用场。没有浴霸，也没有充足的热水。小时候江南人过着一星期洗一两次澡的日子，有些年纪大的人，喜欢的做法是倒一壶热水，用热毛巾把全身一把把擦个遍。
在我大概还上幼儿园时，我母亲常带我去洗澡。我对那场景的回忆，如果只用一个词形容，是恐怖。小孩眼里，大人的肉体大概都是很可怕的。一个五六岁的小孩眼里，很多成年女性的身体，都带着不可思议之感。有的人非常胖，有的人瘦骨嶙峋，绝大多数人有高耸的肚皮和巨大的胸部。在公共浴室伸腾的热气里，我记得最震撼的，是看到一个身上有一大片血色伤疤的女人。
我小心翼翼问我母亲：这个人是怎么了？她回答：烧伤。又再次警告我，叫你不要碰煤气灶，不要碰热水，听到没有？
这些身体轻而易举撕碎了我对世界的想象，让我觉得长大真的太可怕了。
那时我母亲在听到我问：以后我也会这样吗？她也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说，生过小孩都是这样。
可以说，不去公共浴场，是为了这把回旋镖不会穿越几十年的时空，正中那个小女孩的眉心。
不过几年前，当时上海非常流行大浴场，我跟我妈结伴去过一次。那时只生了一个小孩，也算恢复得还行。我扭扭捏捏走进去的时候，里面人数并不多，哪里都有点空落落的。
我跟我妈泡了一会，来了另一对母女，那个女孩非常年轻，大概只有20岁左右，四肢纤细，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赘肉。我的目光甚至流连了一会她的背影，转而跟我母亲说：那女孩身材真好。我母亲竟然安慰我说：你也蛮好的。
当然不一样，那个女孩轻盈极了。不过母亲年纪更大了，大概觉得我的也还算过得去。我的身体没有中年发福，但想回到年轻时，那需要非常多的力量训练和针对训练。每每想到这，就觉得算了。
私人浴室足够做一整块遮羞布了。
我就完全没想到，小陈定的第三家酒店，是一家景色非常好的夕阳酒店，整体布置也非常好。只有一点，房间不带浴室，每个人都必须去洗澡。
他真是一位擅长把我逼入绝境的高人。我们会在这里待上三天两晚，无论如何，都要洗至少一次澡吧。
小陈告诉我，放心去吧，这家酒店看起来就住了我们一家。
我带着妹妹进女浴场，看着门口的鞋架上，已经有了一双拖鞋。我心想：我怎么这么傻？又一次信了小陈？就像前几天我每次告诉他，好像发烧了。他都会回答：没事，说明你快好了。
第一天和第五天，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说辞。
他每一个答案，只负责让我放弃抵抗，而不包含任何真正的信息。
事已至此，也就只能进去了，好歹里面不是一百个人。妹看起来活蹦乱跳，我又开始担心，只去过游泳池的她，真的能适应温泉这种炙热的水温吗？艾文前几天独自去体验了一把酒店温泉，回来只有三个字评价：快熟了。
我们脱完衣服，妹果然指着我的胸说，妈妈，为什么你的这样？
我告诉她：因为以前一直喂奶，就变形啦。
她似懂非懂，倒也并不介意。
温泉里有个人静静泡着，我和妹先洗澡，洗完我让她去试试水温，会不会太烫。烫的话咱们立刻打道回府。妹跑去撩了撩水，告诉我：妈妈，只有一点点烫。
等我整个人浸到温泉里后，才发现，哇，果然这一刻比喝热茶，热汤，热水泡脚，都来得要自由舒展。本来在寒风里吹皱的毛孔，好像一个个又重新嘭一下弹起来。
池子很浅，大概50cm，妹在里面来回玩着一只水勺。很快，她热得受不了，坐在池子边缘，只把腿放在里面。我倒是很享受，果然这件事只要突破第一次，立刻觉得大无畏起来。
再说我戴上眼镜雾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不戴眼镜更加模糊，除了妹在我旁边，还能看清，别的一概模糊。只觉得池子里另一个女人很瘦，她泡了一遍，又洗了一遍，又回来泡一遍。这程序让人不太能看懂，不是墙上写着，洗干净再下来泡吗？
或许，也是个糊里糊涂的老外吧。
第二天我和妹开开心心又出发了。
这次一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刚刚脱完衣服，心想可以尽享私汤的乐趣，就听到门外传来人声。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所谓了。
洗完澡后，妹指着温泉面对的大玻璃墙说，妈妈，下雪啦。
果然，外面飘着鹅毛大雪。我和妹静静地泡在窗边的水里，看着窗外大雪纷飞。我有点担心，说：这样的大雪，明天不知道还能不能走？
妹很开心：不能走就再住这个酒店三天吧。
池子里多了一个女孩，她看起来很壮实，我年轻时候不喜欢这种体型，现在看到，竟然也羡慕起来。因为她的脂肪，有点像野生动物的脂肪，你知道那层脂肪非常管用，一定很不怕冷，也很健壮。而且肚子上没有一点肥肉，真是令人羡慕。
女孩在温泉池里泡了一会，转去桑拿，然后又去外面显示温度为10度的冷水池。
妹很好奇，也想去外面泡。我们刚走到第一个门，立刻大呼：好冷啊。
那池子的上方飘着雪，得血肉多么强健的女人，才能一声不吭浸入这样的冷水池。我们继续泡在温泉池里，看着那女孩，像做游戏一样，又来了一遍桑拿房和冷水池的交换。
年纪小的时候不懂事，觉得美是女人的一切。年纪大了，只觉得强壮才是一切，强壮的女人，才能够得到一切。
泡完温泉，我和妹重新洗了遍澡，出去的时候，发现那女孩穿着短袖短裤，利落地挎着包走了。
我穿着自己的长袖长裤，再加上外套，再一次羡慕起了这女孩强壮的身躯。
好多年前，上海一个下雪的冬天，我穿着破洞裤大摇大摆出去玩，那时真没想道，自己有一天会变成在北海道穿三条裤子的女人啊。
不过话说回来，温泉的舒适，对一切年龄都是平等的，甚至年纪大点，更觉好处。
一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可能觉得温泉用处不大。对我，用处胜过十碗鸡汤。
（本文末狐狸由艾文拍摄）
毛利，作家，2023年微博年度突破作家，代表作《全职爸爸》，都市情感小说《结婚练习生》《卵子的呐喊》等（点击作品名即可阅读）。
